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玄幻故事集> 五

  随着桑德森的离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他们的影响也在慢慢淡去,因为制造那些事情的情绪消失了。比特西太太后来不久把那些事看作自己思想失衡造成的,她觉得这种变化不是偶然的,是自然积累的结果。一方面,她的丈夫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另一方面,她觉得生活中很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后来不过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罢了。

  当然,她把多数原因归咎于画家的出现以及他那疯狂的、充满暗示性的谈话。随着他的离开,世界又变得很普通并且很安全。一般来说,伤风持续时间都不太长,但他丈夫还是没能够下床送别桑德森,只好由比特西太太转达了歉意。翌日清晨,桑德森看起来还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比特西太太目送着桑德森离开,他戴着帽子和手套,看起来很平静。

  “毕竟,”看着马车载着桑德森远去,她心想,“他只是一个画家而已!”他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但比特西太太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至于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她的感情变化是全方位的,也很彻底。她甚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桑德森俯身在她手背亲吻的时候,她冲他微微一笑,这是真诚的微笑,因为她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是真诚的。不过,她并没有表示欢迎他下次再来的意思,令她感到宽慰满意的是,她丈夫也没说什么。

  这个小家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作息规律也恢复正常。他们后来很少再提到亚瑟·桑德森。她也再没有向丈夫提起他在夜里梦游、说胡话的事情。但是,要忘掉也同样不可能。这一切都深埋在她心中,就像是一个未知的疾病,症状奇怪而神秘,总是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向外扩散。她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要祈祷,保佑她忘掉那件事儿——祈祷上帝保佑她丈夫平安无事。

  尽管许多人认为看起来傻傻的是一个人的软肋,但是比特西太太懂得平衡,通情达理,有高尚坚贞的信仰。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她对丈夫的爱和对上帝的信仰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那是只有心性纯一、灵魂高贵的人才能做得到的。

  时间一晃来到了夏天,夏天是美好的,可夏风很强劲。说美好,是因为夏夜的雨水让空气变得格外清新,树叶始终翠绿和芬芳,犹如春天一般,这样的日子一直要延续到七月。说强劲,是因为在英格兰南部肆虐的夏风蔓延到整个国家,都在舞动着脚步。它们气势恢宏地横扫森林,使得森林咆哮不休,声音响彻天空。它们唱着,喊着,撕扯着树叶在空中盘旋。经过数日嘶吼跳跃,许多树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上。在黄昏前,连续两天,草坪上的雪松被风吹掉了两根枝干。黄昏前的风总是那么猛烈。黑暗中,一片狼藉,被吹掉的两根枝干占据了大半个草坪。大风穿过草坪,吹向房屋。雪松被吹了一个大窟窿,黎巴嫩式的防护墙一下子变得残缺不全,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森林可以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它也从破损的雪松进行偷窥。房屋主人现在从窗边——特别是从画室和卧室的窗口就可以直接眺望到森林的深处和空地。

  当时,比特西太太的侄儿侄女来家做客,他们饶有兴致地帮着园丁清扫残枝败叶。因为比特西先生坚持将毁坏的树枝全部搬走,所以花了两天时间才干完。他不让把那些树枝劈断,也不让用来烧火。在他的监督下,那些树枝都被拖到了花园侧边,在森林和草坪之间搭起了一道边界线。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设计,干得不亦乐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建造这个屏障抵御森林入侵,必须安全可靠。他们明白了姑父的诚心,甚至能感觉到他背后的动机。原来他们到姑父家里玩,还有些提心吊胆,现在却感到乐趣无穷。不过,这次索菲娅姑姑看起来却有些消极迟滞。

  “她老了,看起来有些古怪。”斯蒂芬说道。

  但是,爱丽丝却从姑姑不高兴的沉默中发现了让她有些讶异的秘密。

  “我觉得她很害怕树林,你瞧,她从不和我们一块儿去树林子。”

  “做这道防护墙就是要做得厚厚的,坚固无比,”他总结道,说话结结巴巴连不成一个句子,“那样任何东西——简单来说,没有什么——可以穿过这道墙。是吧,大卫姑父?”

