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深人静中,森林里隐约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叫声。一只大蛾子飞旋着轻轻撞在窗户上。比特西太太有些害怕,在座的人没有人讲话。树尖儿上的星星依稀可见,远处传来狗的吠声。
比特西重新点燃雪茄,开口讲话打破笼罩在三人上空的短时沉寂。
“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到欣慰的想法,”说着他把灭掉的火柴扔出了窗外,“生命无处不在,我们所说的无机和有机之间其实是没有分界线的。”
“是的,”桑德森说,“万物真是一样的。我们总是被我们看不到的鸿沟所迷惑,事实上,我认为根本就没有鸿沟。”
比特西太太不安地搓了搓手,表面上不动声色。她特别怵自己不懂的长词汇,对她来说里面隐藏了太多的魔鬼,永远记不住。
“特别是树木植物都梦想过优雅美好的生活,还没有人证明这样的想法是无意识的。”
“也没人证明是有意识的,桑德森先生,”她巧妙地插入道,“只有人类是根据上帝的影像生产出来的,而灌木林或者其他植物则不是……”
她丈夫立刻插话打断。
“没必要,”他耐心地解释道,“用我们的活法来解释它们的活法。同时,”他看了妻子一眼,“亲爱的,说上帝创造的一切事物都包含有他的生命,我觉得这个说法没有坏处。说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活的,那不是很美吗?在这方面我们不必做泛神论 30 者!”他镇静地补充道。
“噢,不!我希望不是那样!”泛神论这个词让她感到惊恐,比听到教皇还要糟糕。她迷乱的大脑好像悄悄闯入一件危险的东西……像是一只猎豹。
“我认为即使腐土,也有生命,”画家小声嘀咕道,“朽木裂开也会产生知觉。的确,枯叶飘落,每一个物体的破裂都会产生力量和运动。就拿一块惰性石来说,也有热量、重量以及各种能量,是什么把它的各个部分联系在一起的呢?为什么指南针总是指向北方呢?除了重力,我们知道得很少,也许它们都是一种生命形式吧……”
“桑德森先生,你认为指南针有灵魂?”老太太大声问道。丝绸裙裾发出呼啦啦的声音,传达出比她语气还要直接的愤怒。黑暗中画家只是笑了笑,比特西急忙回道:
“桑德森的意思只是说这些神秘现象的出现,”他平静地说,“可能是由于我们无法理解的某种生命引起的。为什么水往低处流?为什么树总是以正确的角度破土而出向着太阳生长呢?为什么地球会自转呢?为什么火会改变事物的形式而不会真正消灭它们呢?说这些事物遵循它们存在的规律,其实等于白说。桑德森先生的意思只是说——亲爱的,当然啦,是从诗意角度——它们可能正是生命的展示,只是对我们来说,这些生命处在一个不同的阶段。”
“我们都知道‘生命的呼吸’,‘上帝让他们拥有了呼吸’。可那些东西并无呼吸。”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
接着,桑德森插话,不过,与其说是他在认真地回击盛怒的比特西太太,还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或对主人说话。
“但是,你知道,植物也有呼吸,”他说,“他们呼吸、进食、消化,四处走动,像人和动物一样适应周围环境。它们也有神经系统……至少是有一个复杂的包含神经细胞的胞核系统。他们可能也有记忆。当然,他们在受到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也会有所反应。这是生理上的反应,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这只是生理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
显然,他没有注意到黄色披肩后清晰可闻的喘息。比特西清了清嗓子,将熄掉的雪茄扔到了草坪上,二郎腿来回地换着。
“在树林里,”桑德森继续说道,“譬如,在大森林深处,”他指着树林,“也许就有一个出色的群体,代表着成千上万的树木,那是一个庞大的集体生命,它的组织之精细完备不亚于我们自己的生命。在某种情况下,它会和我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样换位思考我们就更能理解它,至少在某一特定的时间可以做到。这样甚至可能将人类活力注入他硕大无比的梦想生活池之中。所以,大森林对一个人的吸引力是非常巨大的,完全不可阻挡。”
比特西太太啪地合拢嘴。她的围巾,还有劈啪作响的裙裾,都发出心中熊熊燃烧的抗议。她气愤填膺,但同时对桑德森的话一知半解,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无论他说的话实际含义是什么,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现在泛着微光的黑暗将窗边的三个人卷在了一起。这时,一阵混合着结满露珠的草坪、鲜花、树木和泥土的芬芳从开着的窗户扑鼻而来。
