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这样桑德森来到了比特西的家里,总体来说,他的这次短暂做客还是蛮顺利的。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表示无法理解,因为他从不到别人家做客,更不会主动接近客户。比特西身上一定有他比较欣赏的地方。
比特西太太非常高兴桑德森没住多久就走了。他来时并没有穿西服,甚至晚礼服也没有带,他像法国人那样穿着低领衣服,胸前系个鼓囊囊的领带。他的头发很长,看起来很不舒服。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比特西太太认为它们表明桑德森是一个邋遢的人。特别是那条摇来晃去的领带,显得多余。
除了着装古怪,他还算得上是一个有趣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绅士。“也许,”她心存仁厚地想道,“这二十几尼他可能有别的用处,比如,家中有个残疾姐姐和年老的母亲需要供养!”她没有想到买画笔、画架、颜料和画板也是需要成本的。因为他那双迷人的眼睛和殷情的举止,她原谅了他。其实,那都是年过三十的男人玩厌了的把戏。
尽管如此,客人走后,她还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没有再提及那个客人,并且欣慰地发现丈夫也没有对此再说什么。说实在的,那个年轻男人让老头子在森林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不管艳阳高照还是夜幕降临,总是在草坪上对着他喋喋不休,全然不考虑他的年龄和平时的生活习惯,这种独霸作风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当然,桑德森先生并不知道他们夫妇在印度结下的痼疾会死灰复燃,不过,大卫肯定对他讲过那件事儿。
他们俩从早到晚谈论树木。这拨动了她深藏内心的担忧心弦,那条直通大森林黑暗深处的弦。正如早前在福音派教会培训学习的那样,这种感觉不可遏制。她明白以任何别的方式看待这种感觉都是在玩火。
她望着他们,脑子里充斥着自己无法理解的可怕古怪想法,但心中的恐惧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她认为他们对雪松的研究有点儿多此一举,也是不明智的。因为上帝为了人类安全,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们这是在企图打破平衡。
甚至晚饭后,他们也要一起坐在垂在草坪的树枝上抽烟,要不是她来叫,他们还不肯进屋休息。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日落后的雪松是不安全的;挨得太近不利健康。在雪松下睡觉甚至会发生危险,至于具体什么危险,她已不记得了。她真正在意的是树的危害性。
不管怎样,她还是把大卫叫进来了,桑德森紧随其后。
比特西太太在决定叫他们进来之前,已经从画室窗口暗中观察丈夫和客人好一会儿了,昏暗如潮湿的薄纱一般把他俩裹了起来,只见烟头在暗处一闪一闪,说话的声音浑浊不清。蝙蝠在他们的头顶飞来飞去,悄无声息的大飞蛾也扑闪着翅膀从杜鹃花上飞过。看着看着,她突然发现丈夫最近几天变了——应该说自桑德森来他们家他就变了。究竟变化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她也吃不准有没有调查的必要,那是她内心一种本能的担忧。如果一切平安,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她注意到的都是一些琐事,一些外部迹象。其一是他不再看《泰晤士报》了,还有就是不穿那件带有斑点的背心了。有时心不在焉,做决定时,说话含含糊糊,丢三落四。晚上又开始说梦话了。
上面这些小事加上其他十几件古怪事突然一齐向她袭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心情低落,浑身发抖。看到暗处影影绰绰的身影,几乎为雪松覆盖,还有他们身后广阔的森林,她顿时一阵眩晕,整个人都糊涂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或是像平时那样扪心自问,一阵含混而又急促的低语飘到她的耳畔:“就是桑德森先生!赶快叫大卫进来!”
