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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伊奈许

  接下来那天,伊奈许旁观着凯兹开始将他谋策的各个碎片拼上正确位置。他与全体成员的商她都有参与,但她知道自己只看到计划的片段。那正是凯兹一向会玩的把戏。

  就算对打算进行的任务有所怀疑,他也没表现出来,而伊奈许希望自己也能共享这分坚定。之廷是建来抵御突击的敌人、刺客、格里沙和间谍的。当她同样对凯兹这么说,他只是答道:「但那不是建来不让我们进去的。」

  他的自信使她不安。「你是因为什么而觉得我们做得到?还有其他人马──训练精良的士兵间谍,有多年经验的人。」

  「这任务不是给训练精良的士兵和间谍,而是给恶棍和小偷的。范艾克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他才找我们。」

  「如果你挂了就用不到他的钱。」

  「那我下辈子培养些昂贵的习惯。」

  「自信和傲慢是有差别的。」

  于是他转身背对着她,用力扯了两手手套一下。「假如这件事我想听人说教,我就知道该找谁了。如果妳想退出,尽管说。」

  她挺直了背脊,心中的自傲让她一定得为自己说点话。「这个团队里不可或缺的成员不只马泰亚斯。凯兹,你需要我。」

  「我需要妳的能力,伊奈许,但那是两回事。妳也许是巴瑞尔飞潘走壁的人之中最强的,但不是唯一。如果想要分到妳那份赃款,最好还是记住这一点。」

  她什么也没说,不想泄露他使她多么愤怒。但她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打从那刻,没再对他说一个字。

  此时她朝港口而去,思忖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持续走在这条路上。

  她随时都可以离开凯兹。她可以就这么逃票摸上一条前往诺维赞的船,可以回拉夫卡寻找自己的家人,期望内战爆发时他们都安稳地待在西方。又或者去蜀邯避难。苏利人的商队经年累月行走在同一条老路上,而她拥有偷窃技能,可获取存活所需物品,直到找到他们。

  而那就代表抛下她欠渣滓帮的债。沛‧哈斯可会实怪凯兹,他会被逼着背起她那份契约的代馔。若丢下凯兹,他会因为失去为他收集秘密的幻影,变得不堪一击。但他刚刚不是告诉她说,她非常容易取代吗?如果他们有办法干成这趟抢劫,安全带着孛‧育‧拜尔回到克尔斥,她的赃款分成将远远超过买下她与渣滓帮合约的数目。她将再也不欠凯兹,并再也没有理由留下。

  距日出只剩一小时,可是,她自东埠前往西埠时街上仍十分拥挤。有句苏利俗谚:心如箭矢,得瞄准真实,正中红心。接受走钢索和空中飞人的训练时,她的父亲总爱引述这句话。坚决果断,他说,在到达目的地前,要先知道想去哪儿。她的母亲曾置之一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你把所有的浪漫部分都拿掉了。但他没有。她的父亲恋慕母亲。伊奈许还记得他会到处留下野天竺葵的小花束让母亲发现。在碗橱内、营地用的煮锅中,或她衣裳的袖子里。

  我该告诉妳真爱的秘密吗?有一回,父亲问她。我有个朋友老爱告诉我女人喜欢花。他四处调情,却从未找到婚配。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女人也许爱花,但只有一个女人,爱着会令她想起祖母门廊上晚夏栀子花的香气;只有一个女人爱着蓝色杯里的苹果花:只有一个女人,爱着野天竺葵。

  是妈妈!伊奈许曾高喊出声。

  对,妈妈喜欢野天竺葵,因为再也没有其他花朵有那种颜色,而且她说,当她折下花茎,将小花枝塞在耳后,整个世界闻起来就像夏天。会有许多男孩送妳花,但有一天,妳会遇见一个男孩,这男孩会知道妳最喜欢什么花、最喜欢什么曲子、最喜欢什么甜点。而即便他穷得给不起妳以上那些,也无所谓,因为他比任何人花更多时间去了解妳。只有那男孩能够赢得妳的心。

  这感觉像是几百年前,而她父亲错了,没有一个男孩送花给她,只有带着成迭克鲁格和鼓鼓钱包的男人。她还能再见到父亲吗?能不能再听到母亲唱歌,听她叔叔那些儍乎乎的故事?爸爸,我不确定我还有心给任何一个人。

  问题在于,伊奈许已不再确定她追求的是什么。她还小的时候,这件事很简单:父亲的微笑、再提高一呎的钢索、包在白纸中的橘子蛋糕。接着换成逃离希琳姨与艳之园、得到自由。在那之后,是努力活过一天又一天,每天早晨都变得更强大。而今,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此时此刻,我就先要个道歉吧。她暗自决定。要是得不到,我就不上船。即便凯兹根本不抱歉,他也可以装一下。他至少该为我努力模仿一下人类的举止。

