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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三十五分，伊庭回到警视厅厅舍，走进几乎无人的外事课办公室，将一叠列印纸气呼呼地扔在办公桌上。
纸上所印的是N系统的搜寻结果。宗方亮太郎驾驶的私家车车牌号码，在番町周边被拍到很多次，但其后就这麽凭空消失了。若不是他专挑N系统捕捉不到的小巷，最后弃车逃逸，就是他在某个地点换另一辆车。宗方议员每一辆车的车牌号码，外事课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但N系统未搜寻到其中任何一个。
开始搜寻阶段就已失了先机。在名义上，N系统的存在目的是打击犯罪，因此警方于理不能将N系统使用在个人行踪调查。虽说警方用来找人已是家常便饭，个人的隐私根本不被当一回事，但这次搜寻对象是现任议员，而且是执政党的副干事长。如此敏感的身分造成警界内部互踢皮球，无人敢为这个行为负责。
最后清水公安部长以「宗方亮太郎为恐怖攻击案的重要参考证人且有生命危险」为由，挺身扛下责任，终于获得使用许可。但沟通协调的过程却浪费不少宝贵时间。
伊庭咒骂著，坐在座位上沉思。连假约一星期前，宗方议员收到的信裡到底写什麽?裡头文字应该是车臣语，也一定与这次的案子关联重大，却找不到进一步线索。信中内容是警告，还是威胁?不，也可能是告知某种讯息。自己曾向兼松反覆询问，却挖不出任何新线索。外事情报部以保护宗方议员安全为由，搜索议员会馆内的宗方办公室，却没找到兼松说的信。
——完全没辙了……
伊庭叹口气。这时，口袋裡的手机震动起来。伊庭立刻接起，来电者是野田。
〈宗方的老家……啊，我指宗方家，那宅邸裡有个有个叫山崎的管家，我总觉得他态度不太自然，又回去好好逼问了他一番。刚开始一问三不知，但我威胁他，这样下去亮太郎先生可能会死，他才吐露了实情。〉
「别说废话，告诉我结果。」
〈宗方打电话求山崎帮忙，山崎于是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了大少爷。那弟弟就住在附近的公寓，宗方开车前往公寓，换了山崎弟弟的车子。这对兄弟真是护主心切，传统宅邸裡的人都是这种观念吗?〉
伊庭将手机换至左手，右手抓起笔，破口大骂：
「王八蛋，快说那傢伙的名字!」
共同厅舍十九楼的会议室内，城木对著眼前的便利商店便当及宝特瓶装绿茶，愣愣地发呆。约一小时前，有人送来这些东西。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一直默默坐在门口旁的椅子上。
名义在这裡候命，说穿了就是软禁。城木连碰也不想碰便当，只是不断思考著。
哥哥做事向来深思熟虑，什麽理由让他轻率逃匿?他为什麽做出如此愚昧的行为?城木反覆思量，还是想不出。就像自己告诉各务警视监等人的感想一样，哥哥有著面对困境都不逃避的个性。但不可否认，现在的严苛状况确实可能令哥哥宁愿以政治家的身分结束生命。
哥哥是「敌人」，这个直觉没错。哥哥的人生任谁看来都是一帆风顺，为什麽他要与反国家的犯罪组织沆瀣一气?原本就紊乱的思绪，如今更乱。
交接工作给宫近的时候，城木曾趁监视的男人不注意时，低声说一句「可能是『敌人』的计谋」。虽然没证据，但可能性很高。「敌人」原想掩盖哥哥与席拉的关係，但见大势已去，决定稍微改变方针，以哥哥的死来结束事件。倘若推测无误，一定要赶紧把哥哥找出来，否则不久后就会发现哥哥死于「事故或自杀」的尸体。
但倘若这个推测不是事实……
另一个可能，就是哥哥与恐怖份子正在新泻策动中的恐怖行动有牵连。假设乍听有些突兀，但如果哥哥跟席拉从十年前一直维持著特殊的关係，这也不是绝无可能。若是如此，这意味著哥哥长年背叛大嫂，这多麽不可原谅。
城木不禁又想，哥哥城木亮太郎到底是什麽样的人?