于是,她就做出了刚才的行动,把比特西叫了进来。她尖利的叫声穿过草坪,消失在森林的深处,很快烟消云散,没有任何回音。森林成千上万棵树木组成的防线把那声音灭掉了。
“即使是在夏天,这里的湿气也相当重。”他们温顺地走进来时,她口里喃喃道。她既惊叹自己的勇气,同时又感到有些冒犯,毕竟他们顺从了自己的召唤。“我丈夫对寒热很敏感。别,请不要掐灭香烟。你们可以一边抽烟,一边坐在敞开的窗旁享受这美好的夜晚。”
可能由于下意识的兴奋,她那一刻话特别的多。
“好安静——真是太安静了,”看看没有人说话,她又继续说道,“一派祥和,空气是如此芬芳……上帝总是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刻向你伸出双手。”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已脱口而出。不过,幸好当时压低了声音,没人听到。也许那些话是出自本能自我安慰吧,她也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忐忑不安起来。
桑德森为她拿来披肩,摆好椅子;她用旧式礼节向他表示了谢意,婉拒了他点灯的建议:“灯会招来蛾子和小虫子。”
三个人坐在暮色中,凳子的两头,比特西先生的白胡子和妻子黄色的小披肩显得很亮。一头乱蓬蓬乌发的桑德森明亮的双眸游弋在两位主人之间,他轻声说着,显然是在继续他们雪松下的谈话。比特西太太警觉地听着——心里惴惴不安。
“你瞧,树木在白天会把自己藏起来,只有日落后才会全面展现自己。我以前对树一点儿也不了解。”说到这儿,他向贝特西太太轻轻地鞠了一躬,似乎是向她表示歉意,他觉得她可能不太理解或不喜欢他所说的东西。“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明白,就拿你家的雪松来说,”比特西太太看了看丈夫,发现他的眼里闪烁光芒,“起初,我完全失败了,因为我是在早晨观察的。明天你们会看到我所说的,第一幅草图就在楼上我的画册里,它和你买的那幅画完全不同。那个视角,”他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说,“是我在凌晨两点微弱的星光月夜下观察到的,我看到它一丝不挂——”
“桑德森先生,你是说,你在那个时间出去了?”老太太感到非常的惊讶,言语中带着一丝轻微的指责。她倒不是特别在意他用词不当。
“作为客人可能做得不太恰当,”他礼貌地回答道,“但是,因为碰巧醒来,我从窗口看到了那棵树,所以就下楼了。”
“奇怪,拳师犬没有要你,它就睡在厅里,我们没有给它拴绳。”她说道。
“没有,它和我一起出来了。希望,”他接着说,“响动声没有惊扰到你们。尽管说这话已经晚了,但是我还是要向你们表示歉意。”他笑的时候,暮色中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时,屋里飘来一阵泥土和鲜花的芬芳。
比特西太太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们俩睡得都很沉,”她丈夫笑着说,“不过,桑德森,你真有胆量。啊,你的画是最好的证明。很少有画家找那样的麻烦,我曾看过有的书上说,有些画家如霍尔曼·亨特和罗塞蒂为了获得想要的月光效果,整夜在苹果园里画画。”
他喋喋不休,妻子在旁边高兴地听着,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许多。但很快,桑德森结果了话题,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消沉起来,心里直发毛。她本能地担心丈夫受到影响。森林里,在树木聚集的每个角落,充满了各种未知与神秘。他说的这一切似乎都那么真实,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夜晚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一切,”他说道,“但绝对都没有树的变化大,它们从白天阳光挂在前面的面纱后面现出原身。甚至建筑物也在一定程度上露了出来,但树尤为明显。它们白天睡觉,夜晚醒来,张扬自我,充满生机和活力。你还记得,”他再次礼貌地转向女主人说道,“亨利 27 理解得有多深刻吗?”
