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的脑海一下子划过寂静松软的白雪，对荒野的追寻和呼喊达到极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本能判断她不会待在村庄街道见他，在拥挤的房屋之间，她不会跟他讲话。的确是这样，她已不见踪影，融化在洒满月光的白色街道上。他估计她一定在远处等着他，就在公路变窄突然转向山路看不见农舍的地方。
他毫不犹豫，好像疯了似的，渴慕已久的会面突然降临了，至少要追到高坡，那里会有一片积着厚厚新雪的开阔地带，就得到那里。他已记不得自己还曾回到房间，在晚礼服外面又套了件毛衣，戴上了毛皮手套和羊毛盔帽。当然，他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换上了滑雪板，一切都是鬼使神差般完成的，可以说，那时他的一些正常运转的官能都罢工了。他的精神早已飞到了庄外，飞到了雪山和月亮那里。
亨利·德法戈看到他路过，掀起百叶窗有些好奇地说道：“这位先生这么早就滑雪去了!还是位英国人，万岁……”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鞋匠的驼背妻子玛莎·佩罗蒂碰巧从窗户看到他在路上健步如飞，她的想法大为不同，她相信古老的巫术，认为雪人会把人的灵魂偷走，她甚至听人讲过可怕的“犹太人”夜间会在街上咆哮而过，她吓得赶快闭上了眼睛。“它们召唤了他……他必须去。”她口中喃喃自语，在胸口画着十字。
但是，没有人拦住他，不让他去。希伯特一路直追，顺着森林边缘找寻，月光映着白雪，留下斑驳陆离的影子，让人错乱迷失。这个过程当中，他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曾经过教堂，看着星光下的塔楼，他有那么一丝犹豫，似乎有种隐隐的不安，让他那颗激动的心猛地一震，很是让人讨厌，顿时心里凉了一截。他感到了瞬间的不和谐，然后迅速排解掉，继续前进。毕竟雪的诱惑力太大了，那种不安的警醒很快消失了。
接着，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儿，她一袭白衣站在晶莹剔透的雪地里等着，月光下，闪闪发光的背景里，她那苗条的身段清晰可辨。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等在这儿，”风中美人银铃般的嗓音飘到他的耳畔，“你一定会来。”
“是的，我来了，”他答道，“我们有约在先。”
毋庸多言，自然世界捕获了他的心——那是夜和雪的奇迹与魅力，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异教徒的灵魂热情欢天喜地，欣喜若狂，并且传递给了对方。他没有多想什么，一下子投入了学生时代的狂热初恋。
“伸出你的手，”他喊道，“我来了……”
“我们走得再远点儿，再高点儿吧，”那美妙的声音回应道，“这儿离村子和教堂太近。”
她说的话完全正确，而且非常合理自然，他连想都没想过质疑。他知道，眼前只要有丝毫文明的东西存在，他提议的那种亲密就不可能发生。但是，到了无人的深山，爬上那巨大的山坡和峰巅，在星月的见证下，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他们就可以摒弃束缚俗人头脑的死板规则，尽享纯真的幸福交流。
他快步流星，仍然赶不上女孩儿，她总是比他领先一步。很快，大片树林落在了他们的身后，眼前是巨大的雪海山坡，波涛汹涌，既恐怖又美丽。他陶醉于白色世界的奇迹里，在宁静的月光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那充满活力的白色的迷人力量让人陶醉，更平添荒野的魅力。看到这纸一样的雪白，再内向的性格，也会变得开放。随着他们前行，雪花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轻盈地慢慢飘着，闪烁着轻吻他的脖项，把他拥进怀里……
他的灵魂在温柔的诱导下向前向上，向着更高的结冰山坡前进。因为疯狂的陶醉，似乎理智和判断完全不复存在，窈窕迷人的姑娘一直走在前面，他怎么也赶不上她，她那白色的面孔和身影魅力无穷，脖子周围的东西飘动就像风中飞舞的雪环，时不时传来低低的诱人嗓音：“再走远点儿，再爬高点儿……那时我们就在一起了!”
