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一
一月,夜晚的雾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菲利克斯·亨里厄特穿街过巷踏进顶层自己小小的公寓房间,这时,传来一阵风声,顿时引起周围一片骚动。刚开始,风声很轻,吹打着窗户,亨里厄特根本没有觉察到。不一会儿,风声起起伏伏,像是要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哀鸣,亨里厄特的确注意到了。他望着窗外漆黑的一片,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无处安放的凄风,其悲鸣无与伦比。亨里厄特的心头掠过一丝若隐若现的激动,难以言表。不一会儿,雾帘散开,亨里厄特想象一颗星星正在高空凝视着自己。
“会有所改变的,”他舒了口气,坐回椅子里,“会带来变动!”
事实上,他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变化。犹如四处游走的风,他变得心神不宁起来——期望离开,期望远走他乡。当然,其他的刺激,譬如飞流直下的瀑布、鸟儿美妙的歌声、柴火的香味,看到一段蜿蜒的公路,无不会激发这种狂野的想法。但是,风的哀鸣,那种不懈求索,坚持质疑,行万里路的精神,却是最最令人心动的。他的内心充满了渴望,霎时,他感到自己只是伦敦街头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孤独之感涌上他的心头。
“吾欲当即起身,湖畔波涛日夜不息,涛声入耳声声低沉,城镇交通车水马龙,盼望之深内心涌动。”
亨里厄特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这首诗词。一股强烈的情感传遍他全身,那是在因尼斯弗里 33 才会产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也飞越了千山万岭,浪迹天涯。他厌恶一成不变的生活,渴望改变、冒险,期待远离繁华的商铺、嘈杂的人群,还有车水马龙的生活。一周以来,大雾笼罩着伦敦。这股风给伦敦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他该去哪儿呢?欲望虽丰满,钱包很骨感 34 。
他瞥了眼那一摞摞的书籍、信件和报纸,提不起一点儿兴致,此时,他更愿意倾听。过去种种的旅行画面犹如一幅幅彩画,一幅接着一幅在眼前浮现。相对于旅行本身来说,亨里厄特更享受旅行所带来的美好回忆。风还在身边嘶鸣,奏出多声部和弦,引人入胜。
他听到,浪花轻轻拍打着黑海海岸,远处巍峨的高加索山直插云霄。马赛那状如华盖的青松和仙人掌在风中沙沙作响,港口大大小小的轮船,放飞梦想,扬帆起航,周游世界,开启一段魔幻之旅。听见伊达山坡的泉水叮当,马拉松镇的红柳窃私语。奥尼亚海上又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他嗅到了基克拉迪群岛的芬芳,岛上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蓝色面纱,沐浴在阳光下。瀑布的水花,打湿了坦佩草坪,穿过湿漉漉的草坪,他惊讶地发现——天啦!——那白色的浪花像是在翩翩起舞,或者是阳光在珀利翁山画下的薄雾?……“天边泛出鱼肚白,我们一起徜徉在绿色的草坪,和煦的清风吹拂着朵朵白云……” 35
这时,从远处废塔飘来一阵紫罗兰花香,让闷热的房间顿时感觉清爽了很多,耳边传来“黄蜂飞舞在常春藤的花丛中” 36 的诗句。清风扫过空旷的山丘——正是它不遗余力地吹散了伦敦的雾霾。
亨里厄特感受到了变化,整个伦敦融化在黑暗里,雾霾飘向蔚蓝的天空,轰鸣的车流声如大海的呼啸。汽笛声在缆绳间穿梭,甲板来回摇晃,他看见一个水手摸了摸自己的帽檐,把两法郎装进了口袋。汽笛声声,多少次的冒险之旅起自这不安的噪声,伦敦的喧闹已然无关紧要,只不过犹如孩童玩具马车发出的嘚嘚声。
亨里厄特钟爱汽笛声,因为它深沉、威严。这声音吸引了城市各个角落的流浪汉,它告诉人们:“抛开你熟悉的世界吧,不管好坏,请跟我走!锚已升起,再晚就来不及了。请注意,你会体验到非比寻常的惊喜,只有你会体验到。”
坐在椅中的亨里厄特一阵心悸,猛地转身来到书架前,上面摆满了一本本旅行指南书,还有各种地图册和时刻表,这些是他在这个房间里的唯一挚爱。他是一个骨子里无忧无虑、热爱探险的人。他无视常规,总是渴望着新奇事物的出现。
