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几天来,亨里厄特几乎没见到来自伯明翰的万斯,这使得他更为好奇,为什么万斯半夜来借指南针?不管怎么说,除了赫勒万,他与其他朋友相处甚好,所以又在沙漠里住了几晚。
他喜欢沙漠带给自己的无限宁静的感觉。在这里,他可以将一切尘世俗事连同记忆抛之脑后。一切渐渐淡去,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一个阿拉伯男孩赶着驴,带着睡袋、食物和水,向东前往瓦迪霍夫 39 ,那是一个荒凉的峡谷,距此约一小时的路程。峡谷蜿蜒在海拔几千英尺的悬崖峭壁间,突然变得开阔,把平坦的高原和连绵起伏的山峦分隔开来。它还向周围延伸,就像沙漠的手臂一样,总是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亨里厄特在这儿每天看看黎明,赏赏日落,睡个午觉避避暑,欣赏欣赏日日夜夜广阔的地平线上那奇异的色彩。当他独自一人时,沙漠进入了他的整个内心。晚上,黑暗中豺狼在他精心布置的火堆周围嚎叫,柴不多,所以火并不旺。白天,鹞子在头顶盘旋,偶尔有一只秃鹰振翅飞过蓝天。这个峡谷布满石头,十分荒芜,他觉得跟月球上的景观差不多。亨里厄特没戴手表。日出一个小时后,赶驴的男孩来了,他宛如来自外星,从那因年代久远而早已被人遗忘的遥远的海湾带来了远方的时光和人世。
短暂的暮光让整个安静的气氛变得诡异,这多少让人有点不舒服。不管是耀眼的白天还是漆黑的夜晚,亨里厄特都觉得还好,但是这忽明忽暗却让他想闭起眼睛躲藏起来,这影响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他思绪有点混乱,难以理解这一切。石灰石因为风化明显地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形成了一座座悬崖峭壁和一块块岩石。怪石嶙峋,熠熠生辉,犹如一个个朦胧的灯笼向沙漠发送着信号。座座怪异的山丘随风摆动,颤颤巍巍,经过风吹雨打,它们变得格外陡峭。在晨光中,一切都静静地安睡着。但到了黄昏时节,潮汐再兴,从海面涌上来,白茫茫一片,震慑人心。潮水汇聚在一起,并肩前行,犹如一支完整的军队。星光下,沙的光芒明亮耀眼。月亮从姆卡塔默山上升起,散发出纯洁、慈爱的光,浸润了整个沙漠,只有月光能够淹没沙漠。在沙漠上,月亮变得极其惊艳。月光照耀在一片无垠的沙漠上,这里没有,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生命。在活蹦乱跳的生命出现之前,亨里厄特是这空荡荡的星球上唯一的生物。
然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却蕴含着巨大的活力。这里单调乏味,但没有一丝一缕悲凉的迹象。这里虽地域广阔、景致单一,却并不悲凉。连绵不断的溪谷和高低起伏的高原让人们能够理解无穷的意义。亨里厄特对“无尽的世界”理解得更加透彻了:沙漠既无终了,亦无源起。沙漠使他感受到什么是永恒的平静,只有星空感受过的那种恬静。灵魂感受到的并非迷惑,而是勇气、自信和希望。这沙是无数岁月的残骸,其上曾奔腾着美丽而壮阔的生命。沙漠是如此广阔,足以包容悲戚忧愁;又是如此深厚,足以承受世事变迁。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沙漠可谓无尽也。在这死寂灰暗的面具背后隐藏着无数的生命,无时无刻不迸发出生命的气息。在沙漠中,亨里厄特觉得自己如贵族一般。
与众不同的是,在这里,生命隐藏在死亡的背后,这看似矛盾,却令人着迷。在沙漠里,快乐如影随形,他从未感到孤独。无数的生命陪伴着他,他感到沙漠与他是如此的亲近,像星星一样,又如沙粒一般,紧挨着彼此。
非洲热风吹来了沙子,形成了沙漠,亨里厄特完全被这里所吸引。他虽然只在这里待了几天,但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看遍了世间千年。亨里厄特返程归来,感到沙漠的魔力在血液中流淌。相比之下,旅馆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在人们眼中,他焕然一新,反应也更敏捷了。沙漠纯粹而宏伟,他的灵魂受到了震撼,得到了洗礼。曾经一段时间,他总会受人们尖酸刻薄的评判。他的生活又变得拮据贫困,他也不再关注自己吃饭时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与沙漠朝夕相处之前,他讲究奢华排场;如今,他像一个奴隶一般,严于律己,简约朴素。
然而,在沙漠里,自然生存法则很苛刻,那里提倡公正,这制度犹如凸透镜放大事物的效果一样,亨里厄特在那里待了一小段时间,已经适应了那里的法则。他环顾餐厅四周,扫了一眼餐厅里的人。刚开始,他能清楚地辨析这些细微的感情,后来他被对面小餐桌的两个人吓到了。
亨里厄特已经忘记了万斯,那个半夜里用袖珍指南针探测北方的伯明翰人。如今,他又见到了他,这次他对万斯的印象彻底改观。在他浮想联翩之前,一个绝妙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想到:“万斯可能是随我而来的。他应该很了解也很喜爱沙漠。”然而,他的一时之兴正反映了这样的事实:“万斯属于沙漠,也是沙漠把他带到这里的。”这时,他的脑海里暗流涌动:“万斯想从沙漠那里得到什么?他有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动机。这动机又是什么呢?”
