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比特西太太一直都对现在住的房子不满意。她更喜欢住在乡下的平房里，因为那里视野开阔。她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所发生的一切。这个小屋位于征服者威廉 32 老狩猎场的边缘，让她感觉这是一个充满危险，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她最理想的居住地是在海边，后面没有树木遮挡，前面广袤的地平线清晰可见，比如伊斯特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奇怪的是她对树在内心有种本能的抵触情绪，难以打开心门，差不多是一种幽闭恐惧症;正如前面所说，大概是因为在印度的那些日子里，树带走了她的丈夫，并置他于危险境地。那些日子里，她被孤独所包围，曾试图与之斗争，可是却从来都没有从孤独的枷锁中挣脱出来。显然，还可以有其他方式摆脱孤独。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她只能屈服于丈夫的强烈愿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心里的恐惧，但一个月之后，一提到树，她的脸上又现出了恐怖的神情。树见到比特西太太的这副模样，大笑起来。
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小屋背后的这片森林就像是一道墙，看着、听着这里所有的一切，限制了他们的自由，让他们无法从这里逃离出去。她尽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试图让自己平和下来。这几个星期，她已经失去了原有简单、自然的品性。突然，阴冷与荒凉的感觉重新漫上她的心头;孤独让她感到害怕;这种感觉在她的心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当她内心不再恐惧时——她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恐惧其实就隐藏在她心底的某一个角落。
在森林里，她迷失了方向，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有时候她心想，所有的树枝都伸向一个方向——伸向他们的小屋和花园，极力想把他们拉过去，让他们成为树的一员。树的灵魂在入口埋怨着花园的嘲弄、傲慢和烦躁。如果可能，它会吸取花园的元气，让它窒息而死。大风狂吼，成千上万棵树木在摇动。这仿佛在传达着一个信息，这个灵魂有目的而来。花园入口已经惹怒了树的灵魂，于是它的内心深处发出了不停的嘶吼。
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她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此时的心情。但是，她却本能地觉察到了些什么，这让她陷入深深的不安当中。这其中，更多的是对她丈夫的担心。只是对她而言，噩梦可能会让她战战兢兢。而大卫对树的邀约表现出了特有的兴趣。
因为树参与她生活的方式让任何一个理性的妻子都无可挑剔，所以微妙的嫉妒心理更增强了她对树的反感和厌恶。她心想，其实丈夫心中的那份激情是天生的、自然的。这对他后来的职业选择、理想都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的梦想、愿望以及希望也因此不断丰满。比特西先生生命里最好的时光都用来了照料树木，他了解它们的习性和生活习惯，“驯服”它们就如同是人类驯服狗和马一样。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那些树木，离开了它们一步，他总会感觉很不适应，脑海中会不断地想起它们，整个人也显得无精打采。森林让他快乐、安宁，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平和下来。这些都深深地影响着他的生活，仿佛他的生命已经和树融为一体。如果切断他和树的一切联系，就如同让一个向往大海的人生活在内陆，让一个爱好登山的人生活在平原一样痛苦。
所有的这些她都能够明白，至少她多多少少能够体谅。对于他们英国的家安在何处，她平和地接受了比特西先生的选择。在这个小岛上，这儿是最接近森林的地方。森林里充满了清新的空气，行走在森林里，周围神秘、深邃的气氛让人倍感孤独。古森林充满了强烈的、让人难以抵挡的力量。然而，比特西早已经知道，这里面存在着一股强大的、不可驯服的力量。
他只在一件事上满足了比特西太太的愿望。他没有将他们的小屋安置在森林的中心地带，而是安置在了森林的边缘。十几年来，他们已经在这个充满沼泽、荒野和葱郁古树的森林边度过了许多安静祥和的日子。
最近两年，随着比特西的年龄增大，身体也如日薄西山，但他对森林的热情却有增无减。看着丈夫热情日益高涨，她起初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尽量真诚地表示同情，再后来有些小争执，最后发现丈夫的变化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于是她整个心跟着害怕起来。
他们每年都会离开英国六个星期，当然，两人感受各自不同。对她丈夫来说，这就如一次痛苦的流放，对于他的健康毫无益处;他会想念那些树——想要看见它们，听到它们的声音，闻到它们的味道。而对比特西太太来说，意味着从萦绕心头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这六个星期，在海边，尽情地享受法国海岸边的阳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如果让她拒绝，哪怕她再是一个多么无私的人，也是她难以面对的。