自己有记忆以来，哥哥便是人人称讚的资优生。学业成绩好，拥有优秀的领导才能，在学校当过班长及学生会长。随著年纪渐长，资质越来越明显，大家对他的期许也越来越高。哥哥责任感很强，总为班级或全校福祉尽最大心力。城木不曾听见任何人说哥哥的坏话。
城木的经历也跟哥哥非常相似，大家经常称讚自己不愧是城木家的次男，不愧是亮太郎的弟弟。但城木暗自认为比不上哥哥。不想辱没哥哥名声的心情，简直成了城木发愤向上的动力。
城木认为哥哥遥不可及，理由之一是太完美，没有瑕疵。哥哥处事务实，总是能以最适当的手法妥善地解决问题。即使是对年纪相差颇大的弟弟，他同样表现出关怀贴心的一面。如此完美的人格，令城木从小觉得哥哥是个虚伪的人。但跟哥哥比起来，自己太不切实际了。学生时代经常被人揶揄为理想主义者，但城木倒认为应该称自己为梦想主义者或浪漫主义者。父亲似乎也明白这点，因此只对拥有实务能力的哥哥寄予厚望。哥哥并没辜负父亲的期待，年纪轻轻便当上执政党的副干事长。
没错，在城木家裡，自己一直有种疏离感。
城木回想起当初由起谷主任在侦讯室裡说的话，骤然涌升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母亲偏执想法造成的压力，令少年时期的由起谷误入歧途。但好友的过世及舅舅的鼎力协助，让他浪子回头，成了城木最信赖的优秀警察。即使以人格面来看，由起谷也是无可挑剔的男人。
——但自己呢?
城木没有母亲。或说虽然有，但等同于没有。哥哥年纪较大，与母亲相处的日子当然也比自己多。事实上他从小就因这点而非常羡慕。在城木记忆裡，自己没机会向母亲撒娇。长大成人，城木能体会母亲当年非得抛下两个儿子离家出走的心情。但小时候的自己，确实有遭母亲抛弃的感觉。
心灵遭母亲束缚的由起谷，以及跟母亲无缘相处的自己，到底哪边比较幸福?
「母亲」……
当初在侦讯室裡，卡蒂亚如此称呼席拉.伐维罗。遭亲生母亲抛弃的卡蒂亚，把席拉当成母亲看待。在黑寡妇这疯狂的女性集团裡，席拉正像紧紧束缚成员的伟大「母亲」。
她正是由起谷口中的鬼子母神。这个可怕的母亲有许多孩子，却贪婪地吞食他人孩子。不管是由起谷还是卡蒂亚，甚至是自己及哥哥亮太郎，都彷彿承受著名为母亲的紧箍咒，一辈子无法逃离而走入至今的道路。
城木缓缓拿起便利商店便当的容器。依旧没食慾，但这几天完全没睡，目前最重要的是维持体力。从现在到明天，特搜部……不，应该说是全日本警察，即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决战。城木取下塑胶容器盖子上的橡皮筋及胶带。这时，手机响起。城木放下便当从怀裡取出手机，上头显示著「公共电话」。
预期了这一刻的城木，调匀呼吸后才接起电话。
「喂?」
〈贵彦?〉
果然是哥哥。通话声中夹带著刺耳的雨声。
「你现在在哪裡?」
门口附近的男人赶紧取出手机，瞪著城木地打电话通报。他已察觉来电者是宗方议员。
〈你们警察应该很容易查出我的位置吧?不过或许得花些时间。〉
言下之意是数小时后被查出位置也无妨。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著位置不能现在曝光。
「到底发生了什麽?哥哥，快告诉我。」
〈你那边现在一定闹翻天了?给你添了这个麻烦，我很过意不去。〉
「哥哥!」城木忍不住对著手机大喊。
〈抱歉，我并不是要故意卖关子吊你胃口。〉哥哥诚恳地道歉，接著心平气和地道：〈连假的不久前，我在议员会馆的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英文，寄信人是从前联合国组织的同事，邮戳上印的寄出地点是纽约。难得从前的同事寄信，我开心地拆开一看，没想到内容是手写的车臣语，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席拉的字迹。〉
城木顿时有些摸不著头绪。席拉.伐维罗寄信给哥哥?这又是怎麽回事?