“你是说那个社会主义者吗?”老太太问道。她的语气听起来很不确定,说话发出嘶嘶声。
“是的,他是诗人,”画家圆滑地回道,“是史蒂文森 28 的朋友,你记得,就是那个写了很多漂亮儿歌的史蒂文森。”
他选了一首亨利的诗低声朗诵,那诗与当时的时间、地点和环境非常相配。诗词越过草坪,飘向远处黑暗深处,在那里大森林像海岸线一样悠长无边,横扫了小花园。远方传来一阵一阵的波涛声,与他的声音相合相随,仿佛风也陶醉其中:
不是针对凝望的白昼,
为了他苦苦追寻的疑问,
用宏大而强烈的声音,
那成片成片柔和的东西,
树木——上帝的哨兵,
会要放弃他们庞大无言自我。
但是,
在那个久远而神秘的夜晚,
隐藏了许多秘密——
是美好的,圣洁的,可怕的——
它们自己也会明白,
它们在发抖,也在改变:
每一个粗野的灵魂,
都向外散发着阴暗的气息,
它们真实的存在,
宛如精神失常一般,
身着黑暗外衣就像一个神秘的侍从,
时而沉思——时而恐吓别人——时而让人胆战心惊。
接着是一阵寂静,比特西太太首先打破了宁静。
“我喜欢关于上帝的哨兵那部分。”她低声说道,语调柔和,周围一片寂静。事实是,那音乐般的朗诵声尽管没有减轻她的担忧,但已让她不是那么强烈地反对了。她丈夫对她的反应没有做任何评价,她注意到他的雪茄已经灭掉了。
“尤其是古老的树木,”画家继续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有自己非常鲜明的个性。你可以冒犯它们,甚至伤害它们,也可以取悦它们。你站在树荫下,会感觉它们向你走来,或者离你而去。”他突然转向主人问道,“你知道普兰特斯·马福德 29 唯一的杂文吗?就是那篇‘树木之神’——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但写得真叫美。难道你没有读过那篇文章吗?”
不过,比特西一声没吭,保持缄默,而他太太则回应道:
“从没有读过!”这时,一滴冰冷的水从她裹在黄色围巾里的脸上滑落,三岁小孩儿也知道她答复的寓意了。
“啊,”桑德森轻声说道,“不过,树林中的确有‘神’,有时只是神的一个微妙侧面,我知道树也会表现非神的一面,即黑暗可怕的一面。你有没有注意到,树是如何清楚地表达它们的需求的——至少在选择同伴方面?例如,为什么山毛榉不允许生命太靠近它们呢?——既不让鸟儿或松鼠停靠树枝,也不容忍树下长任何生物。山毛榉林常常静得让人恐怖!为什么松树就喜欢旁边的越橘灌木丛和小橡树?——难道不是所有的树木都做出了慎重选择,并且一以贯之吗?显然,有些树木——非常奇特——似乎更喜欢人类。”
老太太忍无可忍,一下子坐起来,丝绸裙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们都知道,”她说道,“据说上帝曾于清凉的夜晚在花园里散步,”——她不停地吞咽口水,掩饰她内心的激动——“但从来没人说,上帝藏在树林里。我们必须记住,树木毕竟只是大型植物而已。”
“一点没错,”桑德森温和地回应道,“但是,每一个成长的东西都有生命,就是说,都有神秘的过去。我敢说,深藏在我们自己心灵深处的奇迹也同样藏在笨拙而沉寂的土豆之中。”
桑德森的观点是严肃的,他不是在逗乐,在座的人都没有笑。相反,他的发言让整个谈话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或欣赏,或惊奇,或担忧——认识到谈话把植物王国和人类王国拉得更近,二者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事实上,大森林就在他们门口听着,说得这么直白是不明智的。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大森林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比特西太太急于想要结束这恐怖的气氛,于是突然插话提出一个比较实际的建议。她对丈夫长时间的沉默和不动声色非常不满。他似乎太消极——变化太大。
“大卫,”她提高声音说道,“你可能感觉到湿气了,似乎越来越冷,感冒说来就来,你最好喝点药预防。亲爱的,我这就去给你拿吧。你会觉得舒服点的。”不等丈夫反对,她已离开了房间,去取她觉得万能的药剂。为了让她开心,他以前每周都要服下一杯大小的药量。
等到门一关上,桑德森又开始讲起来,不过声调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比特西先生坐直了身子,他俩显然是在继续雪松下被打断的谈话,把刚才用作障眼法的谈话内容丢在了一边。
“事实是树都很爱你,”他诚恳地说,“这些年你在海外所做的一切,让它们认识了你。”
“认识我?”
