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九个月后，大约是次年二月份，教授旅行探险归来，莱德洛博士来到查令十字街接他，有关所谓神碑的幻想差不多已完全淡出了他的记忆。
火车上的人不多，人流和他的方向相反，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要接的人。当他看到教授低顶毡帽下的白发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终于回来了!”教授感叹道，显得有些疲惫，边听他的嘘寒问暖，边握住了他的手，“你看我又老了一些，而且比你上次见我的时候邋遢了不少!”他笑呵呵地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风尘仆仆的衣服说道。
“可你更有智慧了。”莱德洛笑着说，在站台上跑前跑后地找列车行李员，同时向老板汇报前沿的科学新闻。
终于他们谈到了实际问题。
“您的行李呢?在哪里?我以为很多呢。”莱德洛问道。
“我没什么东西。”艾博尔教授回道，“就眼前这些。”
“就这个拎包?什么也没有?”莱德洛笑了，以为他在开玩笑。
“车厢里有个小旅行箱，”教授平静地回道，“我没有其他行李。”
“没别的行李?”莱德洛又重复了一遍，转头盯着他，想看明白他是不是开玩笑。
“为什么我得有更多的行李呢?”教授问道。
突然，莱德洛博士发现教授的脸色，或者说声音，抑或是讲话的方式，有些怪异。总之，他变了，这种变化藏得很深，表面看不出，所以一开始博士没有发觉。有一阵儿，他感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这位教授好像完全是个陌生人。尽管查令十字街人头攒动，洋溢着温馨与和睦，但还是有一阵奇怪的寒意袭上他的心头，就好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在颤抖，感到有些害怕。
他抬头扫了一眼教授，百思不得其解，开始有点不耐烦。
“就这?”他指了指手提包，重复道，“但是，您走的时候带的东西呢?您就没带什么宝贝回来?”
“都在这了。”教授没多说什么。他说话时淡淡的微笑再次让博士感到不可名状的不安。一定有些地方不对劲，好诡异!他纳闷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蹊跷之处。
“噢，剩下的行李一定是由慢车运过来的，随后才到。”他狡黠地补了一句，语气尽可能显得自然，“那么，先生，长途旅行，您一定累了，肚子也许饿了。我来叫个出租，其他行李以后再来取吧。”
教授感觉有点迷糊，不知道博士到底讲了些什么，而对于博士来说，教授的变化太突然了，他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不过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变化到底是什么，博士的脑海中闪现一个大大的问号，苦恼不已。
“多谢了!我不太累，也不饿，”教授平静地说，“我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没什么其他行李了，除了你看到的这些，其他就啥也没带了，真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搬运工一直在旁边惊讶地看着这位令人尊敬的科学家，两人付了他小费，坐进出租车。车子从嘈杂的街上缓慢地开往教授在伦敦北部的住所，那里有他们的实验室，是他们多年奋战的地方。
整个路上艾博尔教授一言不发，莱德洛博士也不敢问任何问题。天已很晚了，莱德洛向教授告别，他们站在书房(他们曾在那里讨论过很多重要有趣的问题)的炉火前，博士终于鼓足勇气单刀直入地发问。当时，教授一直漫不经心地讲些他的旅游琐事，诸如乘骆驼旅行、在群山之间宿营、在掩埋的寺庙和远古沙漠废墟当中探险等等。突然间，他找到合适的机会，抛出问题，当时的他忐忑不安，惊慌失措，就像个孩子一样。
“您找到——”他有些结巴，眼睛死盯着教授变得十分可怕的脸，那脸上没有一丝希望和欢乐的痕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您真的找到了?”
“是的，我找到了。”教授庄重地回答道，那是神秘主义者而非科学家的声音——“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的幻觉从来不曾让我失望，它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直接把我带到了那个地方，我找到了神碑。”
莱德洛博士屏住呼吸，扶住椅背定了定身子。那两个字就像冰粒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他发现这是第一次教授提到那两个烂熟于心的字而没有露出兴奋的表情。
“您把它们带回来了吗?”莱德洛支支吾吾地问道。
“带回来了，”教授冷冷地说，声音像是金属碰撞发出来的，“我已经破解了它们的意义。”
在教授讲出的短短两句话间隙，似乎充斥着深深的绝望，屋外的夜色愈发深沉，无助灵魂的死亡之声在寒冷的空间凝结。接下来是一阵沉寂，莱德洛博士只看到自己面前苍白的脸色忽隐忽现，那是一张往生之人的脸。
“哎，那些石碑坚不可摧。”教授继续铿锵有力地说道。
“坚不可摧。”莱德洛机械地重复着，自己也不清楚说了什么。
又是几分钟沉默。莱德洛的心里爬满了寒意，他站在那里望着自己长期了解深爱的人的眼睛，是的，也可以说是崇拜。是教授在自己迷茫的时候第一个打开了他的双眼，把他领入知识之门，带他走出漫长而又艰难的困境。此外，教授通过自己的书把信仰的力量注入成千上万读者的心田。
“我可以看看石碑吗?”他还是问了，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能让我了解那些信息吗?”
艾博尔教授紧紧盯着自己助理的脸，嘴角咧出一丝微笑，那很难说是活人的笑，完全就是往生之人的笑。
“我死后，”他小声道，“等我过世之后，你可以读我的翻译。同时，记住要用你手上最新的科学资源帮助你，想方设法将它们彻底毁灭。”停顿了下，他的脸变得苍白，像是一具尸体的脸。“在我死之前，”过了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补充道，“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话题了，只有这样才会让我找到一些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