〈席拉在信裡说她今年才知道我的近况，著实吃了一惊。多半是她看了海外的电视节目或杂志吧。她还说，她跟我这些年来都变了很多……不过这都不是重点。我真心爱著日菜子，所以在结婚前，我把我在车臣做过的事……也就是我跟席拉的事，全部坦白告诉了她。日菜子原谅了我，重新接纳了我。我想这是她烦恼很久后的决定。后来日菜子瞒著我偷偷寄一封信给席拉，她在信裡告诉席拉，我要跟亮太郎结婚了，亮太郎把妳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请原谅他犯下的错。〉
依大嫂的性格，或许真的会在结婚前写下这样的信。
但城木还是感觉有些蹊跷。
〈席拉寄给我的信裡，附上当年日菜子写给她的信的影本。我看了那影本，确定那是日菜子的字迹，词句也很像日菜子。当年日菜子以俄罗斯文写了那封信，寄给当地的国际人权团体。她以为这封信寄不到席拉手上，没想到真的收到了。或许她当时还不是恐怖份子，要不然就是名声还不响亮。一封信能寄到纷争地区的难民手上，简直是万中无一的奇蹟，但真的发生了。或许席拉把自己的避难地址告诉了每个人权团体，负责的职员又是忠于职守的好心人，以及运气太好，才促成了这样的奇蹟吧。〉
此时会议室大门开启，各务、长岛、宇佐美等人同时奔进。他们蹑手蹑脚地围在城木身边，但这些状况想必也在哥哥的意料之中吧。
〈席拉说她一直珍藏著日菜子的这封信。这封信是我跟席拉曾有过关係的铁证。一旦公开，我的政治生涯就会完蛋。席拉特地寄影本给我，就是强调这一点。不久，就发生了相模原的自爆攻击案。我不知道席拉在打什麽主意，一直忐忑不安。〉
城木心想，难怪哥哥利用家人的晚餐会询问特搜部的搜查进展。
〈今天我走出干事长室时拿出手机，数通未接来电中竟然有一通的来电者姓名是日文的「砂」。我马上就明白那是席拉，于是当场回拨。据说有不肖业者擅自贩卖公众人物的手机号码，她就是透过这种方式取得了我的号码。〉
此时忽响起馀额不足的讯号音，接著是一阵将硬币投入机器中的声音。
〈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打公共电话了。我还到自动贩卖机买了好几罐不想喝的饮料。〉
——若是罐装咖啡，我们特搜部有人愿意接收……
城木忍不住想这麽说。但转念一想，哥哥此时恐怕不在东京，而在更遥远的地方。
〈席拉把恐怖攻击的目标地点告诉了我。她要我独自去，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希望我亲眼目睹她战斗的英姿。〉
恐怖攻击的目标地点……
「新泻吗?哥哥，你到新泻去了?」
〈是啊，但详细位置还不能说。被警察抓住就麻烦了。对了，席拉还不知道日本警方掌握了攻击地点及她们的潜伏场所。你放心，我不会说出这个祕密。我打这通电话，正是告诉你这件事。如何，有没有帮上你的忙?〉
「别开玩笑了!」城木不住大吼。「为何不交给警察处理?何必乖乖听从她的指示?」
亮太郎的口吻极度冷静。〈不听从，席拉会公开日菜子的信。就算我练就政治家的装傻本领，也不可能保住自己的前途。〉
「这太荒唐了，为什麽席拉要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如果她手上握有这张王牌，大可以用在更有实际利益的地方。」
〈这我不知道。但再怎麽荒谬，我还是只能照做。至于你心中的疑惑，就等你逮捕她后再亲口问她吧。当然，得在她自爆之前。〉
「我实在无法理解。」
哥哥发出乾笑。这是城木第一次听见哥哥发出这样的声音。
〈男女感情问题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这麽大规模的恐怖攻击，在你口中成了男女感情问题?」
〈在我看来没什麽不同。〉
「哥哥……」城木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人家说当政治家能学会说谎，但你当上政治家后，说谎的技巧反而变差了。」
〈什麽?〉
