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夏川主任在车内指挥，两辆新泻县警巡逻车在前方开路，而拖车载著犬魔沿新新快速道路往新泻疾驰。
犬魔蜷曲在拖车的后方货柜，抓住固定扣。尤里在驾驶舱裡，回想著川崎的惨案。一架又一架装炸弹的安瑟不断朝自己衝来。这是尤里第一次遇上如此不怕死的对手，也是第一次杀死年纪如此幼小的少女。尤里很清楚这是自己的职责。倘若不杀，她们会杀死更多无辜百姓。但亲手屠戮幼童的触感，一直残留在掌心挥之不去。
尤里的手掌曾刺有黑犬的刺青。那是与自己拥有孽缘的提耶尼留在身上的耻辱证明。但前阵子在侦办武器走私案时手掌严重烫伤，黑犬刺青跟著消逝。这隻手好不容易摆脱命运的黑犬，却被迫刻上杀害孩童的骇人触感。
尤里不像姿俊之是职业军人，也不像莱莎是恐怖份子。对一切事物的价值观，或者整个人生，都与他们两人迥异。自己没办法过像他们一样的生活。残留手上的触感，今后将在漫长的岁月裡如影随形地跟随著自身。
但既然身为警察，上头交待的任务必须完成。这一点他早有觉悟。但没想到会在展开攻坚的前一刻，唯独自己接到完全不同的指令。不用参与拯救孩童性命的任务，内心牵挂却有增无减。少自己一人，姿与莱莎的处境将更严苛。凭两人真的能平安救出所有少女吗?
除了这点，尤里也挂心接到的新任务。根据冲津部长的说词，席拉.伐维罗很可能就坐在如今追赶的大卡车裡。照理来说应该还在学校裡的砂的妻子，到底什麽时候溜出警方的包围网?她到底在打什麽算盘?
依萤幕上的地图资讯，大卡车现在刚过日本海东北高速公路的立体交流道一带。新泻的快速道路在日本国内是交通量最大的道路之一。自己有警方的巡逻车开路，速度应该比对方快得多。席拉的大卡车依然朝著新泻持续西行。无论如何一定要追上，而且阻止祕密的诡计才行。
尤里不再刺著黑犬的手掌，静静握紧了犬魔的操纵杆。
县警官员接到敌方机甲兵装都已制伏的报告，下令守在后方的第二波机动队与警官队同时衝入学校，但大部分人员在第一时间都忙于急救及搬运伤者。倖存的两名少女虽然受伤，但没生命危险，在警方的严密监视下被送往医院治疗。
由起谷也跟著警官队衝入现场，彻底搜索实习工厂。
发出求救信号后，卡蒂亚就失联了。
他心急如焚地在众多的机械间查看，却找不到少女的身影。难道躲在主建筑裡吗?由起谷奔向连接通道出口时，忽看见鑽孔机旁边地面上露出约一公分的血迹，他急忙奔入后方。
卡蒂亚就倒在地上，腹部下方一大滩血渍。由起谷赶紧将她抱起，大声呼叫：
「救助队!这边!快一点!」
卡蒂亚听见声音，微微睁开双眼，虚弱说道：
「你真的来了。」
虽然声音生硬而彆扭，却是相当正确的日语。由起谷一听，情绪更激动。
「那当然!妳别说话，急救队马上就到了!」
由起谷为她加油打气。
「我的同伴……」
「妳别担心，她们都没事，别再说话了!」由起谷刻意不说出存活的人数。
此时急救队员赶到，正要对卡蒂亚进行紧急处置，卡蒂亚揪住了由起谷的袖子。
「等等……警察裡有人向我的同伴告密……我被出卖了……」
「妳说什麽?」
由起谷大惊失色。警察裡有人告密?这是怎麽回事?但卡蒂亚再度失去意识。
「请退后!」
由起谷被急救队员一推，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脑海不断迴盪著同一句话。
——警察裡有人告密……
姿解除同步模式，进入离座程序。
解除各部位锁扣，排除垫片气体，开启前方舱门盖及头部防护罩。脸孔一接触外界空气，登时承受大雨的洗礼。姿先将双手抽离手部罩筒，接著将疲软无力的脚从腿部罩筒内抬起，摇摇晃晃地踏在湿润的草地上。
同步模式会对驾驶者的身心造成相当大的负担，因此仅能使用短时间。可执行时间的长短会因驾驶员的身体状况优劣而产生变化，这次因行动前维持漫长的启动待命状态，消耗太多体力，同步模式时间大幅缩短。此外，一旦执行过同步模式，不论机体或驾驶员都几乎不可能继续作战。这次攻坚行动在一开始，两架龙机兵就进入同步模式，因为这场行动的最大目标是生擒未成年少女。这样的计画罕见。
姿俊之强忍著反胃走出森林，一片凄惨的景象映入眼帘。特殊警备车辆东倒西歪，每一辆都如铁皮玩具般严重变形。到处是机动队员的尸体，以及大声嚎哭和呼救的伤患。数不清的警察为了救人而来回奔走。
他登时皱起眉头。太危险了。敌人还没完全压制，搞不好屋裡还有……