“是的,因为你所做的工作,”他停了停,补充道,“让它们意识到了你的存在;意识到它们自身以外的力量在主动为它们谋利益,明白吗?”
“啊,桑德森——”他直白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切身感受,而比特西以前从来都不敢讲出来。“可以说他们联系我吗?”他试探地问道,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好笑,嘴角微微一动。
“当然,”桑德森快速强调说,“它们追求吸收本能感觉对它们有利的事物,对它们基本生存有帮助的事物,对它们最好的表达——生命给予鼓励的事物。”
“天啊,先生!”比特西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说了我想说的话。你知道,多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好像——”他四处望望,确定妻子不在,然后接着说——“好像树就在我的身后!”
“也许用‘融合’最合适,”桑德森慢慢说道,“它们想把你吸收过去。你知道,正义的力量总在寻求融合,邪恶的力量则希望分化,这就是为什么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是普遍真理。从长远来看,集少必成多,集腋必成裘。邪恶趋于分离、消融、灭亡。树木本能地团结在一起,同心协力是重要的象征。连树成林则利,一般来说,树木单打独斗就很危险。你瞧着南美杉,或者冬青树。仔细观察它们,用心去体会。你是否感觉到心中正在孕育一个邪恶的想法?那些树很邪恶,但同样很美丽,哦,是的!奇怪的是,邪恶中常常有误会的美——”
“那么那棵雪松呢?”
“它不邪恶,不,但是有些怪。雪松总是一起长在森林里的,那棵可怜的雪松独自飘了出来,就那样。”
他们越聊越深。桑德森为了节约时间,说话很快,内容也很精简。比特西有些跟不上他最后说的话,思想有点矛盾,甚至有点混乱,直到画家的另一句话把他惊醒,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雪松是来这儿保护你们的,因为你们用自己的思想让它具有了人性,可以说别人无法绕过它。”
“保护我!”他惊叫道,“不让我爱别的树?”
桑德森笑了。“我们已经有点混乱了,”他说道,“其实我们所谈论的这件事已经与另外一件事混在了一起。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对你的爱,对你性格和身体的‘认识’都是想赢得你——跨越边界——加入他们——加入他们生活的世界。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把你拉过去。”
画家灌输给他的想法在他脑海中上下翻腾,激烈碰撞。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进了迷宫,复杂的线路飞速变动,让他不知所措。那些线路变化快得无法解释它们移动的意义,他刚刚跟上一条,另外一条又来了,但新的路线总是拦住他要去的地方。
“但是印度,”他立即小声说道,“要想从英国的这片森林到达印度,那可是非常遥远的一段距离。而且,树木也完全不同。”
这时,裙裾的窸窣声提醒比特西太太快来了。他故意用这句话岔开,等她来时,可以向她解释。
“天下的树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桑德森的回答显得有些奇怪,“它们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那么你认为——?”
“你瞧,风是最好最快的运输工具!它们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能力。例如,东风就像是鸟儿一样,将陆地上的东西从一地带到另外一地,把丢失的信息和意义连接在一起——东风——”
比特西太太拿着杯子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给你,大卫,”她说,“这药会预防任何病毒的侵袭。亲爱的,就一勺!哦,不!不是全吃!”因为他就像往常一样大口地吞咽,一下子吃了一大半,“一部分睡觉前吃,再留一部分早晨醒来的时候吃。”
她转向桑德森,他把杯子放在肘边的桌子上。她进来时听到他们讲到东风,于是就重申了一下她的提醒。那两男人的私密对话也就戛然而止。
“他最讨厌的就是东风,”她说,“桑德森先生,我很高兴听到你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