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琼斯
一
常言道，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个长期关注神秘现象、想象力丰富、好奇心强烈的人，碰到灵异怪诞之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但是，对于常人而言，即使神秘大门虚掩，他们往往也会视而不见，根本不会洞察到悬挂在现象与本质之间的巨幕后的风吹草动。
少数人因为猎奇精神或天性使然，内心异常敏感，能够顿悟近在咫尺的神秘世界，只要有适当的情绪和勇气，就能进入那样的世界。
还有一些人则天生异禀，对神秘现象无师自通，琼斯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他发现自己感受到的现实生活都是一些有趣或无趣的假象，所谓的空间完全是误解，时钟敲打的时间根本毫无意义。实际上，他的一切感受只是幕后真实事物的复杂呈现，而那正是他努力捕捉的东西，他也的确偶尔捉到了。
他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疆域，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在这个神秘的疆域，时空只是思想的形式，古老的记忆完全对外开放，人类生命背后的力量暴露无遗，他可以看到世界最最隐秘的本源。作为一名消防保险人员，他的工作要求谨小慎微。然而，在上百人一起工作的嘈杂空间里，他还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自己心灵深处的美妙疆域。因为只有在那里，他的内心才不为外界的肮脏粗俗所扰，可以做自己的心灵之王，仔细掂量审视每天所做的一切。
琼斯并不是在做梦，他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也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他认为外部世界是人类各种感官受到欺骗的产物，即使看到圣保罗教堂 12 那样的宏伟建筑，他也不会欣喜得像果冻一样浑身乱颤，好像整个人都融化了似的。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斑斓的色彩、难以捉摸的感觉、威严庄重的声音，还有就是建筑代表的精神思想。
这就是他的大脑活动的方式。
表面上，琼斯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与世无争，尽心尽力做好各种商业理赔工作。他鄙视现代心灵主义 13 浪潮，分不清“超感视觉”和“超感听觉” 14 ，从未想过加入神智学会 15 ，推测什么星际生命理论或基本原理。他从不参加特异功能研究会的任何会议。他的生活无忧无虑，从来没想过复兴所谓廉价的神秘主义，他认为那都是一些神经兮兮、胡思乱想的弱智才干的事。
他并非不清楚人们所做的一切，但他无意卷入争端。出于本能，他不想对神秘疆域的一切贴上标签，因为他明白，依照普通世界的标准，贴标签只会掣肘那些不可限量的幻想事物。
虽然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他身上多多少少还是有很明显的俗世之见。总之，琼斯在办公室同事的眼中，就是一个全名叫约翰·恩德拜·琼斯的人，名字中含有终结者的意思。
琼斯清楚自己只是漫长的一系列过去的继承者，是痛苦的进化产物。他虽然曾经寄生于无数不同的肉体，但他的本质并没有改变。他知道每一个寄生的肉体都是由前人的行为决定的。这些想法他从没有向别人说起过。他认为现在的约翰·琼斯一定是其他年代约翰·琼斯肉身思考、感受和行动的产物。他估计自己的过去一定很普通，无足轻重，所以才出现了他现在的局面。可他并不想了解其中的细节，也没有想去认祖归宗。他相信自己生下来就参与了这种无聊的游戏，没什么好辩论、质疑或询问的，这样一来，他的思想就永远停在了过去，从不思考未来。琼斯遍阅历史，尤其对自己可能生活过的时间段非常着迷，相信自己的精神力量来自那里。他觉得任何宗教都没有意义，因为它们都无一例外地预测人类的未来，而不愿意回顾历史，思考人类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尽管琼斯的保险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但他却并没有个人野心。所有的男男女女在他眼里都是没有情感的工具，他现在的喜怒哀乐都是过去造成的，一切规划根本不存在任何巧合。他认为如果大家工作不彻底，哪怕不是有意为之，现实世界就会无法运转。他对金钱名声概无兴趣，也不考虑工作的成果，一切工作均纯粹出于责任。
和其他循规蹈矩的人一样，琼斯也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时刻准备面对任何错综复杂的可怕局面，他相信那些局面都是自己过去经历导致的结果，不可避免，甚至是不可修正的。多数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既不喜欢他们，也不讨厌他们。当他遇见有人把过去和整个内心交织在一起，脸上写满真相，他就小心翼翼巧妙地调整自己的生活，就像哨兵监视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敌人。