尽管他刚刚浮想联翩,但是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是刚刚坐在那个空椅子上的。与亨里厄特第一次见万斯不同,她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两人的眼神碰撞到了一起,毫无避讳。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敏锐专注,在他的脸上来回探察,摄人心魄,但并不让人感到唐突。他手里撕着面包,同时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她,目不转睛,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先移开她的视线。她终于低下了眼睛,他感到他们就像经历了一次亲密谈话,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她在心里不断地作出判断,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问题并给予回答。很快,他们彼此不再陌生了。接下来,他们继续吃着晚餐,亨里厄特小心翼翼避免直视对方,但他知道她能感到他的存在,暗暗地和他说着话。她压低了声音问他问题,他总是血脉贲张,立即回答。她知晓那些重要且不同寻常的事。她如一泓急流,而万斯只是那水上微澜。
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迷人的女人,这就是亨里厄特对她的第一印象。整顿晚饭,她都有意接近他,坐到了他的餐桌边,似乎就坐在他身边一样。显然从那时起,他们的思想就已经开始交流了。
人们总爱幻想着别人拥有自己渴望拥有的品质,了解自己渴望了解的知识。显然,亨里厄特开动了他活跃的想象力。不过,亨里厄特逐渐确信,自己一直想弄明白的埃及隐藏的秘密,这个女人可以给他解答。她可以指引他去寻找这些秘密,她的心思全花在这些古老的东西上。看到她的脸,亨里厄特就想起了沙漠。随之而来,沙子映入了他的脑海。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他看到她时,他又有了那种在沙漠上安宁和恢宏的感觉。当然,剩下的都是他基于现实的想象而已。但也不全都是他的想象。
如今,亨里厄特对女人一无所知,他也不想“搞懂”她们,更没有多少与女人打交道的经历,他对自己母亲的敬爱,是他对女人最多的了解。他与女人的几段关系,如果算得上是关系的话,也都只是露水情缘,而且这些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结果都不是很好,但是他始终对女人抱以美好的期待。粗略看来,亨里厄特的想法中似乎有令人发笑之处。他怀着好奇和尊敬的心态,把女人当作谜团。她们使生活变得甜蜜而又复杂,甚至变得危险。亨里厄特并不是那种急于想走入婚姻殿堂的人!但是眼前的女子却深深地吸引着他。两个有力明确而又真实形象的想法映入他的脑海。一个是最常见的恋人之间所表现的那种关系,或诸如他此前所听所闻的此类关系,比如:“之前我就认识这个女人,很久之前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似曾相识。”另一个几乎与这个想法完全相悖:“你不会和她有任何来往;她只能给你带来麻烦和困扰。要躲着她,时刻保持警觉。”——事实上,只是不同的预感而已。
因为亨里厄特没有丝毫证据证实自己的这两种感觉,他也不再管那些预感,但当他打量她非凡的外貌时,就摒弃了所有的疑虑,坚持他当初敏锐的判断。他对她还留存着当初那种亲切感和自己的预感。他还在做着白日梦,希望她能告诉他一些关于“埃及”的事情。
亨里厄特专注地看着她,某种意义上说是被她深深吸引了。他只能用黑来形容她的脸庞,黝黑的脸庞显示了她经历了无数艰苦的岁月。自然,用年迈来形容她是最直白的了,但是年迈这个词只能用来形容外表而已。她脸上的种种表情就好像她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一样。不单单是那双乌黑的眼睛,她所有神秘的行为也能揭露出她久经历史岁月磨砺的灵魂。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想法,那就是:这个女人知道为人所遗忘已久的事情。她的颧骨极高,这使亨里厄特不禁想到广为人知的拉美西斯二世法老,法老的下巴很长而且棱角分明,高高的鹰钩鼻——这使她看起来更加威严。尽管她的确手握极权,而且冷酷无情,但是不会让人感到她尖酸苛刻,也没有让人望而生畏。她的唇腭之间透露出一股不可抵御的严肃感!最让人奇怪的是,那双黑眼睛目光凝聚,整齐的上眼皮,就像一把尺子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女人的凝视是那么不同寻常,难以言表。亨里厄特想到了一位刻在坚硬黑石上的人的雕像,雕像的眼睛望穿沙漠,凝视着一片荒无人烟的遥远世界,在这里人类已被遗忘。那张脸丑得精致,闪烁着奇特的黑色之美。