蓦然间，学生宿舍的方向传来数次爆炸声。警察们同时回头，一小颗黑色物体落在他们脚边。下一瞬间，爆炸再度发生，三名警察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那是手榴弹。学生宿舍二楼的某扇窗边，站著一名女人。她有著一头波浪捲的优雅长髮，正对著姿俊之嫣然微笑。
——风的妻子……
女人拉开手榴弹的保险栓往窗下扔掷，宛如扔捧花的新娘。又是一声爆炸，数名警察昏厥倒地，脸红得像敲破的西瓜。
法蒂玛.克巴诺瓦再度对著姿俊之漾起妩媚妖豔的笑容。姿相当清楚，那是挑衅。女人彷彿在诉说著「快来，来夺走我的一切」。那是魔女的无声诱惑。
——今天我真有女人缘。
姿从大腿枪套中抽出黑克勒科赫P30手枪，以沿路上的特殊警备车辆为掩护，逐渐朝学生宿舍靠近。平时姿俊之极少带著枪械进入龙机兵驾驶舱。明知道垫片膨胀时手枪会把大腿挤压得疼痛不已，但这次还是决定带手枪，因为预期到这样的状况。但姿并未携带平日用惯的FN五七战术型半自动手枪，而是选择体积较小的P30。
学生宿舍一楼惨不忍睹。到处是大量瓦砾堆，以及勉强维持著人形的警察尸首。显然是警察想要衝进宿舍，却因手榴弹攻击而全灭。姿小心翼翼地走向一楼深处。通往二楼的楼梯勉强能通行。他双手握枪，缓缓走上阶梯。每走上一级，妖气便浓一分。姿刚结束龙机兵的同步模式，体力消耗殆尽，此刻又置身在如此浓厚的异常中，举步维艰。全身彷彿随时被压垮，光是要忍受心脏的悸动与阴森的寒意，便是巨大的折磨。
抵达二楼。昏暗的空间中，彷彿听见魔女若有深意的窃笑。
——在哪裡?到底躲在哪裡?
走廊的左右两侧全是房间。姿将房门一一踹开检查。就在检查完第三间房间，沿走廊前进时，黑暗深处滚来三颗黑色块状物体。姿连忙一头扑进身旁的房间，伏低身子躲在床边。
但什麽事也没发生。黑色块状物体撞上门角停下。那根本不是手榴弹，只是一颗奇异果。姿回到走廊，朝漆黑的走廊深处仔细察看，原来天花板附近有一个篓子，以细绳绑住，另一端延伸至天花板上管线的后方。
——中计了……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背后已传来强烈杀气及一阵剧痛。姿没有回头，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往前扑倒，下一秒迅速翻身弹起。这个动作成功勾倒背后的敌人。法蒂玛摔倒在地，但她也立即跳起，再次挥出手中的短剑。姿想也不想地开枪，但没击中敌人。剑刃划过姿的右手，虽没切断手指，手枪却跌落地面。姿敏捷地往后跳，左手快速抽出固定在左大腿袋内的野战刀。法蒂玛在这时将姿势变更为反手持剑。
法蒂玛的短剑并非複制品，而是真正的金扎尔短剑。笔直的双刃剑身释放出朦胧光泽，握柄象牙制，剑身及剑柄雕刻著精緻的图腾。乍看像普通的骨董剑，却放射出强烈的邪恶气息，饱吸人血。
姿感觉到背部正流出鲜血。法蒂玛最初的一击，已让姿受到重伤。倘若当时姿不是向前扑倒而是转身应战，心脏肯定已被贯穿。
可怕的对手。虽然可怕，却美豔绝伦。
法蒂玛一鼓作气衝来。高加索传统短剑，划出难以预测的轨迹。金扎尔短剑在她手中就像风一样，在空中变幻无阻，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战斗技巧，姿过去不曾见过。即使是美国海豹部队或英国特种空勤团裡，也没这麽厉害的短剑高手。
法蒂玛像在跳舞，裙子上下翻飞，华丽美豔，充盈著诱惑对手的热情与欢愉。但金扎尔短剑的轨迹却不轻易显露。这是充满挑衅的舞步，正将姿一步步逼入死亡深渊。
一旦随著魔女的节奏起舞，将必死无疑，绝对没有活命机会。唯独这一点没有转圜馀地。姿奋力挥动野战刀，彷彿在拚死抗拒死亡的诱惑。两把武器互相碰撞，在昏暗的空间中激起淡蓝火花。
法蒂玛的双手灵活，但姿的右手中指及小指上的伤口却深可见骨，这让姿处于相当致命的不利状态。原本就因驾驶龙机兵而精疲力竭，再加上血流不止，生命彷彿不断从指尖流逝。
法蒂玛毫不留情地绕向姿的防守死角，施展出一招又一招的巧妙短剑招式。姿身上的特殊防护罩衫转眼间布满利刃刮痕，像遭到肉眼不见的镰鼬攻击。倘若姿穿一般的外套，此刻恐怕伤痕累累，随时失血过多而死。
纯正的深山战斗部族后裔。如此凶残的性格，几乎令姿没有招架之力。
——该死，真让人著迷……
「Смертв всем чиновникам!」(警察都去死吧!)