因而大多数男女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在他眼里，那些人只是进化大潮中的匆匆过客，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他觉得比较重要。他清楚自己的每根毫发都和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数的喜怒哀乐皆出自这些联系，因此，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这些少数人身上。他通过自己惊人的下意识记忆选择这些少数人，他认为自己现世的主要目标(如果不是全部目标)就是竭尽所能来处理这些联系。他要求自己不能逃避这些联系的任何细节，无论这些细节多么让人不快，一旦他逃避了，他就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而且，他还会回到下一个肉身去履行同样的职责。他相信没有机会可以逃避，即使暂时逃脱了，最终也会补上，所以，逃避就是在浪费时间，错失发展的机会。
很久以前，琼斯就知道自己和一个人有一大笔账要清算，而且，这几乎成了他终生的奋斗目标。大约十年前，他还是个初级职员，刚刚到保险公司上班，透过玻璃门，他看到办公室里间坐着一个人，就在一闪念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本能记忆，仿佛看到了过去可怕的画面。他毫不犹豫地记住了这个人，这个自己要倾尽一生算账的人。
“我就要和那个人干上了，”他自言自语道，就在这时，那个人的一张大脸抬了起来，他们两人四目相对，“我无法回避我们过去以来的种种联系。”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兴奋得整个人都有些颤抖，双腿直打晃。可怕的伤痛记忆突然袭上心头，极度恐怖的伤疤突然被撕开。就在二人双目穿过玻璃门相遇的那一刻，那是一种真正的恐怖，琼斯强烈地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憎恶和羞辱，他立刻预感到这次算账也许并不是自己能够完全掌控得了的。
幻象稍纵即逝，很快一切回归平静，可他却难以释怀，也许此生余世就得为了清账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了。
十年前的时候，那人只是一个经理助理，后来升任公司的某分部经理，不久，琼斯也调到这个分部工作。再后来，公司设在利物浦的一个分部因经营不善而濒临破产，那人临危受命，来到这个公司最重要的分部做经理。显见的是机缘巧合，琼斯又调到这家分部。虽然他们两人前后相随数年，却从未有任何交流，也许是那个人自许甚高，从没注意到琼斯，而琼斯则认为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他坚信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缓慢而确定地安排所有一切，其目的就是实现最后的公正判决，也就是琼斯和那人的终裁。
“看来是避不开了，”他自言自语道，“想想确实有些可怕，不过，时机成熟，我绝不犹豫。祈祷上帝让我勇敢面对，做出正确的抉择。”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但琼斯却感到恐怖与日俱增，一点一点靠近，因为他发现自己对那位经理的憎恨厌恶达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他总是想方设法避开经理的视线。就好像他曾在那人手下受过极惨的蹂躏，他逐渐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要解决的问题由来已久，这种日积月累起来的恩怨，恐怕要用极其惨烈的方式才能解决。
一天，总会计师告诉他那个人即将升任公司总部的总经理，他受命在公司优秀职员中为其物色一位私人秘书，并暗示有意选择琼斯。尽管内心有十二分不情愿，琼斯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正是命运的安排!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报应，任何个人的考虑必须置之度外。同时，他非常清楚自己等待的时刻就要来到了，于是乎心里顿觉宽慰不少。尽管对变动不是十分满意，但怀着内心的秘密，琼斯一切都处置得井井有条，很快作为私人秘书被正式引见给总经理。
总经理是个大块头，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眼袋松弛，戴一副近视眼镜，显得充血的眼睛越发大了。因为爱出汗，大热天他的脸上总是罩着一层薄薄的黏液。他几乎完全秃顶，粗壮的脖子被衣领折成两道清晰的红肉褶，两只手掌粗大而且肥厚。
他是位精明的商人，判断敏锐，意志坚定，从不优柔寡断。他的正直和能力赢得了商界和金融界的广泛赞誉，但是，他本性粗俗，内心野蛮，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因此，他对待部下的态度常常非常粗暴残忍。
他很爱发脾气，生起气来，脸色变成猪肝色，秃脑门儿锃亮，好像白色大理石一般，眼袋鼓得像就要爆炸的气泡，整个面目极其恐怖可憎。
可琼斯作为私人秘书，唯一能做的就是忠于职守。不管雇主是恶魔还是天使，雇员只能坚持原则，绝不可为情所动。基于这些原则，琼斯尽力让总经理高兴，他用自己超人的洞察力多次救助总经理，这让两人的关系越走越近，他也因此赢得了总经理的信任。不仅如此，会计师也因识人之明从中获利不少。
过了一段时间，公司运转逐渐正常，生意也慢慢兴隆起来，琼斯的收入也有所增加。表面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总经理愈发肥胖，脸色更加红润，而琼斯则发现自己的双鬓日渐灰白。
这里，与琼斯相关的两个变化颇值一提。
一是琼斯开始老做噩梦。刚刚进入梦乡，他就看到自己备受折磨，场景十分真切。折磨他的是一个瘦高个，那人面色阴沉歹毒，眼露凶光，可梦境告诉他这人和自己关系密切。琼斯断定那是一个过去的场景，因为人们穿的衣服是数百年前的样式，而且折磨人的残忍方式也不是现代社会所有的。
还有一个变化也很重要，但却并不容易描述。他发觉那是自己新生的部分，是意识深处逐渐被唤醒的东西，也可以说那是另一个自己，心中的震颤让他看到了脆弱的自己。
他明白得提防总经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