“住廉价公寓和身无牵挂的最大好处就是,”他笑道,“门一锁,就可以走人了。除了窃贼惦记,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乎。即使是窃贼,他也早已知道这里没什么值得偷的了。”
他总是随时等待出行,毫不犹豫,行囊瞬间即可收拾停当,每次回城休整,也只是为下次出门筹钱而已。他的旅行包像一个麻布袋,又脏又破,需要时就会从壁橱底部迅速滑落出来。袋子挺大,背在身上能听到里面发出钥匙和挂锁碰撞的叮当声。屋里到处是烟灰,他随手捡起几件破旧衣服塞进行囊。他轻轻吟着“黄蜂飞舞在常春藤的花丛中”,和着窗外越来越强的风声,心中的烦躁魔术般地消失了。
不过,这次他不是去神出鬼没的珀利翁山,也不是去绿树成荫的坦佩峡谷。生在一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时代,旅游是有钱人的专利,流浪汉只能过着猪一样的生活。他想起一位埃及朋友曾邀请他游览撒哈拉大沙漠。那位志趣相投的朋友知道他讨厌陈规陋俗,所以发出这个“务实”的邀请。此时,“赫勒万”几个字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这正是他想去的地方。埃及一直以来牵动着他的心弦,他总想去触摸她深藏的伟大灵魂,但都以无果告终。那些发掘者、埃及古物学者,特别是考古学家在她那张古朴的面孔贴上了如同游客旅行箱上酒店广告一样的标签。他们讲述着她的历史,却从不谈她的梦想、思想和挚爱的东西。埃及的内心,埋藏在沙漠的深处,而那些人则在埃及的坟墓、寺庙中大肆掠夺“宝藏”,他们得到的只是埃及文明的冰山一角,根本无法彰显她那博大的心灵世界。亨里厄特年轻时,曾找遍了所有关于埃及的资料,并仔细琢磨。他发现,古埃及的礼仪传统是一种精神力量,非常人所能感知——他当时曾一度认可这种力量——确切地说是将信将疑。而如今,人们只是看到了这些礼仪传统的表层,没有深入挖掘,而是对其嗤之以鼻,还振振有词。殊不知,这些礼仪传统曾是我们领略埃及文明的必由之路。他曾经到访埃及数次,却未曾遇到一位志同道合之士。他遇到的人,曾对他说:“莫名其妙。”然后转身继续在沙地里挖掘宝藏。如今,她的世界被沙掩埋。发掘者只得到了一具具骷髅,各地的博物馆争相收藏,那些咧着嘴笑的空洞文物没有任何内涵。
不过,此时此刻,他正在一边整理行囊,一边哼着小曲。年轻时的满腔热情仿佛又苏醒了,那时的情感真是朴实无华。清晨,古老的金字塔穿越尼罗河上的迷雾,越过伦敦屋顶向他深深鞠躬,说道:“来吧!”那声音十分低沉,“我要给你看样东西,还有话想和你说。”他看到一群金字塔在沙漠上“乘风破浪”,宛如一艘艘奇妙的灰色舰艇,漫无目的地驶向远方。在他眼中,这些庞大的家伙仿佛就像一艘大船一样,阴森诡异。可惜,种种幻象,早已从这个尘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能再做梦了,”他笑道,“要是再这样心不在焉,就会把火钳打进行李,而忘了靴子,这里搞得简直像‘跳蚤’市场了。”他站在那堆行李上,把它们紧紧地压实。
然而,他脑中的画面还是停不下来,只见一只只风筝在蓝天盘旋,一对白鹰闲适地翱翔而过,一路互诉衷肠。船帆像巨大的翅膀从地平面升起,从尼罗河逶迤向他驶来。棕榈树在孟菲斯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似乎感受到了埃及的烈日炎炎,虽大汗淋漓,却神清气爽。一股非洲热风从努比亚袭来,阵阵吹拂在他的双颊。而在那些小花园里,杏花开得正旺,香气四溢……他感受到了沙漠的气息……埃及那无人问津且阴晦的地下墓穴里怪异的氛围……黄沙漫漫,悄无声息地向前推进,逐渐把伦敦老城围了起来……
像变戏法一样的黄沙悄无声息地狂卷而来,偷袭了他的四周。
他使劲地塞着又大又怪的行李袋,一堆堆衣物挤成了贝都因人 37 脸的形状,闪着亮光。随着骆驼悲凉的蹄声,夹着风声和地下的水流声,伦敦的服装店也安静了下来。那声音是旧时代带入现代生活的声音,让我们沉思,也让我们流泪。
他感觉飘飘欲仙,双眼像着了魔一样透着兴奋。一想到埃及,他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奇怪的是,那地方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但却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那么熟悉。他感到困惑不解,一阵恐惧感随之而来。