法蒂玛如此大喊。
——真该死，连声音也这麽迷人……
绝不能思考这女人心中怨念的根源。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想了等于自找死路。
姿将右手朝著法蒂玛脸上用力挥出，指尖的鲜血溅在法蒂玛的眼睛附近。
法蒂玛的身体微微缩一下，姿抓住机会，整个人飞扑过去，将她撞倒在地板上。
风的妻子美丽长髮宛如浪般在地面上散开。
两人的距离近得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下一瞬间，两人四目相交。
那是强韧而魅惑的双眸，极尽性感的双眸，魔女的双眸。
姿维持好一会这个姿势，才重重吁出一口不知代表安心还是失望的叹息，从法蒂玛身上站起来。接著，他将深深插入对方胸口的野战刀拔出，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莱莎自报丧女妖驾驶舱跌跌撞撞地爬下，转头瞥一眼机身，不禁露出自虐的笑意。
雪白的机身染成红色，像穿上一袭红洋装。
——姊姊适合红色，若穿件红色衣服一定很漂亮。
但下一秒，自虐的笑意已转变为战斗时的紧张感。全身的细胞都感受到周围的异常。那气息并非来自不断自报丧女妖滴落的鲜血，而是更加狂暴的杀戮之气。莱莎自右大腿的枪套中拔出史密斯威森M629V-Comp手枪，蹑手蹑脚地朝著楼梯迈步。由于长时间遭报丧女妖的脚部罩筒垫片压迫，大腿正隐隐作痛。皮肤上恐怕出现两、三天内难以消褪的大片瘀青，但此时这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原本应该选择更小一点的手枪，但莱莎不想使用连发手枪，慎重思考后，还是将平常用惯的史密斯威森改造手枪带在身上。这把闪耀著银色光芒的爱枪有著无沟槽式转轮，与自己的手掌最是契合。
脚尖似乎踢到什麽。低头一看是隻断腕。依制服徽章，断腕的主人应该是新泻县警的机动队员。躯体就在断腕的旁边，而头颅则在更远处。
楼梯附近放眼望去尽是机动队员的尸体，每一具都显然非死于枪械火器。
——剑的妻子……
在狭窄空间裡的近身格斗，剑比枪更有利。缺乏实战经验的机动队员，遇上擅长山区游击战的吉奈妲长剑，可说是以卵击石。
楼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及惨叫，但下一秒归于寂静。可怕杀气的主人就在楼上。
每走上一级，都得跨过散落在台阶上的四肢或头颅。莱莎踏著虚浮无力的步伐一步步往上走。两段楼梯间的平台上有一条手腕，掌心还握著一把西格绍尔P230JP手枪，莱莎瞥了一眼，继续谨慎地前进。
强烈的呕吐感与疲劳感，内脏彷彿正在遭受无情的搅拌。长达十小时以上的启动待命原本就是极度消耗体力的工作，再加上刚刚使用同步模式，更是雪上加霜。莱莎知道这次的对手没办法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轻易战胜，却不打算就此退缩。
举著手枪来到三楼。刚刚遭报丧女妖自二楼击穿的卢达克，还静静地站在某间教室。驾驶者的鲜血依然不断自双腿间的弹孔一滴滴滑落地板。昏暗的走廊尽头处骤然出现一道闪光。莱莎立即撞破窗户，跳进身旁的教室裡。接著是一阵衝锋枪声。剑的妻子不见得只使用剑。对方是身经百战的游击战士，自然懂得依状况选择各种适当的武器。
莱莎在散落著玻璃碎片的地面上匍匐前进，将枪口自门缝穿出，朝敌人开枪反击。
三楼隔著一条走廊的两侧皆是教室，相邻教室之间有便门相通。莱莎察觉这一点，于是弯著腰奔向便门，进入隔壁教室。补充子弹，继续往下一间教室前进。吉奈妲似乎也从对面最深处的教室往这裡移动。
