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教授的财产不多，也不复杂。作为遗嘱执行人和剩余遗产继承人，莱德洛博士很快就处理完了后事。葬礼后一个月，他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楼上的图书室，表达最后的哀思，他的脑海徘徊着辛酸的回忆，还有痛失挚友恩师的遗憾，深感亏欠教授太多。过去的两年对他而言实在太恐怖了，眼见一位无论是内心，还是学识上都堪称完美之人就这样迅速衰亡，而他自己却无法加以援手，那种深深的痛苦可能会伴他余生。
同时，一种难以遏止的好奇占据了他的身心。当然，老年痴呆症研究并不是他的专长，但他对这方面了解甚多，哪怕是很小的一桩事，都可能诱发巨大的幻想，他从一开始就非常迫切地想知道教授在卡尔迪亚沙漠究竟发现了什么，特别是那些珍贵的神碑上到底写了什么，教授声称自己已经破译了碑上的文字，他想一探究竟，因为正是它们夺去了教授的理智和对生活的希望。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尽管教授曾经梦想找到美好希望和慰藉的主旨所在，但就当时他所找到的东西(并非教授因患老年痴呆症而捏造出来的)而言，他似乎发现那些有关世界秘密和生死意义的东西，都相当骇人，俘获了教授的勇敢之心和希望之魂。那么，教授临终时意味深长地馈赠给他的棕色小包裹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他转身来到写字台，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式书桌的抽屉，开锁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书桌上刻着两个镀金的小字母“M.E.”，那是教授名字的首字母缩写，算是教授的遗物，看到它们，莱德洛不禁悲从中来。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屋内似乎发出了一阵声音?好像是有人在笑，然后故意咳嗽一声掩饰笑声。莱德洛站起来仔细听，浑身一阵寒颤。
“这太荒谬了，”他大声说，“我怎么紧张成这样了!大概是长时间过度好奇的结果。”他笑了笑，有些丧气。他注意到夏日天空是那样的蓝，窗外下方的梧桐树随风摇曳。“这可能是正常反应，”他继续道，“两年的好奇心瞬间就要浇灭了!神经紧张自然小不了。”
他转回棕色书桌，毫不迟疑地打开了抽屉。现在，他的手不再抖了，稳稳地取出抽屉里的纸包，东西还挺沉。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对历经风雨侵蚀的灰色石碑。那石碑看起来像石头，但摸起来像金属。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文字，也许那只是经年累月，大自然留下的印迹，或者是几百年前乡野村夫手刻的文字。上面的字已经半数被磨掉了，难以辨认。
他把两块石碑翻来覆去地看，仔细检查，似乎有微弱的热光映照到他的皮肤上，他觉得极不自在，急忙把石碑放下。
“从如此支离破碎的句子中参透生死秘诀的人，真是聪明绝顶，想象力非常丰富啊!”他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从抽屉取出放在旁边的黄色信封，封面上就写着两个字：“翻译”，那是教授的笔迹。
“现在，”他心里想着，手里突然紧紧抓住信封以掩盖内心的紧张，“是谜底揭开的时刻了。从此我就能知晓世界的意义、人类何以诞生、自制力的价值、牺牲和痛苦才是人类进步的金科玉律。”他的声音里有嘲弄的味道，但同时内心有某种东西在颤抖。他抓着信封，好像在掂量，思想做着激烈斗争。终于，好奇心占了上风，他突然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装作里面什么也没有写，撕开了信封。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页仙逝的科学家用工整的笔迹写下的书信。他屏住呼吸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甚至每个音节的发音都不放过。
读到信的末尾，他的脸色苍白，变得非常可怕，就像发疟疾一样浑身筛糠，喘气如牛。他仍然抓着那张纸，强作镇定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次，当他的嘴发出最后一个音节时，他的整张脸因为突然可怕的愤怒而涨得通红，皮肤也红里透紫，牙关紧咬，用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他一动不动地在桌旁站了大约五分钟，好像石雕一样，双目紧闭，只有胸部的起伏说明他还活着。然后是一阵特别的宁静，他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手中的信纸。灰烬在他身边一点一点慢慢飘落，他从窗槛把它们吹向空中，看着它们随着夏日的热风飘向远方。
他慢慢转过身子，每一个动作和行为绝对沉稳自制，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处在暴力行动的边缘，暴风雨会随时降临，他的每一寸肌肉都那样紧张而且僵硬。很快，他一下子脸色苍白，整个人崩溃了，像一捆废物，轰然向后瘫坐在椅子上，晕了过去。
不到半小时，他苏醒过来，然后坐了起来。和以前一样，他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平静地站起来，扫视着房间。
然后，他做了一件古怪的事。
他从墙角搁物架上取了根很沉的木棍，向壁炉台走去，狠狠地砸向墙上的挂钟，钟被打得粉碎，玻璃散落一地。
“看你还敢不敢撒谎报时了，”他用出奇平静的声音说道，“根本就不应该有报时器这样的东西。”
他从兜里掏出怀表，抓着金链抡了几圈，一下扔到墙上摔得粉碎。然后，他走进隔壁伊利斯实验室，把摔坏的怀表挂在墙角的死人骨架上。
“让你们两个该死的可笑东西相互挂着，”他怪异地笑着说，“都是骗子，你们俩，虚伪、残忍!”
他慢步走回前厅，停在书架前，看着一排精心装帧、印刷精美的《世界经典》，那是教授生前最珍贵的宝贝，旁边放着几本署名“朝圣者”的书籍。
他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取下来，从窗口扔了出去。
“真是恶魔的梦想!恶魔的黄粱美梦!”他大喊大叫，发出恶毒的大笑。过了会儿，他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眼睛慢慢转向对面的墙上，那上面挂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方刀剑、匕首梭镖，都是教授各地旅行收集回来的。他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指在刀刃上划过，思想似乎有些犹豫。
“不，”他脱口咕哝道，“还有比这更简便更好的方法。”
他拿起帽子，冲下楼，向街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