桑德森继续说道:“情绪之所以能唤醒我们,是因为其中隐藏着能够影响我们的生命,深层次地相互影响。譬如,一个人来到你们相处的空房间,你们俩会很快发生变化。新来的人虽然不说话,但会带来情绪上的变化。难道自然情绪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感动我们,使我们发生同样的变化吗?大海、高山和沙漠在一定情况下会激发我们的热情,让我们高兴,也会让我们恐惧。也许,对少数人,”他重重地看了主人一眼,当他转过头来,眼睛再次与比特西太太的眼神相遇,“那些充满了好奇,就像莫名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一样的情感,呃……是来自哪里呢?肯定不是来自死的东西!森林的影响,它对我们思想的奇特影响支配不正说明生命的力量吗?当然,有些是天性使然。森林的力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是不可否认的。我相信,我们在这儿尤其能感到这份力量。”
当他说完这些后,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比特西先生没想到谈话发展到这个局面,其实已经跑题了。他不希望妻子难过或担心,知道她的感情已经到达临界点,用他的话说,心中的火山“正在翻腾”,随时可能爆发。
他总结此次对话,试图想要通过这个方法来抑制妻子消极情绪的蔓延。
“大海是上帝创造的,”他含含糊糊说道,希望桑德森能够领会他的意思,“树也一样……”
“是的,整个庞大的植物王国,”画家明白了他的意思,“都在为人类服务,满足了人类的吃、住以及其他日常生活所需。它们覆盖了地球的大片土地……布局井井有条,坚定不移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随时听命,从不逃跑。难道这还不让我们刮目相看吗?但要人类接纳它们却并不容易。有人会采摘花朵,有人会砍伐树木。很奇怪的是,许多关于森林的故事和传奇充斥着黑暗、神秘,还有一些恶兆。树林里的生命少有欢乐但却有更多的伤害,森林生活简直太可怕了。今天仍然有树图腾,你瞧,接纳树木生命的伐木工人……就像鬼魅一族……”
他突然停下来了,声音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比特西在桑德森话未说完就已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他知道,妻子的感觉会更加激烈。在听到最后这一番话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沉默,贝特西太太突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让其他人看有样东西越过草坪,正在向他们靠近。这东西体型巨大,实乃庞然大物,而且非常高。灌木林的上空仍然挂着一抹夕阳余晖,它经过时整个天空黯然失色。后来,比特西太太说那东西呈“环状”移动,不过,也许她想说的是“螺旋状”。
她轻微尖叫了一声:“它终于来了!是你们把它引来的!”
她激动地转向桑德森,一半担心,一半生气。她也顾不上礼貌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如果你们继续,我知道它……哦!哦!我认识它,”她又叫了起来,“你们的谈话把它招来了!”恐惧让她的声音颤抖得可怕。
但是她激烈的言语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过了一会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亲爱的,你觉得你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她丈夫很惊奇地问道。桑德森在旁边一言不发。三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两个男人仍然坐着,比特西太太已经冲到了窗前,好像是故意挡在比特西先生和草坪之间一样。她的小手在天空中比划了一下,黄色的披肩挂在肩膀上看起来就像是天空中的云朵。
“在雪松那边——在雪松和紫丁花之间。”她的声音已经没有那么尖厉了,变得轻柔平静,“就在那儿……你看它又在原地打转了……转回去了,感谢上帝!……它回森林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在颤抖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重复道:“感谢上帝!我还以为……起初……它奔向这里……奔向我们!……大卫……我以为是冲着你来的!”
