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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巫术

  一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看似平庸至极,骨子里压根就不爱冒险。不过,在他们一帆风顺的人生轨迹中,却有一两次不同寻常的经历,为世人所惊叹,令世人耳目一新!约翰·塞堎斯是一位心理医生,他富有仁爱之心,甚为耐心,且有强烈的同情之心。在他接诊的大量病例中,似乎绝大多数正是因为患者曾经有过一些特殊的经历,他也就经常会遇到一些扑朔迷离的症状和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志趣爱好。

  无论这些症状或志趣多么离谱、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他都喜欢追根溯源,找到内在的原因。解开事物的谜团,同时解开患者的心结,缓解他们的痛苦,可谓他的真爱。他往往是和患者一起回忆那段奇遇,才最终打开患者心结的。

  诚然,对于有些现象,世人虽能不懂装懂,但还是希望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为人们所信服。那些天生爱冒险的人并不难为世人所理解:这类人活得精彩刺激,当人们问他们为何如此时,他们还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们骨子里就向往去那些能带来惊险和刺激的地方。世人也就不再加以追问,对他们的回答很是满意。然而,那些百无聊赖、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经历,也就并不怎么被看好。不料这些老百姓的一些经历却让世人大为感冒,甚至令他们极为震惊。这样,那些所谓的论断就被彻底颠覆,令之前还沾沾自喜的世人始料未及。

  “他这种人居然也能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世人惊呼道,“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太离谱了!肯定是搞错了!”

  不过,毋庸置疑,名不见经传的亚瑟·维津的的确确有过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正如他向塞堎斯所描述的,整个经历令人匪夷所思。无论世人怎么看,维津的确有过这段经历。不过听了他的故事之后,还是有少数朋友对他冷嘲热讽,还自作聪明地调侃道:“这种事情要发生也只会发生在伊斯扎德身上,就是那个异想天开的伊斯扎德,抑或是怪咖闵斯基,维津这样的小人物,他怎么活法,最后会怎么死,老天早已安排好了,是绝对不会有这般特殊经历的。”

  不过,不管维津最后会怎么死,至少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听由老天爷的安排,他的人生并非就这样一直波澜不惊下去,而是有了这么一段特殊的经历。他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嫩白的脸色变了,嗓音也越来越轻柔,说话结结巴巴的,可以断定,有时候,一些内容难以言传。每次讲述时,他都会重新体味一番这段经历。有时,在口述的过程中,他整个内心受到了压抑,渐渐迷失了自我,前所未有。最后,他不得不开始向听者致以歉意,说内心非常抵触这段经历,其实不应该说这些的,这么一道歉就是很久。他虽然壮胆完成了这么一段惊险刺激的旅程,但他这么一番道歉俨然是在为所作所为而忏悔,恳求他人的谅解。维津一直默默无闻,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他性格内敛、温顺、敏感,鲜有勇气直抒胸臆。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面对动物,他都十分友善,几乎从来不说“不”字,对于许多自己应得的东西,他很少主动争取。他的整个一生几乎都是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惊险刺激的事,那就要属错过火车,抑或是把伞落在公交车上。他遇到这桩怪事那年,已经四十好几了,而他的朋友以为他只是刚四十出头,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约翰·塞堎斯已经是不止一次倾听维津讲述自己的经历了,说他有时会略去某些细节,然后又增添一些其他内容,不过,他所讲的都是真实发生的故事。整桩事件的来龙去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像放电影一样回荡在脑海中。他所提到的任何细节都不是凭空臆想的,也不是胡编乱造的。当他把整个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世人听的时候,他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那棕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引人注目,往日压抑的自我不复存在,展现给听者的是富有感染力的自我。当然,他一直满怀谦卑之心。只是在整个讲述过程中,他忘却了当下,仿佛将自己置于过去的经历之中。