  比特西先生脱掉身上的外套,只穿着那件带有斑点的背心工作。他帮助两兄妹一起将雪松的大树枝拼在一起做成树篱状。

  “快干,”他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风已在远处的森林吼起来了。”爱丽丝明白姑父的意思,随即附和道:“史蒂维(斯蒂芬的昵称),”她一边喘气一边喊道,“快一点!你动作太慢了。难道你没有听到大卫叔叔说的话吗?风就要吹过来了,我们必须要在那之前干完!”

  他们像特洛伊人那样干得很起劲,累了就坐在爬满了小屋南墙的紫藤树下休息。比特西太太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他们,不时地提一些无关紧要的建议。当然,没有人去理她说的话。因为大家干得都很投入,她说的大部分话都没听见。她提醒丈夫不要太热,爱丽丝不要把裙子划破了,斯蒂芬不要拧了腰。她一方面想着楼上的万能药箱,一方面不无焦虑地看着他们干活。

  这次雪松吹折让她平静的心情再次警觉起来。她再次回忆起早已淡忘的桑德森来访,他古怪的性格,令人讨厌的说话方式。许多她希望忘掉的东西,又下意识地回到了脑海中,想要忘掉这些东西看来是不可能了。它们望着她,点点头,充满活力,它们压根儿就没想靠边站,永远被封存。“瞧啊!”他们悄声说道,“难道我们没有告诉过你吗?”它们只是想找合适的时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前逐渐模糊的苦恼再次爬上她的心头,焦虑和不安又回来了,尘封心底的恐惧又出现了。

  雪松的树枝被风吹断了,这本是看起来很平常的一件事,然而,比特西先生却郑重其事。他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并不让她感到害怕。可是,他这认真的态度看起来有些离谱。她感觉比特西先生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对此十分的担心。突如其来的关心和兴趣,让她无法知晓夏天森林里发生的一切。她意识到,丈夫是在故意隐瞒一些事情。在比特西先生的心里,还深深地隐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想法、欲望和希望。丈夫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些会将丈夫引向何方呢?在丈夫看来,树枝的意外折断始料未及,无疑不是他想看到的。

  她观察到比特西和孩子们一起清理花园里的杂物时表情很严肃,这让她感到很害怕。更让她生气的是,孩子们也很热心地帮着丈夫一起清理,他们也在不自觉地帮助比特西先生。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害怕什么,但是,那个东西似乎正在来临。

  现在的她,头脑一片混乱,心中的恐惧感不知从何而来。一定程度上,雪松的倒塌让她越来越害怕。事实上,所有发生的事情,看起来都无法解释,但是却一直存在于她的意识当中,不断地出现,让她感到困惑、害怕和不解。出现在脑海中的事情是如此的真实,力量是如此之大,让她难以抗拒。可是隐藏起来的部分,却让她感到如此的厌恶。困惑中,她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但是很难用言语去表达,意思或许是这样的:有雪松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和睦;可是雪松的倒塌就像是一场灾难一样;这也意味着,小屋失去了一把保护伞。尤其是她的丈夫,变得是那么不堪一击。

  “为什么你如此害怕这场暴风?”在那场狂风过后,比特西曾经这样问过她;当她回答丈夫后,她也被自己所说的话震惊了。其中一句话,竟然不自觉地道明了真相。

  “大卫,因为我感觉它们——把在森林的习性带了过来,”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它们把树木的东西吹进了我心里,吹到了屋内。”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那一定是我为什么爱它们的原因,”他回答说,“它们把树的灵魂吹到了天空,就像云朵一样。”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她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比特西用那样的方式说话。

  有一次,他怂恿妻子和他一起去附近的林中空地,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带着一把小斧头,做什么用。

  “砍掉缠在树上的常青藤,让它们获得自由。”他说道。

  “但是,那难道不是守林人做的事吗?”她问道,“他们不是干这个拿报酬吗?”

