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乃至其后好几个礼拜,一切都如往常。琼斯在工作上也没出什么差错,而且还很卖力。他再也没有出现幻觉,和总经理的关系也很平稳——当然,偶尔还会有些摩擦。
琼斯交替用心灵之眼和肉眼观察总经理,发现他确实和以前不同了,一会儿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红脸汉,一会儿又变成了站在黑暗中透着红光里的黑瘦高个儿,有时候两个面孔交错糅合,场景也混在一起,让琼斯想到都后怕。不过,琼斯除了发现总经理外表偶有变化外,也没觉得幻觉带来其他后果,工作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大变化,甚至他和总经理之间的摩擦反而越来越小了。
但是,在布鲁斯伯里的家里,情况则大为不同,琼斯很清楚索普来过他家了,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知道索普就在自己身边。每次下班回家,他都听到有人小声说:“随时准备着,等待我的信号!”他常常在夜间沉睡中突然醒来,发现索普匆匆离开他的床,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在观望等待。有时他跟着索普下楼,楼道晦暗的汽灯下,他也看不清索普的身形。还有的时候,索普并不进屋,而是在窗外徘徊,从肮脏的窗棂向里窥望,或者顺风向房间传话。
索普的存在让琼斯明白,自己只有实现正义完成他的期待,他才会真正离开自己。
同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内心苦苦挣扎,后来逐渐明白“宽大为怀”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必须采取行动,运用自己手中的神秘知识去实现正义。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发现索普不再像以前一样白天让他单独行动了,连上班都陪着他,不离左右。无论在街上还是地铁里,甚至在他工作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都能听到索普的低语,他有时在警告,有时在规劝,但从没有建议他放弃。不止一次,琼斯都怀疑办公室其他人都听到索普说的话了。
这是一种完全彻底的介入,琼斯感到白天黑夜都在索普的注视之下,他知道,时机成熟,他要么表现出男子汉的勇气,要么主动承认失败。
现在,他的决心已下,什么也不能阻止他采取行动。他买了把手枪,来到埃塞克斯海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依照总经理办公室的距离,在沙地上竖一块靶标,每个周六下午都去练习射击。周日,他就像流行的那般来到旅馆过夜,实际上是为了练习射击,他把以前存银行的钱都用来买子弹和住旅馆了。抱着必成的信念,把一切都做得很彻底。到最后几周,他的射击技法已十分老练,二十五英尺的距离,也就是总经理办公室的最长距离,他能做到十二射九中,而且射中的子弹都打中靶心。
他再也不想等了。他从各个层面进行了分析,发现难改初衷。作为实施正义的工具,惩恶扬善,他的确感到自豪。他的决定难免含有复仇的因素,因为至今他还能时而感到烧红的铁链烙在手腕和脚踝的感觉,那种直入骨髓的疼痛让人无法忘怀。还有炉火灸背的钻心之痛,那种生不如死的体会,都历历在目。但是,他心中又爆发出新的忍耐力量,一切疼痛都不在话下,潜意识似乎没有边界。可接着,灼热的烙铁又浮现在眼前……一切又回来了,一想到铁窗口的那张邪恶的脸,还有黑脸的表情,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手指不由地扣动扳机。他的血沸腾了,报仇的念头根本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好几次他有短暂的犹豫,当他就要采取行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就出来阻止他。第一次是总经理热晕了。第二次,当他决定干的时候,总经理却根本没有来办公室。第三次,他的手已握住了兜里的手枪,突然,听到索普惊恐地小声要他等等。他一转头,看到总会计师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显然是索普发现了状况,才没有让琼斯把事情搞砸。
而且,他怀疑总会计师在监视他,他总和他不期而遇,碰面的地方都是会计师不可能去的地方,似乎他也说不上什么理由,只好闪烁其词。他的行动似乎突然也引起了办公室其他人员的兴趣,他们总是来问些不疼不痒的问题,显然是精心设计以便监视他,因此,他就没有机会和总经理在办公室单独相处。还有一次,那个会计师更不着调儿,大家都在赶活,干得热火朝天,他却建议他如果愿意,可以提前休假。
他还发现有时自己在街上被人盯梢,那人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从不和他正面交锋,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偶遇,那人总出现在琼斯乘坐的地铁或公交车上,他常常发现那人越过手中的报纸偷窥他,甚至有一次他出去吃饭,发现那人正等在他住所的门口。
还有各种其他迹象让他认为有东西在阻止自己实现目标,在敌对势力阻止之前,他必须立即行动。
最后的时刻终于就要来到了,索普也表示完全同意。
快到七月末的时候,那是伦敦最热的一天,整个城市就像一只大烤炉,空气中的尘粒似乎能把户内户外辛勤工作的可怜人喉咙烧焦。身形肥大的总经理更是苦不堪言,只见他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手上撑把浅色阳伞护着自己的秃头。
琼斯看着他走进来,心中暗忖:“待会儿有他好看的!”
