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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八日凌晨一点四分。大雨中的向中条地区集会所内,曾我部结束了与伊庭的对话后,转头对冲津道:「宗方亮太郎自长冈交流道下高速公路。接下来他一定故意挑小路走,避免被N系统捉到。不知道他会直接前往中村滨的甲烷水合物液化精炼厂,还是到新发田的支援学校。」
「现阶段我们只能在两边都布署人力。」
连日熬夜累积的疲劳,令冲津眼镜底下的一对眼珠微微充血。
「该怎麽对县警说明?」曾我部问。
「宗方议员得知了恐怖攻击计划,不顾众人反对,採取了独断的行动。为了博取知名度,他擅自一个人前往了恐攻的地点……就这麽说明如何?」
曾我部露出戏谑的笑容。
「冲津部长,你真有一套。就算丢了饭碗,你还可以转行写剧本。」
「我如果丢饭碗,第一个可能是在这场攻坚行动后引咎辞职,第二个可能是被你抓住把柄。当然,首先我得有个把柄才行。」
曾我部没料到冲津如此说,不由得愣愣地看著冲津。口气接近半开玩笑,但似乎并非单纯的讥讽或埋怨。
「说实在的……我只希望不会是第一个。」
冲津淡淡一笑,将话题拉回正题上。
「若你同意刚刚的说明,我就请目前坐镇本部的三泽理事官将这段话传达给县警。」
「好,就这麽做吧。」
曾我部突然口乾舌燥,拿起早凉了的茶一口气喝乾,长吁一声后说道:
「话说回来,席拉为什麽执意要让从前的情人目睹自己被炸死的惨状?若是一般情侣,可能是增加对方心中的罪恶感,但他们是副干事长跟重量级恐怖份子,可不是一般情侣。」
「她手上那封信是丑闻的绝佳证据。或许她打算将这封信当成诱饵,故意将宗方议员引诱到恐怖攻击现场附近。执政党的未来接班人出现在危险的恐攻现场,这更是完全找不到藉口的决定性证据。藉由宗方议员的错上加错,彻底打击整个执政党的声誉。」
曾我部将空茶杯拿在掌心把玩,一对眼睛笔直凝视著冲津。那正是活在黑暗谍报世界的外三马面特有的眼神。「听起来挺有道理,但我总认为还少点什麽。冲津部长,就像你说的,席拉恐怕还有其他目的。」
「问题就在于我们现在对此毫无头绪。」
冲津放下了茶杯,起身说道:
「我该回特搜部的指挥车了。」
卡蒂亚躺在房间的床上,凝视著撞在窗户上的点点雨滴。
今天晚餐后,领袖召集所有人对机甲兵装等所有装备进行最后检修,并公布作战计划。安瑟的驾驶员果然是玛利亚姆、爱夏、嘉娜及克门蒂娜。展开行动时,所有人分别坐上装载机甲兵装的大卡车,移动到甲烷水合物液化精炼厂附近。驾驶员坐上机甲兵装,侵入精炼厂内,抵达目标地点后进行自爆。两架卢达克分别由娜塔莉亚及芭雷莉亚驾驶,援护安瑟抵达目标地。但领袖依然没有公布最后一架努拉的用途,实习工厂内也见不到踪影。难道一直放在大卡车裡没有搬下来?还有,开始行动的时间同样没有公布。
一切准备就绪后,领袖宣布大家休息到明天早上。虽然不清楚明早的膳食负责人是谁,但应该还有下药的机会。披著连帽外套躺在床上的卡蒂亚,轻轻将手放在口袋上,掌心传来感冒药的方形纸盒触感。明天早餐是最后机会了。但如果跟今天晚餐时一样,法蒂玛或吉奈妲出现在厨房裡,该如何是好?就算不是这两人,席拉、娜塔莉亚及芭雷莉亚也一样棘手。自己绝对不可能躲开她们的警戒下药。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外头的雨声太刺耳,卡蒂亚无法静下心思考。她心浮气躁,在床上不断翻来覆去。
——妳比我坚强多了。
脑海中突然响起那个外国女性对自己说的话。那曾经与吉奈妲交战的日本女警。虽然过去卡蒂亚见识过无数的游击士兵,见到那女人时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当那女人朝自己走来,彷彿就像「死」已降临到自己头上。但卡蒂亚也清楚地看出一点。那个女人的心脏插著无数根钉子。她就像徘徊在战场上的战士亡魂,永远无法获得安息。
那女人问自己……为什麽自愿接下这个任务。
这是一种测试。卡蒂亚想。这是那女人对自己的测试,无论如何绝不能退缩。于是卡蒂亚鼓起勇气吐露心中最真实的愿望。
——我很羡慕妳。
那女人又说这麽一句话。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自己整个人彷彿获得救赎。
救赎?怎麽救?从哪裡救?