她从窗户边退回来,步履有些凌乱,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找椅子扶一把,伸手抓住了丈夫递过来的一只手。“抓紧我,亲爱的,紧紧地抓住我……不要离开我。”她回到了丈夫所说的“正常状态”,他稳稳地把妻子扶坐在椅子上。
“那是烟,索菲娅,我亲爱的,”他说得很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是的,我看到了。那是从园丁小屋里冒出来的烟……”
“但是,大卫,”——她的低声细语里又透出新的恐慌——“它刚才还弄出很大的声音来呢,现在安静了。我听到了嗖嗖的声音。”所有她能想到的词,譬如嗖嗖的,哗哗的,她都用上了,“大卫,真的太可怕了!我太怕了。那人在向我们大喊大叫……”
“嘘,嘘。”丈夫小声说着,并轻轻抚摸着她颤抖的手。
“在风中。”桑德森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平静。黑暗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不过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很柔和,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但是,比特西太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恐惧感再次泛起。比特西将椅子朝前挪了挪,挡在他们之间。他自己也很困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比较好。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可思议。
不过,比特西太太显然是吓坏了。在她看来,似乎自己看到的一切就来自小花园边的森林,神龙见首不见尾,悄悄地、艰难地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向他们走来。很快,有东西阻止了它,使得它越不过雪松。是雪松阻止了它,让它寸步不前,这一印象后来在她脑海中保留了很久。像涨潮的大海一样,森林在无边的黑暗中朝着他们的方向冲击,这只是第一波。因此,在她的脑海中,那似乎……就是童年在沙滩上一度让自己感到恐惧和困惑的神秘潮水。她感受到向外冲击的巨大力量……使她本能地产生抗拒,因为它威胁到自己和丈夫的生命安全。那一刻,她意识到了森林的特性……充满威胁。
在她跌跌撞撞从窗户边冲向呼救铃的时候,没有听清是桑德森还是自己丈夫小声说道:“它来了,因为我们谈到了它。我们的思想让它意识到了我们,从而把它引来了。但是,雪松阻止了它,它无法越过草坪,你瞧……”
这时,三个人都站了起来。比特西太太按下呼救铃的时候,她丈夫用威严的语气说道:
“亲爱的,我该对汤普森说什么呢?”他的声音透露出焦虑,但是表面上却显得很镇定。“让园丁去……”
这时,桑德森打断了他的话。“让我来试试,”他迅速地说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夫妻还没来得及回答是与否,他已跳出窗外,不见了。他们看着桑德森跑过草坪,消失在黑暗当中。
过了一会儿,女仆听到铃声来了,厅里随之传来猎犬的狂吠。
“快把灯点上!”只听主人喊道。女仆把门轻轻关上,他们听到风里传来一阵忧伤的歌声,环绕在屋墙外,远处树叶的沙沙声紧随其后。
“瞧,起风了,这是风的声音!”他把比特西太太搂在自己坚实的臂膀里,感觉她还在颤抖。不过,他知道自己也在发抖,只是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而是因为太兴奋。“你看到的烟来自斯特赖德的小屋,或者是来自他在菜园烧的垃圾堆。我们听到的是树枝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为什么你会如此紧张?”
这时,只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道:
“亲爱的,我是为你担心。有东西为了你而来对我进行恐吓。桑德森的出现带给你许多变化,这些都让我感到很不安,很不舒服。我知道,这或许看起来很傻。我想……我真的很累;我感觉自己紧张过度,情绪无法稳定下来。”她说得快而杂乱,边说边一直盯着窗口。
“招待客人,”他安慰道,“让你紧张受累了。我们非常不习惯家里有人,他明天就走了。”他把妻子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轻轻地搓着,试图让她暖和起来。为了自己的生活,他不能再说什么,也不便在做什么。但此刻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欣喜,内心那难以抑制的兴奋让他心跳加速。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也许他知道它来自哪里。
她在昏暗中凝望着丈夫的脸,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大卫,那一刻,我还以为……你看起来……不一样了。我今晚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她没有再提到丈夫的客人。
草坪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桑德森要回来了。他语气低沉地快速说道:“亲爱的,不要担心我。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任何问题。我对自己的生活感到非常的满意,非常幸福。”
汤普森拿来了灯,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她再次离开后,桑德森从窗户爬了进来。
“什么也没有。”桑德森轻松地说着,关上身后的窗户,“有人在焚烧树叶,烟雾飘过了树林。是风在作怪,”他补充道,小心翼翼地给比特西先生使了个眼色,比特西太太没有看到,“此刻,风开始在远处的森林里咆哮。”
但是,比特西太太注意到了他身上的两件事,这让她内心更加不安起来。她发现他双眼放光,这种光和她丈夫眼睛里突然散发的光芒一模一样。而且,她注意到,那句“风开始在远处的森林里咆哮”显然藏有深意。她的脑海中始终留有一个印象,就是他说的远远多于他所指,话里有话。其实,他口中所说的“风”不是风,也不是“在远处”,相反,那个东西正在奔这里。她还有另外一个感觉——更让她难以接受——她丈夫理解桑德森话里隐藏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