  整个故事要从他一次乘车回家的路上说起。他每年夏天都会去山区清静清静,一次,从山区穿越法国北部返程回家的路上便遇到了怪事。他什么都没带,只有一个行李袋,他没有办理登记托运手续,而是直接把行李带上火车,放在架子上。整个车厢人满为患,挤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多数乘客是来度假的,而且一看就是英国人。他对他们并没有好感,并非因为他和他们是老乡,而是因为他们太吵了,而且极为张扬,他们身材粗壮魁梧,衣着花里胡哨。他原本想一个人在安静的氛围中自得其乐,化成沧海一粟,忘却自己,可现在一切都被他们糟蹋了。这帮英国佬在他周围针锋相对地争论,俨然一个铜管乐队。他依稀感觉自己应该变得强势一点,桀骜不驯一点,但又发现自己态度不够坚决,并没有说有些东西其实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还有些东西其实毫无价值,诸如转角座和上下推拉的窗户。

  为此,他在火车上浑身不自在,希望旅途快点结束,这样就能回到索比顿,和他未婚的妹妹一起生活。

  火车抵达法国北部一座小站时,要停歇十分钟。他便走出车厢,到月台上伸伸筋骨,不料正好看到另外一趟火车的英国乘客拥了进来,顿时他感到没法继续自己的旅程了。当时,他柔弱的内心也开始进行强烈的抗争,脑海里浮现这么一个念头:在这个小镇住一晚,第二天换一趟慢速火车,车厢里的人也许会少一点。那时,列车长不停地喊着“上车了”,他所在车厢的过道已挤满了人。他当机立断,直奔车厢去取自己的行李袋。

  不过,他发现车厢过道和台阶都堵住了,便敲打车窗(因为他的位子恰好在车厢一个角落),恳求坐在他对面的法国人把他的行李袋递出来,还用一口蹩脚的法语说他想中途下车。那位年迈的法国人瞪了他一眼,像是警告,又像是责备,这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火车开了,法国人把行李袋从窗口递出来,还说了很长一句话,语速很快,声音很轻,他只能听懂最后几个词:“à cause du sommeil et à cause des chats.”

  塞堎斯的通灵术非常高超,一听维津的述说,立即断定那位法国人就是整个冒险经历的核心。维津在塞堎斯面前承认,他对那位法国人印象还不错,但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之前四个小时的旅程中,维津和那位法国人面对面坐着,互相没有说过话,维津的法语说得磕磕巴巴,怕丢人现眼。他坦露道,他的双眼时不时地会盯着那位法国人的脸看,他感觉自己有点粗鲁。他们彼此间的客气和关心溢于言表,点滴之间表露出他们都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他们彼此欣赏对方,性格也不冲突。即便他们恰好成了熟人,也不会发生矛盾。那位法国人似乎还是想默默地保护像维津这样名不见经传的英国人的,虽然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无意间流露出他还是很希望他安好,并愿意欣然地给予维津帮助。

  “他是不是在把袋子扔给你之后说了这句话?”约翰·塞堎斯问道,他同情地笑了笑,他的微笑很特别,总能消除患者对他的偏见,“你是不是没有听清?”

  “他说得太快了,而且声音又小,气势汹汹的,”维津小声地解释道,“我基本没怎么听清楚。我只听到末尾几个词,就这几个词他说得格外清楚。他是把头探出车窗外,俯下身对我说的,当时他的脸和我贴得很近。”

  “‘À cause du sommeil et à cause des chats’?”塞堎斯重复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正是这句话,”维津说道,“这就是我听到的那句,意思好像是说‘因为梦幻,因为有猫’,对吗?”