卡蒂亚几乎什麽也不明白。唯一明白,就是自己还有机会选择那女人从前没办法选择的人生。但抉择须有勇气。有更多又更强大的勇气。为了同伴们著想的勇气,步上正途的勇气。只要有这样的勇气,自己就比那女人更坚强。
倘若明早无法在早餐中下药,任务就失败了。确保任务成功,今晚就须採取行动……
凌晨三点五十六分。接近黎明,但雨下个不停,窗外依然黯淡无光。
卡蒂亚静静起身,迅速脱去身上外套、上衣及牛仔裤,再将衣物塞进毛毯,营造出有人睡在裡头的假象。接著卡蒂亚脱下登山靴及袜子,放在床边,赤著脚轻轻走到门边,无声无息地开门来到走廊。门外一个人也没有。靠著长年训练的动作与感觉,卡蒂亚在走廊上迅速移动。
建筑物之间的连结通道阴暗,但有微弱的照明灯光。若走在通道上,从四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一旦被哨兵看见就完了。全身上下只穿著内衣裤的卡蒂亚,决定在雨中绕一大圈,朝著放置机甲兵装的实习工厂前进。心中对死早有觉悟。只要能将一颗手榴弹扔进安瑟的驾驶舱裡,一切就结束了。
日本的雨,就跟高加索山区裡的雨一样冰凉。卡蒂亚赤裸的脚掌踏在泥泞草地,穿梭在树丛之间。实习工厂就在前方。卡蒂亚鼓起勇气衝出树丛时,忽察觉前方传来若有似无的声息,赶紧卧倒在脚边的草堆上。
一道穿著雨衣的人影缓缓走来,那是握著乌兹衝锋枪的哨兵。卡蒂亚停止动作,让自己与身旁的杂草及泥土同化,等待哨兵通过。泥水流进耳朵及鼻子之中,她拚命压抑下想要咳嗽的衝动。
哨兵似乎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居然停下了脚步。那是芭雷莉亚。她老鹰般的锐利目光左右查看。不愧是随著吉奈妲出生入死的老练士兵,敏锐程度远非常人所及。
只穿著内衣裤的卡蒂亚,在草丛裡不断忍受著雨水的无情拍打。泥浆掩盖口鼻,令卡蒂亚几乎窒息。她奋力忍耐,但接近极限了。幸好大雨遮蔽卡蒂亚的声息,不一会芭雷莉亚缓缓踱步离去,消失在黎明前的大雨中。
倘若芭雷莉亚在原地再站上二十秒,卡蒂亚恐怕就会被发现。保险起见,她静静地等一会才起身,仰头让雨水冲去脸上的污泥。接著鼓起勇气跳进广大的黑暗空间,朝著实习工厂的方向疾奔。
来到建筑物的角落,卡蒂亚躲在牆角后头,探头望向连接通道尽头处的实习工厂出入口。
一看,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娜塔莉亚就站在门口,绝不可能偷偷溜进去而不被她发现。全身在大雨中因寒冷而发抖。卡蒂亚静静地等大约十分钟,担任哨兵的娜塔莉亚丝毫没移动。
实习工厂门口有人站哨,这当然在卡蒂亚的意料。卡蒂亚原本打算从背后攻击哨兵,夺下枪械,设法衝进实习工厂。反正只要抓起一颗手榴弹,扔进安瑟的驾驶舱就可以了。至于事后自己下场,卡蒂亚一点也不在乎。然而门口的哨兵竟是娜塔莉亚,这完全毁了卡蒂亚的盘算。凭自己的能耐,绝不可能偷袭娜塔莉亚成功。
雨势毫无改变,但周围夜色逐渐消褪。黎明悄悄来到身侧。穆斯林每天须做五次礼拜,第一次就在清晨。若不快点行动,大家都要醒来了。
该放弃回房,还是该放手一搏?