两人同时横向移动，隔著走廊及窗户朝对方开枪。在这样的状况下，衝锋枪当然比手枪占优势。莱莎到走廊正中间的教室后不再移动，背部倚靠在窗边的牆上，只把手腕伸出去，朝著对方枪口发出的闪光开枪。但吉奈妲一边击发乌兹Pro型衝锋枪的9mm鲁格弹，一边灵活移动及寻找掩蔽物，躲开莱莎的子弹。
子弹转眼用罄。莱莎扔去妨碍行动的大型手枪，自左大腿的袋内抽出一把细刃短刀。报丧女妖在川崎一战使用的武器，正是依据这把短刀所设计。
反手握住刀柄，调匀呼吸，莱莎跳入走廊。敌人的子弹紧跟在后，但不一会枪声戛然止歇，似乎吉奈妲也用光子弹。莱莎扑到对面教室的窗户下方，起身想要朝门口移动，但吉奈妲的长剑却突然将窗户玻璃如薄纸一般切开，朝著莱莎刺来。莱莎毫釐之差避开，撞破玻璃进入教室，与吉奈妲近距离搏斗。
只要距离够近，短刀会比长剑有利。但吉奈妲以左手抓住莱莎持短刀的右手腕，莱莎也以左手抓住了吉奈妲握长剑的右手。
强烈的痛楚令莱莎忍不住呻吟。右手腕简直像被铁箍紧紧扣住。以莱莎此时的体能状况，实在很难在这样的近身战中获胜。
这裡是实习教室，就跟实习工厂一样摆上数座机械，牆边还倚放著数根半成品的钢管。莱莎的背部撞上牆壁，钢管倒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刺耳声响。
莱莎使尽浑身解数往回推，背部离开牆壁。但吉奈妲翻转莱莎的手腕，将短刀的刀尖朝著莱莎缓缓推近。这样下去短刀会插入身体。而且吉奈妲高高举起的长剑，也正朝著莱莎的肩膀慢慢下沉。
莱莎放开抓著吉奈妲右手腕的左手，朝著对方的脸上猛力连挥数拳。由于距离太近，长剑无法伤到莱莎。打到第四拳时，吉奈妲终于有些退缩。莱莎即刻甩开她的手，将短刀刺入她的左胸。
但这一击并没有成为致命伤。吉奈妲尖叫一声，赶紧将莱莎推开，重新举起了长剑。
莱莎举起地板上一根细钢管，以双手握住。虽然长度适中，但这样的武器与吉奈妲手中长剑相比太弱不禁风。稍有碰撞，肯定就会斩成两截。虽说总好过赤手空拳，然而吉奈妲是剑术高手，自己对剑术却一窍不通，两人的差距就像大人跟孩童。
吉奈妲一步步进逼，全身上下没露出半分破绽。那把短刀还插在她的左胸，她却依然能散发出慑人的威压感。莱莎心裡很清楚一件事，正面交手绝对没有胜算。
吉奈妲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她已看出莱莎在剑术上完全是门外汉。
莱莎压低了身子，突然向自己的左手边，也就是吉奈妲的右手边猛衝。在进入对方长剑可及范围前，她以宛如棒球选手滑垒般的动作向前扑倒，并反手挥出钢管。
这招其实是北爱尔兰盛行的女子板棍球比赛中常见的犯规技巧之一。莱莎在十来岁时不知以这招攻击过多少看不顺眼的敌队选手。即使在每天游走于鬼门关前的叙利亚恐怖份子训练营裡，莱莎也曾对教官使出这招。
吉奈妲的右脚遭钢管狠狠击中，不禁呻吟。莱莎趁这个时机扔下钢管，闪身衝出房间，头也不回地朝楼梯奔跑。吉奈妲立即追上，抽出背上的剑鞘，朝著莱莎掷出。这一掷相当精准，剑鞘落在双腿之间，莱莎脚下一绊，登时滚下楼梯，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平台上。
她几乎无法呼吸，趴在平台上一动也不动。吉奈妲拖著疼痛的右脚缓缓走下楼梯，那姿态就像准备杀死猎物的帝王。
吉奈妲停下脚步，举起长剑准备做出最后一击。
下一瞬间，莱莎翻过身来，双手紧握著枪，对吉奈妲扣下扳机。西格绍尔P230JP，枪柄上还连著一隻断腕。莱莎扣扳机的手指，是放在断腕的手指之上。一开始莱莎就设想好了这个圈套。
剑的妻子先是一脸惊愕之色，旋即露出满足又自豪的笑容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