  “没错,我也会这么翻。”塞堎斯立即说道,显然他不想频繁地打断维津。

  “其余的话,也就是开始我没怎么听懂的那一部分,好像是在警告我不要做一些事:在镇里不要停留,或者说不要在镇里的某处停留,好像是这样,我的感觉。”

  接着,火车飞驰而过,只剩维津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站在月台上。

  火车站后方,有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着一座陡峭的山丘,漫山遍野都是横七竖八的小镇建筑,小镇里有一对废弃教堂的塔楼,是俯瞰整座山丘的制高点。从火车站这个位置看这个小镇,他发现其毫无亮点,属于现代风格。实际上,撇去山峰不看,小镇的中世纪风雅一览无余。当他来到山丘的最高处,走进古老的大街小巷时,一切现代生活的元素都瞬间消失殆尽,俨然一下子回到了一个世纪以前。火车里人满为患,人声鼎沸的场景似乎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了。这座山区小镇,僻静安宁,没有游玩的旅客,也没有川流不息的汽车。他仿佛徜徉于秋日安谧的梦境,像着了魔似的陶醉其中。过了许久,他才察觉到自己好像的确着了魔。他步态轻盈,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的。沿着蜿蜒曲折的窄巷一路向前,路边的山墙和他个头差不多高。他来到一家客栈门口,周围已经没有其他客栈了。在这梦境般的小镇里,居然还有家客栈,显得格格不入,也许是出于对小镇的“歉意”,这家店铺排场也不大,也没有摆出欢迎宾客的架势。

  不过,据维津回忆,他起初并没有怎么关注这一切。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始慢慢洞察到。他当时唯一察觉到的,是这里的安宁与祥和,与之前火车上的嘈杂以及火车卷起的漫天尘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他甚为欣慰。他感到内心舒坦,像猫一样被轻抚。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像只猫?”约翰·塞堎斯打断道,立即来了精神。

  “是的。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里温馨、安静、舒适,我就不由自主地发出猫的呼噜声,似乎周围一切都是这个基调。”

  这家客栈破旧不堪,布局凌乱,俨然是过去的马车房,显然并没有给他带来宾至如归的感受。他觉得周围的人都憋着一包怒火没有对他发出来,他回忆道。不过这家客栈物价便宜,环境舒适,他点了杯浓郁的下午茶,喝完立即心情大好,感觉自己中途突发奇想,冒险下火车是明智的。对他来说,这么做似乎就可以体现他别出心裁,有胆识。他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他房间里的墙壁呈暗色调,天花板也很低,高低参差不齐,同样舒缓了他的心情。从房间出来,眼前就是一道长长的倾斜走道,一直通向真正的“卧室”——实际上是一个昏暗舒适的洞穴,与世隔绝,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从这个洞往外看就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院了。整个客栈令人心旷神怡,他仿佛穿了一件柔软的丝绒装,地板踩起来软软的,墙上也添了一层隔音材料。在屋里听不到任何外面街头的喧嚣声,他俨然被包围在一个安逸祥和的氛围之中。

  他订的是一间两法郎的房间,当时是下午,整个客栈非常安静,接待他的没有别人,只有一位服务员,他慢悠悠地穿过石院,迎面向他走来,他年纪比较大了,留着络腮胡,说着一些客套话,令人厌倦。不过,当他再次来到楼下,准备晚餐前出去遛达时,遇到了女房东本人。她身材高大,无论是双手,还是双脚,抑或是面容,俨然猛地向他扑去,可以说是一下子浮现在他的面前。不过,她有一双妩媚动人的黑眼睛,看了她的眼睛,就不怎么觉得她体型庞大了,也由此看得出她实际上活力四射,但不乏警惕之心。之前,他第一眼见到女房东时,只见她背靠阳光,坐在墙边的矮凳上做针线活。突然,冥冥之中,他感觉她仿佛就像一只大斑猫,昏昏欲睡,但又似睡非睡,蓄势待发。当时,在他脑海中,她虎视眈眈,仿佛在等待老鼠的出现。

  她带他来到屋内,出于礼貌,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显得并不和蔼可亲。他发现,虽然她身材高大,但她的脖子柔韧性极好。她转头看他时,毫不费劲,而且脑袋也可以轻松地低下,十分灵活。

  “你知道吗?当她看着我的时候,”维津说道,褐色的眼神里流露出歉疚的笑容,有点傲慢地耸了耸肩,这俨然成了他的标志性动作,“当时我突发奇想,似乎她真的要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似乎她只需纵身一跃,便一下子可以从石院的一侧跳到另一侧,猛地向我袭来,就像猫逮老鼠一样。”