卡蒂亚犹豫不决之际,一道穿著雨衣的人影沿著通道走来。现在刚好是换哨时间。
——太好了……
卡蒂亚观望,注意著不让身体露出牆外太多。但下一瞬间,希望转为失望。前来交接的人竟然是吉奈妲。娜塔莉亚朝吉奈妲敬礼,沿通道走回主建筑物。吉奈妲一上哨,全身顿时毫无破绽。自己的图谋不可能成功。卡蒂亚悄悄回身,沿著原路走回学生宿舍。一路上可感受到周围正逐渐变得明亮。
——快一点……得快点回去才行……
学校的内庭开始泛白,若有人起床,往窗外一看很可能会看到自己的身影。
卡蒂亚穿过树丛,来到学生宿舍附近,一口气奔过最后的空旷区域。闪身进入门内来到走廊,隐隐约约听见每间房裡传来人陆续起床的声音。她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迅速关上房门。自己房间位在走廊最角落是不幸中的大幸。雨水不断被风势带入走廊,地板湿了,因此几乎没留下赤脚走过的痕迹。原本附著在身上的污泥也全被大雨冲洗得乾乾淨淨。
卡蒂亚脱去湿透的胸罩及内裤,塞进床底下,接著用乾毛巾迅速擦拭全身。刚刚接近全裸在雨中移动,一来是因为没有替换衣物,二来是回到房间后能最快速度换装完毕。卡蒂亚穿上新的内衣裤,用放置在洗脸檯边的肥皂清洗脸部及头髮。
髒污模糊的镜子上,映照出自己因寒冷而发紫的嘴脣。
背后响起敲门声。
「请进。」卡蒂亚压抑住惊慌,洗著头髮,装出刚睡醒的声音。隔壁房间的嘉娜将头探进来。倘若刚刚动作不够快恐怕就被发现了。
「早安,我听见水声,猜想妳起床了。」
「嗯。」卡蒂亚冲掉头髮上的肥皂泡沫,「好久没洗头髮了,好舒服。」
「看来妳的任务也不轻鬆。」嘉娜没丝毫怀疑。「我想借妳洗髮精,但好像来不及了。」
「谢谢妳的好意。」
卡蒂亚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拭头髮并向嘉娜道谢。这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若有需要的东西,尽管来问我……」嘉娜转念一想,又急忙说道:「但我们会用到的东西可能不多了。」
接著是一阵凝重的沉默。今天就是发动攻击的日子了。
「对了,如果妳有牙膏,能不能借我?」
「嗯,我回去拿,妳等等……」
嘉娜眼神一亮,兴奋地跑回房间。
真是个好孩子。年纪如此幼小。为什麽这样的孩子得接受军事训练,还得炸死自己?
事实上,这些孩子们都不再纯真无瑕。她们每人都杀过不少人。自己也一样。这些年来活在憎恨与杀戮中。即使心中有再多疑问也不能表现。当这些疑问再也难以压抑,就会化成折磨自己的红色钉子。
——大家真的做错了……
卡蒂亚的决心更加坚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拯救同伴们的性命。
年纪相仿的同伴陆续来到卡蒂亚的房间閒聊,令卡蒂亚一直找不到单独行动的机会。
早上六点二十五分,她跟几个同伴在休息室裡聊天。大家都谈一些琐碎的小事,没人提及数个小时后将发生的事。但有时聊两三句会突然陷入沉默。原本就多话的玛利亚姆,为了炒热气氛不断想出新话题,个性天真的嘉娜不管听到什麽都夸张回应,克门蒂娜则不耐烦地把玩著自己的捲髮。
年纪最幼小的爱夏原本一直低头不语,半晌后突然抬头。
「我们终于要到阿拉的身边了。」
那一脸恍惚的表情,令玛利亚姆、嘉娜及克门蒂娜一时全都闭上嘴。乍看每人的神情都很虔诚,其实隐隐流露出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恐惧。
卡蒂亚的内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没时间了……得赶快行动才行……
六点四十五分,卡蒂亚站了起来,准备找藉口离开。芭雷莉亚突然走进,说早餐准备好了,要卡蒂亚等人赶紧到餐厅集合。卡蒂亚顿时傻住。自己正要找理由帮忙做早餐,没想到早餐已经做好,自己毫不知情。压抑著焦躁,她随众人走进餐厅。每个座位的桌上皆摆著一盒沙乌地阿拉伯生产的饼乾,以及一瓶约旦生产的宝特瓶装无糖红茶。
原来这就是早餐。
完全不需要调理的简易食物。简直像出战前的仪式。这样的餐点,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下药。卡蒂亚不禁暗骂自己迟钝,竟然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同伴一一进入餐厅就座。全部只有九人,桌上的食物只有九人份。
——九人份?