  比特西说常青藤依附在树上,树不知道该怎样办。而守林人往往粗心大意,并不能彻底将常青藤清除。他们到处乱砍一通,剩下的都由树自行解决了。

  “还有,我喜欢为它们做事,帮助它们,保护它们。”他接着说道。树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平常没有说过这些话,再加上他对倒塌雪松的态度,一整个夏天下来,他的性格不断地发生变化,越来越奇怪。

  比特西先生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这个想法让她震惊——就像树不断长高一样。每天的外部变化小到看不出来,但内在变化非常深刻,无法抗拒。从思想到行动,比特西先生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有时候这种变化几乎在他的脸上表露无遗。有时候,丈夫外在的改变,着实让她担惊受怕。他的生活与树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兴趣也越来越像了,他的思想、感觉、目的、希望、欲望甚至是命运,与它们水乳交融——

  他的命运!当她思考丈夫的命运会归向何处时,一些模糊的、恐怖黑暗的阴影蒙上她的心头。她本能的惧怕更多的不是死亡——因为死亡意味着是对他灵魂的洗礼——他的思维和树的思维,尤其是那片大森林里树木的思维,逐渐联系在了一起。有时,在她有勇气面对这个变化,当面与丈夫争论,或者静静祈祷的时候,她发现比特西先生就如同森林里的树木一样,他的思想在她的脑海中迅速闪现。他们的思想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互为补充。

  她无法面对这个想法。一旦看到掩藏在背后真相时,她就更不可能有这种想法了。这让她捉摸不透。就算这种想法在心中突然闪现,也会迅速地消失。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个想法,这超越了她心中所接受的范围。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但是,当这种感觉消失时,她又开始颤抖起来,恐惧依然占据了她的心灵。

  就她的性格来说,这也许是她的本能所驱使,可能是:她的丈夫爱她,也爱森林里的树木;但是丈夫最初爱的是森林里的树,期间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爱上帝也爱她的丈夫。比特西先生在深爱树的同时也爱着她。

  对于这个冲突,她混乱的大脑逐渐清晰,只能痛苦地做出妥协。一场斗争正在悄然肆虐,只是到现在,离她还很远。雪松被毁,一个遥远、神秘的东西离他们越来越近。大风不再在森林深处咆哮,现在越来越近,在森林边缘徘徊。

  夏天慢慢地失去了它的威力。秋天的风穿过森林,树叶变成了金红色。此时的白昼逐渐变短。在一切不幸的事情来临之前,夜幕降临了。发生斗争的条件已经成熟,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们可以想象,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圣拉斐尔的塞朗小村庄,两个星期内也发生了变化——这过去的十年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生变化。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不会在意这些——大卫·比特西竟然不愿意再去那里。

  汤普森把茶桌放好,在茶水壶的下边迅速地放了一个酒精灯,悄悄放下百叶窗,然后离开了房间。酒精灯还没有点着。火光映在印花布罩着的扶手椅上,博克斯躺在黑马毛地毯上睡着了。墙上的金色相框泛着微光,框中的画却分辨不清。比特西太太将茶壶热了热,往丈夫的茶杯里倒了热水。比特西从炉边的椅子上坐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她,突然说道:

  “亲爱的。”他说道。好像说了很多,但比特西太太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我真的不可能去。”

  他的话太突兀,没有前后句,她一开始误解了,以为比特西先生想去花园或森林。他就没当回事,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然不可能,”她回答道,“现在去很不明智。为什么你要——”她意思是秋季夜晚总是笼罩着草坪上空的薄雾,还没说完,她意识到其实丈夫另有所指。恐怖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大卫!你的意思是要出国?”她喘着粗气说。

  “是的,亲爱的,我的意思是出国。”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丈夫离别的语气,那时他正准备去令她感到害怕的丛林探险。当时他的声音非常严肃坚定,现在也是如此。那一刻,她突然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去了茶壶边,看了看茶壶的水有没有烧开。当水烧开后,她往一个杯子里倒满热水,直到热水从水杯里溢了出来,她才停下来。她把多余的水倒进水池,尽力不让丈夫看到她的手在颤抖。房间的晦暗和火光也助了她一臂之力。其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妻子的变化,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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