  他微微一笑,而塞堎斯则在本子上不停地记着笔记。从维津讲述经历时的口吻可以看出,他担心自己讲得太多,怕我们接受不了。

  “尽管她身材高大,但她温文尔雅,又不乏矫健的身手,我感觉即便我走到她背后,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感觉她的嗓音悦耳动听。她问我是否带了行李,房间住得舒不舒服,还特别交代七点准时晚餐,还说整个小镇晚饭都吃得早。很显然,她在间接提醒我赶早不赶晚。”

  显然,无论是从她的嗓音,还是行为举止,她都想让他觉得来到这儿,他就可以被“安顿”好。一切事情都将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无需做任何事情,只需按部就班地执行就行。客栈里的人不会找他商量事情,也不会找他帮忙,这极为反常。他悄悄地走上街头,内心感到舒坦和平静。他感觉这正是他想来的地方,而且服务也很周到。这里什么事都不用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又开始惬意地发出猫的呼噜声来,结果发现整个小镇都不约而同地和他一起打起了呼噜。

  他在小镇里优哉游哉地闲逛,渐渐地陶醉于镇里特有的安逸之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来回晃悠。九月的阳光倾泻在建筑的屋顶上,小巷两旁布满了摇摇欲坠的山墙,墙上的窗户也是打开的,沿着蜿蜒曲折的巷子往前走,他瞥见山下大片平原,宛如仙境,芳草郁郁葱葱,黄色的矮树林在迷雾的映衬下俨然勾勒出一张美轮美奂的地图。他仿佛深深地沉迷于过往的时光之中。

  街上到处可见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他们行色匆匆,各行其道,没有人搭理他,他那典型英国人的形象并没有让路人惊讶地回头。他甚至忘记自己只是一名过客,忘记自己是不和谐的音符,忘记自己与这里的美景是多么的格格不入。相反,他渐渐地与这般景致融为了一体,化成沧海一粟,沉醉其中,悠然自得。这里俨然成了五彩斑斓的梦境,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

  山丘的东侧愈加陡峭,下面的平原处于一团昏暗之中,一片片小树林俨然一座座小岛,一片片茬地仿佛一潭深水。他沿着一座座城堡的城墙漫步,往昔,这些古城堡令人心生敬畏,而如今,灰色的城墙上缠满了青色的藤蔓,格外迷人,犹如幻境。宽敞的墙顶与旁边被修剪过的圆顶悬铃木齐平,他坐到墙顶之上,发现下面的空地黑压压的;地上到处撒满了枯黄的落叶,随处可见一束黄光穿梭在纷繁的落叶之间。俯瞰小镇,只见人来人往,享受着傍晚的凉意;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他依稀听见人们缓慢的脚步声,以及喃喃细语声。由于离得太远,街上的行人在他眼里,仿佛是一个个影子,在他眼前晃动,却听不清他们的脚步声。

  他坐在墙顶上陷入了沉思,徜徉在行人的喃喃细声中,悬铃木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耳边的回声也就不那么明显了。整个小镇俨然山丘上的一片天然古树林,仿佛在平原上昏昏欲睡,一边打着小盹,一边哼着小曲。

  正当他渐渐融入小镇的梦境,耳边传来了一阵阵乐声,有小号的,有弦乐的,也有木管乐的。伴随着悠扬、低沉的鼓声,小镇的乐队在人群的尽头开始演奏。维津对音乐极为敏感,富有音乐细胞,他此前经常背着朋友,创作一些低弦音的轻旋律,在没人的时候,独自打着节拍练习。奇妙的是,这支乐队只闻其声,未见其影,美妙的声音在树丛间回响,令他如痴如醉。他们演奏的乐章,他都没听过,似乎没有指挥,仿佛是他们纯粹的即兴表演。反常的是,他们的演奏断断续续,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就好像是用风弦琴演奏的。如果说夕阳的余晖和残余的微风,记录下的是时光的印记的话,那么,此般悠扬的乐声则诠释了小镇的景致。古朴的小号声,低沉哀伤;尖锐的弦乐声高亢有力;深沉的锣鼓声,隆隆作响,不绝于耳。他的心灵为之一振,仿佛着了魔似的,深深地陶醉其中,尽情享受美妙的乐章。