听到比特西的宣告，她的第一反应是吃惊。她尽可能琢磨，祈祷，私下哭泣——痛下决心。她心里很清楚，家庭的责任感驱使拒绝。这个要求当然是认真的——她难以想象该多么认真!——但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看得很明白。如果她接受丈夫离开英国的提议，她满足了自己的心愿，称心如意，但是她希望表现出牺牲的勇气，她丈夫永远不会知道她付出的代价。除了对树的热情，他和她一样是个无私的人。这些年她对丈夫的爱，就像是她对心中的上帝那份虔诚的爱一样，是真实深刻的。她甘愿为二者忍受痛苦。除此之外，比特西先生爱她的方式，在她看来有些奇怪。他的爱体现在对她的包容。当她和丈夫两人意见发生冲突时，他会从一开始就妥协下来。
“索菲娅，我真的感觉自己把握不了平衡。”他慢慢地说道，目光越过摆放在火炉的下面的一双泥泞的加长型靴子，停留在炉火上，“我的责任和我的快乐所在，就是照顾好森林里的树木和你。我的生命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有些时候，我感觉我的心与这些树木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与它们的分离会让我生病——甚至会让痛不欲生。我对生活的信念会削弱，这里是我的生命之源。这就是我的真实状态。”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注视着比特西太太的脸。这样，她可以看到他严肃的表情和坚定的目光。
“大卫，你的感觉太强烈了!”她说着，完全忘记了泡茶的事。
“是的，”他回答道，“不光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也在这里了。”
这时，房间里有一个暗影在不断地移动，他暗示房间里存在一个真实的物体，而且就在他们身旁。它不是从窗或门进来的，但是它充斥了整个房间。它把炉火的热气带到她面前。突然间，她感到一阵凉意，有些恍惚，大惊失色。她几乎能够感觉到风中树叶的沙沙声，就在她和丈夫之间。
“这儿有东西，”她颤抖地说道，“我想，我们并不打算知道它是什么。”这句话并不仅仅针对这一特殊事件，而是反映了她对生活的态度。
停了一会儿之后，比特西没有理睬妻子的指责，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你瞧，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他认真地说道，“我与这片大森林有着紧密的联系——这里散发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每天都健康幸福，让我充满生的希望。如果你不能理解的话，我觉得至少你可以体谅我才对。”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我知道，我的自私不可原谅。但我就是忍不住。这片古老的大森林，这些树木已融进了我的生命，如果我离开的话——”
比特西的声音哽咽了，他突然停下来靠在椅背上。她的喉咙里也好像卡进了什么硬物，一阵语塞。她走到丈夫身边，搂住他的肩头。
“亲爱的，”她喃喃地说，“上帝会指给我们方向，我们将接受他的引导，他以前总是为我们指明方向的。”
“我的自私也让我很痛苦——”他开口想说话，妻子止住了他。
“大卫，上帝会指引我们方向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你。你从来都没有自私过，我不想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上帝指引的道路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她亲了他一下，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的心跳到嗓子眼了，她对丈夫的关心远远胜过关心自己。
接着，比特西建议让她独自短暂离开一阵子，去他哥哥的别墅里陪陪孩子爱丽丝和斯蒂芬，她哥哥家的大门一直都为她敞开着。
“你需要改变。”他说道。仆人进来把灯点亮，然后又出去了。“你需要改变的程度和我害怕改变的程度是一致的。在你回来之前，我可以管好自己。你离开了，我会更开心。我无法离开这片我深爱的森林。我甚至觉得，亲爱的索菲娅——”他坐直，面对着她小声地说道，“——我不会再离开这里了，我的生命和幸福就在这儿。”
虽然她对比特西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是她还是会让丈夫一个人独自待在森林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的嫉妒心让自己变得容易敏感和自我封闭。他热爱森林甚至胜过自己，把森林放在了第一位。丈夫的言语背后所要表达的意思，让她内心深深地不安。桑德森带来的恐怖气氛又重新萦绕在她心头。他们之间对话，虽然她只听到了一小部分，但是那却表达了很深的含义。他离不开树的同时，树也离不开他。虽然他设法隐藏自己的内心，但是到最后终究还是表露了出来。这让他的妻子感到深深的不安。
他清楚地感觉到树会想念他——那些他曾经照料过的、守护过的、爱过的树木。
“大卫，我想我应该在这儿陪你。你现在真的需要我，难道不是吗?”她着急地一股脑儿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全说了出来。
“亲爱的，我现在越来越有一种想法，上天会保佑你的，你是那么的宽宏大量。你的牺牲，”他补充道，“更加伟大，尽管你无法理解是什么让我坚持留在这儿。”
“也许春天——”她颤抖地说道。
“春天——也许，”他几乎是屏住气，轻声说道，“那时它们不再需要我。在春天，整个世界都爱护着它们。只有在冬天，它们是寂寞的，被世界遗忘。这个时候我特别希望能在这儿陪着他们。我想我应该这样——也必须要这样做。”
就这样，他们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决定已经做出。至少，比特西太太没有再问什么问题。虽然对丈夫的鼓励是有必要的，但是，她不能对丈夫表现出更多的同情。她感觉，如果她继续下去，这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说下去，甚至会告诉一些她不希望听下去的事情。她不敢再继续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