“这个行李袋简直就是个世界奇观。”他又笑起来,一脚把那个香肠般的笨重怪物踢到了墙角,兴奋地坐下来写行李标签:“菲利克斯·亨里厄特,经马赛至亚历山大。”可因为笔芯进了沙子,墨渍涂污了字母。他把那句话又重写了一遍。接着,他想起还有十几样东西忘了装,于是,心急火燎但又有一点迷惘地把它们塞进去。那些东西卷成一团,塞在里边不见了,可一会儿突然又出来了,就像是打理又干又热的流沙。沙子从一件外套的各个口袋里散落出来,而这件衣服正是去年他去多塞特时穿过的,现在他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沙子。
那一夜,他的梦里全是风沙,来自埃及的风,凄凄哀哀,经久不息,流动的沙也停不下来。阿拉伯人在遥不可及的沙丘上与恶魔狂舞,他简直无法跟上他们的脚步。有种比所有这些还要古老的力量扯住了他的双脚,让他停了下来。他感觉有无数只手指对着他戳戳点点,他的面前飞来一块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双手和脖子。“和我们在一起吧。”他听见很多低沉的喊声,这些声音来自地面,但很快就湮没无息,众多的喉咙窒息无声。经过一番艰辛的努力,他终于抓住了它。但很快它就从他的指间滑下,轻巧地溜走了。它的外表呈灰黄色,全身都在动。尽管它是固体的,但是它却如流水般灵动。它的历史源远流长。
亨里厄特朝它大吼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肯定认识你……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它停了下来,远远地转过它那硕大的脸庞,没有一丝遮盖,面无表情。
他听到风一样的声音滚滚而来,时而轰隆轰隆,时而窃窃私语。接着,他的心头一颤,醒了,身上全是冷汗。
那声音好像还在房间里——就在他的身边。
“我是沙。”他听到那声音说,然后就慢慢消失了。
然后,他发现巴黎的繁华已离他而去,一艘蒸汽船正载着他穿过波涛汹涌的大海,绕路驶向亚历山大港口。他高兴地看到里维埃拉 38 连同耀眼的阳光、莫测的风以及保守的英国有钱人的诽谤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现在,他身上所有的不安已不复存在。尽管已经四十岁了,但他骨子里是一个喜欢四处流浪的人。身陷按部就班的生活与清规戒律,他没有一丝放松的机会,生活留给他的只剩下不安和紧张。他最终再次选择离开,尽管囊中羞涩,但是浪迹天涯的快乐可以让他的感情得到宣泄,不必斤斤计较。他想起一位住在美国长岛的女性,某个夏日的一天,她走出家门观望过往的帆船,然后随舟而行,当她再次走进家门已是八年之后。八年时间四处旅行!这让他对那位女性钦佩有加。
亨里厄特的体内流着异族的血,兼具流浪汉和哲学家的气质,既富有诗人的浪漫情怀,又笃信教条戒律,是一个性格非常复杂的人。他历经岁月的洗礼,博览群书。年轻时满腔热情,希望能解决世界上的种种重大谜题,现今这一想法却变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万事皆有可能,任何事对他来说都不足为奇。据他所知,哪怕是那些说得最鞭辟入里的信条多少都有一些美化真理的成分。有些人探索宇宙的奥秘,试图给出简单明了的答案,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便一蹶不振,变得玩世不恭,失落虚无。之前他也和这些人一样惹人讨厌,而如今,他已不再期待那些最终答案了。
对他而言,哪怕是再小的旅行多少都有几分探险刺激的感觉,激动人心的事情时时刻刻都有,而且它们看起来都是那么惊艳。当他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朋友们时,他们都说:“是编故事吧。”其实也就是故事。
然而,这次他要探险的地方与之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他即将踏上毗邻撒哈拉大沙漠的赫勒万小镇。回顾从前,他经常问自己:“我怎么能去赫勒万呢?”
或许,他从未想过去那里,正是沙给他带来了启迪,因为大沙漠孕育了赫勒万,他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