  不过,这其中有点诡异。因为在他看来,这乐章就像是大自然的产物,不像是人类演奏出来的,十分蹊跷。这声音仿佛是大风卷过树丛时发出的沙沙响声,又仿佛是夜晚的微风穿过电缆和烟囱时发出的声响,抑或是船舶绳索晃动发出的响声,但却看不见帆船的影子。又或许是——他脑海中一下子又蹦出了一个猜想——一群野兽在某个偏僻的角落,朝着月亮尽情咆哮的声音。他幻想自己听见了啼哭声,这声音就像夜里野猫在屋顶瓦片上发出的似人非人的哭喊声,哭声起起伏伏,断断续续,十分诡异。而且由于距离太远,加之树叶的沙沙作响声,这乐章便听不太清。

  这是当时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虽然有些怪诞,但恰恰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他对这声响的感触。这些乐器演奏出的旋律断断续续,奇怪至极,调子一会儿逐渐增强,一会儿又慢慢减弱,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夜里屋檐上那一群群野猫发出来的声音,抑扬顿挫,变幻无常,悠扬和刺耳的和弦乐交织在耳畔。但这悲凉的乐章中又蕴含着一丝喜悦,扑朔迷离。和小提琴跑调截然不同的是,这些破旧不堪的乐器并没有破坏他对音乐的兴致。

  他深深徜徉在这声响之中,陶醉良久。之后,便迎着暮色,伴随着愈加刺骨的寒风,优哉游哉地漫步在回客栈的路上。

  “你一点都不害怕吗?”塞堎斯只说了简短的一句话。

  “一点都不怕,”维津说道,“不过你要知道这一切是多么的美轮美奂,可以说,我曾陷入了无尽的幻想之中,”他娓娓道来,“这乐队的声响激发了我的想象力,随后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比如,在回客栈的路上,那边的魔咒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开始向我袭来,不过这些都不难理解。只是有一些事我是压根说不出个所以然,即便在当时也是如此。”

  “你是说发生了一些神秘的事情?”

  “我认为谈不上神秘,当时我脑海中充斥着各种莫名的感觉,历历在目:那时太阳刚下山,夕阳西下,天色犹如猫眼石一般绚丽多姿,倒塌的建筑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宛如魔幻一般绚烂。暮色开始渐渐笼罩在蜿蜒曲折的大街小巷,山下的平原渐渐向山丘逼近,俨然一片朦胧的大海,意欲淹没这座山丘。此般景致可以说是震撼人心,令人为之陶醉,那晚便是如此。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发现这些有什么神秘之处。”

  “令你印象深刻的,应该不仅仅是小镇美景所发生的那些微妙变化吧。”塞堎斯见他迟疑了一会儿,便补充道。

  “没错,”维津这次鼓起了勇气,不再害怕我们嘲笑,接着说道,“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其他地方。例如,当我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下班后的人们行色匆匆,有的急着往家赶,有的则在小摊小贩那边选购蔬果,有的则成群结队谈天说地,总之,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根本没有扭头看一看我这个老外。我彻彻底底地遭到无视,行人们都对我不屑一顾。

  “然后,我顿悟道,原来那时行人的世态炎凉其实都是装出来的而已。实际上所有人都在密切地关注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种不屑一顾都是假象,是他们一手精心策划的。”

  他停顿片刻,望了望我们,看我们是否在嘲笑他,然后气定神闲地接着说道:

  “要问我是怎么注意到这些的,没多大用,因为我根本解释不清,但我为此感到有点震惊。就在我回到客栈之前,我又碰到了一桩怪事,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而且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还要赶紧说一句,这桩事对我来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的意思是,这都是事实,我只能就事论事。”