手枪就装在裤兜里,六发子弹早已上膛。
总经理看到琼斯脸上带着微笑,就停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走到角落的办公桌坐下来。几分钟后,他按铃召唤总会计师,就只按了一下,然后就让琼斯去楼上房间另一个保险柜取一些文件。
看到这一切,琼斯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知道敌对势力正在负隅顽抗。可他觉得再也不能拖延了,无论有没有干扰,必须得在今天早上采取行动。不过,他还是顺从地坐电梯来到楼上,手上摸着只有他本人、会计师和总经理知道的保险柜密码,这时又听到身后索普那可怕的低语:
“你必须今天行动!必须今天行动!”
他取好文件回来,看到总经理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他走进去,一股热浪从火炉似的房间扑面而来。跨过门槛时,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会计师和总经理谈话的中心,他们刚才一直在议论自己,也许自己的某些行迹不小心暴露了,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几天前就一直在监视自己。
显而易见,他得行动了,否则,也许机会就这样溜走了。这时,他听到索普的声音,不过,不再是很小的声音,而是真人的声音,而且很大。
那个声音说道:“就现在!马上行动!”
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和总经理,别无他人。
他从自己的办公桌边走过去,锁上通往大办公室的门,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其他员工正在伏案疾书。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心跳平稳下来。
听到锁门声,总经理敏感地抬起头来。
“你在干什么?”他急急地问道。
“锁门,先生。”琼斯平静地回答道。
“为什么?谁让你锁的?”
“先生,是正义之声。”琼斯答道,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张可憎的面孔。
总经理恼羞成怒,忿忿地望着琼斯。突然,他的表情大变,试图挤出一丝笑意,那显然是善意的微笑,但看上去却让人毛骨悚然。
“天气太热了,你的主意不错,”他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是不是从外面锁更好?您说呢?琼斯先生。”
“不可以,先生。那样你会跑掉的。现在你跑不掉了。”
琼斯掏出枪,指着对方的面孔。顺着枪管,他看到的是那个邪恶无比的黑大个儿。总经理的身子抖了一下,赶快缩回自己的脸,面如纸色,豆大的汗珠闪着亮光。
“四百年前你把我折磨致死,”琼斯始终平静地讲道,“现在,正义之神安排我来惩罚你。”
总经理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他迅速扑向电话,刚刚伸出一只手,说时迟那时快,就见琼斯扣动扳机,一枪击中手腕,顿时鲜血溅到了他身后的墙上。
“那正是当年铁链灼痛我的地方。”他心里想道。这时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握枪的手绝对很稳。
总经理疼得尖声厉叫,右手撑在身前的桌子上。这时,琼斯再次扣动扳机,子弹直穿他的另一只手腕,只听“咣当”一声,失去了支点后的总经理扑在了桌子上。
“你这个死疯子!”他尖声叫道,“快把枪扔了!”
“这是我要射的第二个地方。”琼斯回应道,仍然认真地瞄着下一个目标。
只见那个大块头鬼哭狼嚎,踉踉跄跄,一下子趴在桌子下,抓狂想藏起来。可是,琼斯二话不说,走上前连开两枪,一枪打在左踝,一枪打在右踝,双踝打得粉碎。
“这是铁链灼烧的另外两个地方。”他说着,走得更近。
总经理痛得哇哇乱叫,拼命想在桌子下找地方躲起来,可他的块头实在太大,秃头只好露在了另一侧。琼斯抓住他的粗后颈,把他拖到地毯上,他浑身是血,扑通一声无助地倒在打断的手腕上。
“快下手!”索普的声音喊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砰砰砰”敲门声和骚动声,琼斯紧紧握住手枪,脑子一团乱麻。稍作镇定,他看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蒙面大高个儿,手上拿着宝剑,眼里射出火焰,露出一副认真的赞许态度。
“记住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浮在上空的索普低声呵斥道。
琼斯觉得自己像个神,有了神的威力,复仇的念头从他的脑海消失了。他只是隐形人手里的一件工具,冷漠地做着一切,是隐形人在主持公道,平衡恩怨。他弯身将枪管对着对方的脸,看着那人徒劳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头,他笑了笑。接着,他扣动扳机,子弹直射他的右眼,顿时眼周围的皮肤乌青。他挥了挥手再发第二枪,击碎左眼。然后,站直身子,满意地长叹一声。
总经理蠕动了一会儿,就躺着一动不动了。
这时,门已破开,几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琼斯不容迟疑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但是,没有听到枪响,只有扳机发出的咔嗒声,原来他忘了枪里只能装六发子弹,都打尽了。他把那把无用的武器扔向地板,大笑一声,转身不做任何抵抗投降了。
“我不得不那样做,”人们把他绑上后,他平静地说道,“那是我的职责!现在我已准备好面对任何结局,索普会为我骄傲的,正义得到伸张,诸神也会很满意。”
两名警察押送他穿过瑟瑟发抖的同事,他没有做任何反抗。这时,他又看到那个蒙面人庄重地走到他面前,用冒着烈焰的宝剑慢慢画了一个圈,隔开从神秘领域围过来的无数张脸。
(穆从军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