  如果不是因为快迟到,她会在西埠绕绕,或简单逛一下屋顶──那是她所爱的克特丹,空旷又安静,高于人群之上,由尖尖的三角墙和歪斜怪异的烟囱组成任月光照耀的山脉。但今晚她时间不够。凯兹最后一刻才叫她找遍店铺弄两块石蜡,甚至不告诉她那是要做什么,或者为什么有这么必要。还有防雪护目镜?她得跑三家不同的旅行用品店才弄到手,整个人累到不行,完全不相信自己还能爬上那些山形墙。至少,在整整两晚没睡,还花一整天为了跋涉前往冰之廷的所需装备吵架后,她做不到。

  她想,这应该也是对她自己的挑战吧。

  她从没有单独逛过西埠。若有渣滓帮在身边,她可以完全不瞥窗户的金栅栏一眼,悠闲漫步经过艳之园。可是今晚,当那金碧辉煌的建物正面映入眼帘,她的心脏狂跳,听见血液在耳中怒吼。艳之园刻意建成如阶梯式递升笼子的外貌,第一、二层楼为开放式,但设有间隔很宽的金栅栏。此处广为人知的另一个名字是异国之家。如果你偏好蜀那女子或斐优达巨人,来自迷回岛的红发人儿,或深肤色的赞米血统,艳之园就是首选。以动物名字称呼每个女孩──豹、牝马、狐狸、乌鸦、貂、小鹿、蛇。当苏利占卜师进行占卜、观看他人命运时,戴的是豺狼面具。但有谁会想与豺狼同床共枕?所以苏利女孩──艳之园里永远会有个苏利女孩──名为山猫。客人来找的不是女孩本身,而是棕色的苏利皮肤,如火狂热的开利红发,属于蜀邯的金色凤眼。那些动物维持不变,而女孩来去汰换。

  伊奈许瞥到接待室中的孔雀羽毛,心跳立时失序。那只是一点装饰,是奢华插花摆饰的一部分。但她心中的慌张不管这些,径自生起,紧揪住呼吸。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入。戴着面具的男人、覆着面纱的女人──又或是覆着面纱的男人与戴着面具的女人──完全辨识不出长相。恶魔的犄角、狂人的凸眼、圣甲虫女王悲伤脸庞上精细加工的黑与金。艺术家热爱描绘西埠的各种景色──在妓院工作的男孩女孩、扮成狂剧团角色来寻花问柳之人。但这儿毫无美丽,或真正的欢笑与愉悦,只有买卖和交易,寻求逃脱俗世,在炫目缤纷的色彩中寻求遗忘,寻求一个无论何时,只要许个愿就能醒来的堕落之梦。

  伊奈许逼自己经过时注视着艳之园。

  那只是一个地方,她对自己说。只是另一栋房子。凯兹会怎么看它?出入口在哪里?锁如何运作?哪扇窗户没上铁条?站了多少守卫?哪一个看起来警觉性高?只是另一栋房子,里头净是等人去橇的锁、等着弄开的保险箱、等着受骗上当的肥羊。而今,掠食者是她,不是穿着那身孔雀羽毛的希琳,不是走在这些街道上的任何男人。

  她一来到看不到艳之园的范围,胸口和喉咙那种紧绷的感受就开始放松。她做到了!她独自走过西埠,直接走过异国之家前面。不管在斐优达有什么等待着她,她都能面对了。

  某只手钩住她的上臂,把她提起离地。

  伊奈许迅速找回平衡,踩着脚跟一个旋转,试图抽身。但抓着她的力道太强了。

  「嗨,小山猫。」

  伊奈许嘶嘶发出个气音,扯回手重获自由。希琳姨。她手下的女孩都懂得喊希琳‧范赫登一声「希琳姨」,否则就可能遭她反手一巴掌。对巴瑞尔其他人来说,她是孔雀,虽然伊奈许总认为她不像鸟,更像细心给自己梳理打扮的猫。她一头浓密且性感的金发,榛果色双眼有点像猫科动物,高䠷且婀娜多姿的身子上披挂着鲜亮的蓝色丝绸,开得极低的领口以灿烂生辉的羽毛作为重点,搔弄着她颈间闪烁发光、人人知晓的钻石颈炼。

  伊奈许转身要跑,路却被一名身材壮硕的巨汉挡住。他的蓝色天鹅绒外套在巨大双肩上绷得紧紧的。希琳最爱的打手寇贝。

  「噢,想都别想,小山猫。」

  伊奈许视线模糊。被抓到了,被抓到了,又被抓到了。

  「我不叫那个名字。」伊奈许勉力喘着气说。

  「固执的小东西。」

  希琳抓住伊奈许的短袖外衣。

  动啊,她的脑子在尖叫,但她动不了。肌肉犹如锁紧了,脑中填满惊恐的高声哀鸣。

  希琳用修剪整齐的手爪沿她脸颊抚摸。「山猫是妳唯一的名字。」希琳柔声哄道,「妳还是漂亮得足以卖个好价码。虽然眼睛周围是有点沧桑,妳和那个小恶棍布瑞克耗在一起太久了。」