有时，他看到女孩的手伸出来要抓他的手，但每次当他走上前去的时候，她还是走在前面，缩回了手臂。他们爬到了高处，似乎并不怎么累，在这清新醇香的空气中所有的累都消失不见了。宁静的夜空只听到滑雪板划过雪粉表面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他自己的喘息声以及女孩裙子的窸窣声。这是一个由冰冷的月光、雪和寂静组成的世界，天空漆黑，插入其间的山峰犹如钢铁楔子一般。沉睡的山庄被抛在了山谷，远远地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疲倦……不时传来微弱的教堂钟声——越来越远。
“伸出你的手，现在该转过身来了吧。”
“再爬一个坡，”她笑道，“就是上面那条山脊，马上就到目的地了。”她的轻声细语和滑雪板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悦耳动听，似乎与他自己的嘶哑嗓音形成了鲜明对照。
“不过，我还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高，太壮观了!这个寂静的雪与月的世界——还有你，我敢打赌，你一定是雪的孩子，让我离你近点儿——可以一览你的真容，握握你的小手。”
她对他报之一笑。
“赶快走吧!再爬高点儿，我们就可以单独在一起了。”
“太棒了!”他大叫道，“可是你为什么躲了这么长时间呢?那次滑雪后我到处找你——”他想要说“十天前”，但是一下子记不得准确的时间了，无法确定那是十天前还是十年前，或是十分钟前。他的思想变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
“你找的地方不对，”女孩儿在前面喃喃道，“你找的那些地方我从来不去，旅馆和房舍令我窒息，我是不会去那些地方的。”她笑出声来，那是一种美妙畅亮的笑声。
“我也憎恶那些地方——”
他停了下来，突然，女孩儿靠近他来，他的灵魂倒抽一口冷气，女孩儿碰了碰他。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他惊叫道，“差点把我冻住了。看，起风了，那是要下冰雹的前兆。来，我们掉头……”
可是，当他上前去牵她的手时，也可以说，只是去看看，那姑娘突然又不见了。只见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她站在月光下，虽然离得很近，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无法定睛看清她的脸孔。他能看见她的眼睛闪着光，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他看的只是她身后白茫茫的一片。
山脚下隐隐传来教堂的钟声，他数了数，敲了五下。突然，那钟声让他感到自己很虚弱，钟声里有一种致命但却迷人的东西，令人难以抗拒，他好想坐下来，躺在雪地上……他们已经不停地爬了五小时……确实是精疲力竭了。
他奋力爬行，努力克服了疲劳。时间匆匆，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我们得回去了，”他征询道，“等我们回到村庄，天就亮了。走吧，该回家了。”
他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因为担心，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她的轻声回应让他的担心一下子变成了恐惧，那种恐惧不可抗拒，紧紧摄住了他，让他变得虚弱。
“我们的家——在这儿!”伴随这些话，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尖声大笑，像是一阵呼啸而过的狂风。风起云涌，月色黯然。“再高点儿，我们就听不到那邪恶的钟声了。”她大声嚷道，突然靠近他的面前，第一次主动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希伯特想转身逃脱，却第一次发现雪的力量那样强大。那不是给人带来喜悦的力量，而是致命的力量。它让疲劳的人们窒息，在它那温柔的怀抱中睡死，它会消磨人的意志，磨灭人们对生命的期望。这力量让他感到糟糕透顶，他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无法转身，也不能移动半步。
女孩儿站在他的面前，挨得很近，她冰冷的气息呼在他的双颊上，发丝飘到了他的眼睛里，随她而来的是寒彻刺骨的冷风。他的眼前一片白色，似乎又一次他看到的是姑娘身后的苍茫世界，就好像她的脸是透明的一样。她的手臂环绕着希伯特的脖子，轻轻地把他朝下拉，一直到膝盖，他的身子沉下来，完全屈服了。女孩的身体压在他的上面，一种美妙的感觉，雪掩到了他的腰部……她轻轻吻着他的唇、眼睛和整个脸。然后，她用温情神奇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曾属于另两个早已逝去的人的声音——他母亲的声音，还有爱人的声音。
他又做了一次无力的反抗，即便是抗拒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这份温柔的力量比生命中任何东西都要让他舒心，他完全放松，湮没在柔软的雪中，她的香吻很快让他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