法蒂玛、吉奈妲,以及未满二十岁的四人此时都在餐厅。不在场的是席拉、露芭、阿瑟特及索亚。爱夏、嘉娜等人面面相觑,正为席拉不在感到纳闷。
法蒂玛不等众人询问,开口解释道:
「席拉她们自愿负责最后的哨戒。来,大家快祈祷,然后用餐吧。」
卡蒂亚有些狐疑,但如今仅能跟著大家完成祈祷,吃起饼乾。
她咀嚼著平淡无味的饼乾,反覆在心中推敲。
席拉真的在站哨吗?该不会……
不,绝对不可能。这裡被日本警察团团包围,不可能偷偷离开。
最后的一餐就在凝重的气氛下结束。众人进行餐后祷告后暂时解散。
「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大家安静待在房间裡,时间到了我或吉奈妲会去叫妳们。在那之前,我也会在房间裡冥思。」
法蒂玛的语气肃穆而慈和。众人默默点头。一行人安静地穿过通道,回到宿舍。
「待会见。」「嗯,待会见。」「这段日子谢谢妳了。」「我才要谢谢。」
众人各自交谈三言两语后,一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的瞬间,卡蒂亚下了最后的决心。不能再有一分一秒的犹豫了。现在八点十二分,目前虽还不清楚行动时间,但一到九点,日本警察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发动攻坚。
无论如何一定要成功。
卡蒂亚绑紧登山靴的带子,压低棒球帽的帽簷,深吸一口气后走出房间,笔直朝著实习工厂前进。就算被人看见,只要说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次散步就行了。遇上什麽状况都要衝进实习工厂裡,从木箱中抓出手榴弹,扔向安瑟的驾驶舱。就算全身被乌兹衝锋枪打成蜂窝,也一定要做到这件事。手榴弹一爆炸,日本警察听见声音就会发动攻坚。其他的事,就只能仰赖他们了。
男人的白皙脸孔突然闪过卡蒂亚的脑海。由起谷志郎。为什麽想起他,卡蒂亚也说不上。原本便悸动不已的心脏,此时更是噗通乱跳。卡蒂亚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懊恼,不由得加快脚步,彷彿要甩开无谓的思潮。
幸好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哨兵或许巡逻到建筑物的另一头去了吧。要不然就是二楼或屋顶。广大的内庭见不到一个人影。穿过通道,走向实习工厂。动作鬼鬼祟祟反而会遭到怀疑。卡蒂亚昂首阔步,打算一遭到制止就假装没听见,先进工厂裡再说。
没想到实习工厂的门口竟然没有哨兵。或许正在工厂内巡视。卡蒂亚毫不迟疑地走进去。裡头同样一个人影也没有,眼前仅看见驾驶舱开启的四架安瑟及两架卢达克。作业平檯上的手榴弹不知为何剩一半左右,但反正一颗就够了。
太幸运了,趁现在赶快下手。
卡蒂亚奔向平檯,正要拿起手榴弹,忽感觉一片冰凉的物体自后方贴上脖子。
那是吉奈妲的长剑。法蒂玛也在她的身边。
「卡蒂亚,没想到妳会背叛我们。」风的妻子难过地道。「日本的警察就跟其他国家的警察一样腐败。不知道是谁,在天亮前将妳是叛徒的消息透过丝路的联络管道偷偷洩漏给我们。消息来源是日本警察的内部,这是唯一的可能。那些警察真是一群人渣。」
——不可能……
卡蒂亚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法蒂玛看出卡蒂亚的心声。
「我没骗妳。任何组织内部都有派系斗争,跟FSB或GRU比起来,日本警察还算单纯。」
法蒂玛充满哀怜地望著茫然若失的卡蒂亚,又道:
「傻女孩。像妳这麽意志坚定的斗士,怎麽会相信警察的话?难道是日本警察裡有了妳喜欢的男人?」
「席拉……席拉在哪裡?」卡蒂亚勉强挤出这句话。
「席拉离开了。她一开始的攻击目标就跟我们不同。因为妳的背叛,她只能偷偷带著露芭等人离开。」
——不可能……警察明明包围了这裡……
法蒂玛脸上依然挂著温柔的微笑。
「妳认为不可能?逃出日本警察的包围,对砂的妻子来说是雕虫小技。她就像砂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飘向任何地方,这点妳应该最瞭解才对。可怜的卡蒂亚,来到日本后,妳的眼睛已蒙上一层灰。我们虽然早就接到密告,但要让席拉顺利离开,因此一直不动声色,甚至没将妳背叛组织的事情告诉那几个孩子。」
吉奈妲那把抵在脖子上的刀刃,彷彿更增添上几分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