  伊奈许喉中冒出一个丢脸的声音,一声嘻住的喘息。

  「我知道妳是什么货色,山猫。我知道妳值得的每一分钱。寇贝,也许我们该带她回家。」

  那片黑暗凝聚着涌入伊奈许视线。「妳不敢。渣滓帮会──」

  「小山猫,我可以等待时机。我向妳保证,妳会再次穿上我的丝绸。」她放开伊奈许。「享受妳的夜晚吧。」她微笑着说,啪地打开蓝色扇子,转了个身走进人群,寇贝跟在她身后。

  伊奈许僵站那儿,浑身颤抖。接着她钻入人群,恨不得消失。她想迈开步伐狂奔,却仍以稳定的速度持续朝港口推进。行走时,她将两条前臂上的刀鞘开关打开,在匕首滑入掌中时感受着握住刀的感觉。右侧是圣佩塔,以勇敢闻名;左侧是骨握柄的细长刀刃,以圣阿利娜命名。她也念诵出其他刀刃的名字。圣玛里雅和圣安娜塔西亚绑在大腿上;圣维拉德米尔藏在靴中;圣利札贝塔紧贴皮带,刀刃上蚀刻玫瑰纹样。保护我、保护我。她得相信她的诸圣看见,并了解她为求生存所做的事。

  她到底是怎么搞的?她是幻影。她再也没有得害怕希琳姨的理由。沛‧哈斯可早已买下她的契约,释放了她。她不是奴隶,是滨淳帮的重要成员,是盗取秘密的小偷,在巴瑞尔无人能及。

  她急忙跑过利德区的灯光和音乐。终于,克特丹的港口映入眼帘。越是靠近水边,巴瑞尔的景色与声响也逐渐消退。这里没有会与她撞来撞去的人群,没有甜腻的香水或狂野的面具。她做了个深且长的呼吸。从这个优越位置,她能看到诸多浪术士塔的顶部之一,那里永远燃烧着灯火,粗大的黑曜石方尖碑日夜驻扎着经过挑选的一群格里沙,持续让潮汐保持在淹过陆桥的状态,否则克尔斥与蜀邯之间就会连起来。但即便是凯兹也从来无法得知浪汐工会的真身,他们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或是如何确定他们对克尔斥永保忠诚。格里沙也看顾港口,如果港口管货的码头工人升起信号,他们会改变潮汐,不让任何人出海。但今晚将不会有任何信号。正确的官员已收到正确的贿赂,而他们的船应已准备好出航。

  伊奈许开始小跑步,朝第五港口的卸货码头奔去。她严重迟到,不是很期待在赶至堤边时见到凯兹不赞许的皱眉。

  码头一片平和,她还挺高兴的。然而,经过了巴瑞尔的嘈杂与混乱,这儿似乎太风平浪静。此处有一排排板条箱和货物集装箱,在两侧高高迭起,有的三个、有的四个,一个迭在一个上。它们使得码头这部分有如迷宫。她打背脊底部冒出一片冷汗。撞见希琳姨依旧使她惊魂未定,双手中匕首的重量并不足以平抚受惊吓的神经。她知道自己应该习惯携带枪械的感觉,但那分重量破坏了她原有的平衡,倘若运气不好,枪可能会卡弹或卡齿轮。小山猫。她的刀刃才可靠,而且令她觉得自己彷佛生来就有一对好使的利爪。

  一阵薄雾从水面升起。透过雾,伊奈许看见凯兹和其余人位于靠近船堤处,穿着单调的水手衣装──乱纺一通的布做成的裤子、靴子、厚羊毛外套和帽子。就连凯兹都抛下剪裁得完美无瑕的装束,愉快地换上厚重的羊毛外套。他厚厚一束的深色头发往后梳,一如往常将边缘修剪得短短。他看起来就像码头工人,或初次踏上出海冒险之路的男孩。她就像是透过一层滤镜,窥见另一种更赏心悦目的现实。

  她在他们身后看见凯兹征用的一小艘双桅帆船,船侧以粗体写上「芙罗琳」。它将扬起紫色的克尔斥鱼与汉拉湾公司多姿色彩的旗帜。对斐优达或在真理之海上的人来说,这只是一艘克尔斥捕兽人为了寻找兽皮与毛皮等货物朝北方航去的船。伊奈许加快脚步。如果她没迟到,他们很可能已经上了船,甚至已启程出了港口。

  团队会维持最少单位,成员为在渣滓帮中一层层往上、经历一次又一次灾难的所有前任水手。她越过迷雾,快速清点在那里等待的团体──人数不对。因为他们没有一个真的熟悉船索等等装置,所以多带上了四个渣滓帮成员协助驾驶双桅帆船,但她没看到任何一人。也许他们已经上了船?但即便她这么想,却一靴踏到某个软软的东西上,摔倒了。

  她低下头。就着港口煤气灯的昏暗光芒看见狄瑞克斯,原该和他们一同踏上旅程的渣滓帮众。他的腹部插了把刀,双眼已失去神采。

  「凯兹!」她大喊。

  但太迟了。双桅帆船爆炸,将伊奈许冲击得飞出去,码头沐浴在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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