  维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在火堆前的毛毯上。打那以后,他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深深沉醉于过往的探险经历之中。他在给我们讲述的过程中,双眸闪烁着光芒。

  “是这样的,”他接着说道,可能是由于激动,轻柔的嗓音一下子提了起来,“我当时在一家商店买东西,突然脑海中闪现一个念头——当然了,这想法肯定老早就在我大脑中了,只是这次下意识地一下子都全部显现了出来。对,我是在那边买袜子,”他笑道,“我用一口蹩脚的法语和老板娘沟通,可是令我惊讶的是,她压根不关心我是不是来买东西的。她对销售业绩漠不关心,或者说根本不像是做买卖的,她只是装作在卖东西罢了。

  “这简直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且感觉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过这的的确确不是小事儿,我的意思是说这就像一连串事情的导火索,最终引燃一场熊熊大火。

  “我突然意识到,整个小镇其实都并非我之前所见到的那样。人们生活的常态都不是这样,关注的焦点也不在这儿,他们真正的生活面貌我用肉眼是看不到的,街头一派忙碌的景象其实都只是表象,掩盖了他们真正的目的。各种买卖、各种吃喝、各种闲逛,向来都不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他们真正的活动是在私底下、暗地里进行的,是不为人知的。我在商店里或摊位前选购商品时,他们并不在意我是不是买东西了;在客栈,我是去是留,他们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活圈子离我们很遥远,在一个隐蔽神秘的地方,在一个看不见的世外桃源。这一切都是他们一手精心策划的,像是为我着想,又好像是为他们自己谋利,不过他们的主流圈子在别处。我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物,进入了一个‘人体系统’,我是去是留,全凭这个系统来决定。这个小镇对我来说就是那个‘人体系统’。

  “我回客栈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充斥着这一奇思怪想,我开始忙着思考一个问题,这个小镇真正的生活圈子到底在哪里?人们背后关注的焦点到底是什么?平时都干些什么?

  “而且,我当时眼睛稍稍睁开了一点,发现困扰自己的不只这件事。首先,我发现这个地方出奇的安静。毫无疑问,整个小镇都听不到什么声音。尽管大街小巷的地上都铺满了鹅卵石,但人们走起路来步态轻盈,蹑手蹑脚,就像猫一样。万物都悄然无息,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冷清,没有什么声响。即便有声音,也是很低沉的,就像猫打呼噜的声音一样。根本看不到那些嘈杂喧闹、慷慨激昂、振振有词的场面。这地方慵懒至极,整座山丘上的小镇都昏昏欲睡,似在梦中。就像客栈那位女房东,表面上看像是在休息,其实内心活动非常激烈,另有图谋。

  “不过,这并不是说这里的人都真的无精打采或是拖拖拉拉。相反,他们神采奕奕、思维敏捷,只是他们表面看起来像是着了魔似的慵懒无比,真是令人费解。”

  维津用手揉了揉双眼,似乎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了,嗓音一下子低沉了下去,最后一点儿我们听不太清。显然,他讲的都是真的,但似乎又有点不太情愿讲出来。

  “我回到了客栈,”他接着又提高了嗓音说道,“然后吃晚饭。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像是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一样。我已经记不太清之前客栈是什么模样了。无论我是不是喜欢这里,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新的环境,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后悔当初一时冲动下了火车,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冒险,我从骨子里就排斥厌恶冒险。不过对我来说,显然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这里变幻莫测,我的内心既充满好奇,又心生恐慌,害怕自己四十多年来所养成的‘本我’一下子全盘颠覆。

  “我上楼准备就寝,思绪万千,满脑子都是那些怪事儿。为了放松自己,我强迫自己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喧闹嘈杂的火车和那些‘有素质’的乘客。我多么希望能回到那里。不过梦境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梦见了一群群猫,梦见了那些走路蹑手蹑脚的人,也梦见了那片寂静、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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