接着,像往常一样,亨里厄特开始浮想联翩,揣测她的生活圈子如何,她的朋友会有谁,不过都无济于事。幻想停止了。她太年轻,不可能是万斯的母亲,当然更不可能是万斯的妻子。他不仅仅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而产生兴趣,而且更多的是因为困惑不解!是什么让坐在她身旁的人看起来那么讨厌呢?尽管她从未直接行使她的权威,但是她好像有某种强大的威力,什么时候留下这种印象的呢?亨里厄特怎么会猜到万斯厌恶现在的状态呢?显然,万斯不敢反对,他只是表现得很幽默,他是在有意地使自己表现得很顺从,消极地等待是为了争取时间吗?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显得鬼鬼祟祟的。他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他看似心意已决但又显得那么勉强,肯定哪里有点不对劲儿。他离她出奇地近,不断地观察着她。
亨里厄特猜测所有的可能性,猜想着她帮他付了所有花销以及另一大笔钱。她是万斯的亲戚,很有钱,万斯对她有一些企图,七年来他都在侍奉着她,他觉得做鞍前马后的事儿很丢脸,曾谋划着逃跑,但又不能就这么跑掉。一阵莫名的战栗席卷亨里厄特的全身。他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
当然,万斯也有可能是步入歧途、无可救药了,这往往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状况。但这次,却让亨里厄特碰巧猜对了。每次,只要一件事就能使他否定之前的猜想。万斯身上有股邪恶的力量,还有一点不对劲,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负面这么简单。一个男人有这种表情,不是消极怠慢和懦弱的表现。他费力地隐藏自己的意图,然而事实上却因为他过于急功近利的行动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但他时刻伪装着自己。万斯时刻戒备着,因为他有不可告人的意图。亨里厄特又想到万斯悄无声息地走在铺着地毯的楼道里的那一幕,他不禁颤抖了一下。由此,之前的恐惧再次漫上心头。
接下来,亨里厄特急切地想弄明白万斯和这个女人在埃及——在沙漠上谋划的事情。他相信正是沙漠把这两个人带到他的面前。但是关于这件事,亨里厄特纵有千万种猜测,但总有另一种原因阻挡着他。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知道一些古埃及的事情,而这些都是他曾苦苦寻求而未有结果的。他想寻找的不仅有深埋在沙漠之下的那些石头,还有它们所蕴含的意义。它们完全被掩埋在沙漠之中,以致后来人们对其知之甚少。
在这里,亨里厄特一无所知,也不懂或许可给予他灵感的相关知识,因此,他找不到任何让他感到宽慰的蛛丝马迹。在命运之神伸出援助之手前,他寸步难行。命运之神及时相助之时,此前他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警告和预言,又变成了事实。亨里厄特犹豫了,同时,他又开始警惕起来。他想了又想,要不要进一步认识万斯和那个女人。“最好不要,”一个小人在他脑海里轻声说道,“最好别招惹那对怪人,他们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亨里厄特总觉得他们是危险的,但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种想法呢?然而,正当他在犹豫时,命运给他警告的同时也把他推入万斯和那个女人的生活圈。他刚开始只是在试探,兴许还想着逃离。但是很快——好奇心却使他义无反顾地朝着目的地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