「哥哥，我确实对你一无所知，这点我承认。老实告诉你，我一直刻意躲著你，不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我不清楚你的过去，也不清楚你的为人。但我可以肯定，你的脑筋没那麽差。至于席拉，她应该也相当精明。」
〈……〉
「我的意思并不是关于大嫂的信只是弥天大谎。那应该是事实。但不管你或席拉，动机绝对没那麽单纯。背后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理由或目的。」
哥哥沉默了两、三秒，忽然钦佩地道：
〈贵彦，看来你干警察干得不错。〉
通话就此中断。
宇佐美急忙问道：「宗方议员说了些什麽?」
城木没有回答，直接以手机拨了冲津的号码。
「你在干什麽?城木，快回答我!」
宇佐美气急败坏地催促。城木毫不理会，静静等著冲津接电话。
〈我是冲津。〉
「我是城木，刚刚我接到哥哥的来电。宇佐美课长、长岛课长及各务首席监察官都在我身旁。哥哥现在可能在前往新泻的路上。」
城木向冲津报告，用眼神向身旁的宇佐美等人示意行礼。这种方式可以一次把话传达给所有须传达的对象。虽然相当失礼，但现在分秒必争，只能从宽处理。宇佐美等人似乎也立即察觉城木的用意。城木对著另一头的冲津及身旁的众人简单扼要地说明状况。
长岛朝背后的部下使了个眼色，部下衝出会议室，应该是传达紧急命令。
〈我的看法也跟你一样，宗方议员跟席拉.伐维罗的动机绝不单纯。〉
手机另一头的冲津说道。
〈我们会在东京至新泻的主要干道设置临检站，并且提醒新泻县警，一旦在攻坚现场附近发现宗方议员就赶紧保护并限制行动。城木，你就在那裡听从各务首席监察官的指挥。〉
「是。」通话结束后，城木转头面对众人，将冲津在电话中说的话转述一遍。宇佐美与长岛奔出，赶紧协商对策及向上呈报。
各务对城木说道：「宗方议员或许又会打电话给你，你继续在这裡待命。」
「是，我会一直待在这裡。」
城木尽量表现出坚毅的态度。各务听后也离开了，会议室裡剩下原本的陌生男人监视自己。
城木站在原地发愣，内心充塞著无尽的愤慨。虽然还有一些疑点尚未完全解开，但哥哥显然身为国会议员却自保而背叛了国民。不仅如此，哥哥也背叛了过世大嫂的信赖……
警视厅公安部外事课办公室内，伊庭警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带著满脸的焦躁等待搜寻结果。向陆运局调资料后，伊庭得知山崎久伸的车牌号码，此时正以N系统搜寻。
山崎久伸是城木家管家山崎久一的亲弟弟，职业是插画家，年龄五十六岁，居住于东京都千代田区饭田桥町。警方将他找来询问案情。他表示仅受哥哥所託，将车子借给宗方议员使用，并没其他理由。警方在山崎久伸的公寓停车场裡发现宗方亮太郎的车子。
好一会，印表机开始送出专用列印纸。搜寻结果终于出炉了。伊庭跳起来，将纸拿到眼前快速浏览。该车辆自饭田桥交流道进入首都高速公路，通过熊野町、板桥、美女木等出口，在大泉系统交流道转入关越高速公路。
——他要去新泻!
伊庭瞪大眼睛。宗方企图前往恐怖份子即将採取行动的地点。车子沿著关越高速公路北上，最后被捕捉到的地点是长冈交流道。自这个地点后，N系统再也没有发现该车的踪迹。
伊庭立即拿起桌上充电中的手机，拨打曾我部的号码。
〈喂，我是曾我部。〉
「课长，我查出宗方亮太郎的目的地了。」
〈我早知道了。他要来新泻，对吧?〉
「咦?」
〈一方面得将宗方议员逮住，一方面又不能对县警说出实情……何况我们也是瞎子摸象，说出实情也不知从何说起……现在我正一个头两个大呢。〉
伊庭吃了一惊。案情竟然出现这麽重大的发展，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你的线索来自于N系统吧?〉
「对，刚刚才得到搜寻结果。」
〈车子的最后通过地点是哪裡?〉
「长冈交流道……宗方已经进入新泻县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