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还有一个小时太阳就落山了,亨里厄特把毯子和食物放在驴子背上,告诉骑驴的男孩见面的地方,那地方的距离很远。亨里厄特自己则步行。烈日之下,他沿着沙街默默地快速前行。一队队骆驼无精打采地行走着,它们从采石场驮来建造金字塔所用的石头。亨里厄特觉得赫勒万小镇想要挽留自己。但是,他现在欲望太强,都顾不上警惕了。沙浪涨起来了,轻而易举就可以把他冲得不见踪影。他觉得距离自己将近两千米远的地方有一股吸引力,身后是两千年的推力,欲念难以遏制。
万物沐浴在阳光之下,他经过富丽堂皇的奥哈亚特旅馆,那建筑犹如一座直达苍穹的宫殿,屹立于村庄中。在旅馆的柱廊和阳台里,只见一群人一边听着军乐队的音乐,一边喝着下午茶。穿着法兰绒的男人们在打网球;长途跋涉的人们跳下驴背;笑声,说话声,人声鼎沸。愉悦的氛围引起了亨里厄特的注意,凭经验,他应该留下,加入到这群生气勃勃的人群当中。不久,这里将会有一些欢乐的晚宴派对、舞蹈、歌唱、悦声巧笑、各种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等等。他用温柔的眼睛搜寻,在棕榈树间,他看到了几个认识的女孩。但是,他感觉自己和这个现代社会隔了几个世纪的距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孤独感。他搜寻历经岁月却被人遗忘的沙漠,在岁月遗留的废墟中徘徊。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好像进入了深水区,呼吸不由得紧促起来。
亨里厄特爬上通向高原的陡峭高地,瞭望台就坐落在那里。他看到两位认识的官员,经历了白天的工作之后,俩人正在休息。亨里厄特也感到自己的思想在天体中驰骋,这些躯体却存在于安静且永久和平的世界中,远离人类。那两个官员认出了他,他们的眼神告诉他再远的距离也不遥远。他们在招手,挥舞着用来从高脚杯中喝饮料的吸管,他们的声音就像是从星空传来一样。他看见阳光在那些杯子上闪烁,听见冰块撞击着玻璃杯壁的叮当声。周围安静得有些出奇,他也挥手向他们致意,然后快速离开,他不能留住流逝的岁月。
堆积起来的引力漩涡使沙浪流得更快了。亨里厄特来到了高原,呼吸着凉爽的沙漠空气。他的双脚踩在像薄膜一样的沙地上,黑黝黝的地毯一眼望不到边,遍地是沙。当消失已久的文明踏上这片炙热的土地,沙地因未曾被沙浪席卷而依旧平滑,随后沉入了布满星星的帷幕之后。沙在朝一个方向集聚,沙流、气流和吸力的强度越来越大。亨里厄特感受到强大的暗流,深一点的沙浪使他的双脚向一侧移动,而且他还感受到了来自沙漠中央的巨流。那些沙在流动,从下向上,亨里厄特也不得不和它们一起移动起来。
顷刻之后,亨里厄特转过身,看着赫勒万小镇在夜晚的灯光下熠熠发光。传到他身边的声音很微弱,但是现在变得就像呢喃了。三角洲之外,是翠绿鲜艳的棕榈树、贝德拉申的座座屋顶,尼罗河河水咕咚咕咚地流淌着,河面上还有逶迤而行的三桅小帆船。他还看见,利比亚黄色的地平线上耸立着许多金字塔,它们巨型的三角形状变得暗无光泽。金字塔在天空中留下了巨大的楔形身影,在一片金色的沙海中是那么显眼。看吧,金字塔的威严耸立在这整个沙漠之上。它们直插云霄,代表着古老的“权力”,现在注视着他在破损的领土上踽踽而行。
亨里厄特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前进。他面向东方,看见一轮冷月当空,在广袤无垠的沉寂沙原上冉冉升起,气势恢宏,几乎和那些金字塔一样可怕。正是她引起了沙浪,带着他的脚步穿越沙漠,奔往瓦迪·霍夫。一会儿,亨里厄特沉到了山脊下面,赫勒万小镇、尼罗河和那些金字塔都消失于视线之外。亨里厄特进入到古老的水域,时光在他身后立即逆流,冲刷掉所有痕迹,亨里厄特的思绪也随之漂走。亨里厄特跨过世纪的漩涡,进入过去。沙漠就出现在亨里厄特的面前——一个敞开的坟墓,在那里亨里厄特很快就读懂了那些消失已久的东西。
随后,日落的奇异暗光开始在这大地上施展魔法。一道紫色的光芒照射在姆卡塔默山,风景轻快地移动形成了惊人的海市蜃楼。翱翔在一千六百米以上的风筝,一瞬间由小虫子那么点儿大变成了羽翼丰满的鸟儿那么大,忽然就感觉它们近在眼前。没有一点预兆,那些山脊和绝壁在极速前进,平坦的地方变成了斜坡和盆地,看到这情形亨里厄特失足倒地。沙漠显现出了它的独特性,而正是这样的品性使那些胆小的人害怕黄昏的到来;沙漠毫无伪装,遍及各地。因为沙漠彻底改变了眼前的景象,但它却给人们带来了困惑,这困惑不是来自徒劳的或者构想的事物。当把遮住真相的帷幕拉开时,熟悉的事情变得不同,这是影响思想最简单的方式。在日落时分,一个人突然产生了这种困惑,而这一切来得太快,令人不安。现在,沙漠在上升,速度异常的快。顷刻间,亨里厄特发现自己被包围起来了。
但是,亨里厄特十分了解沙漠的威力,他努力尝试去弄清楚它,因此继续前进。不过,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他不会沉浸于这些事情上。尽管亨里厄特从没把这件事忘记,但是他也不接受那个精心策划的夸张的说法,他这样做很明智。“我将要去见证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试验,但是有两个宗教信仰者却对此十分信任和狂热,”亨里厄特自言自语道,“我已经答应了去画任何我所见的东西。也许这里就有真相,或者这仅仅是他们内心过于兴奋而产生的幻想。我很感兴趣——尽管这可能对我做更好的判断不利。但是,我还是会一探究竟的——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这就是亨里厄特要求自己必须有的态度,这是他真实的想法,还是他用来鼓起自己渐渐丧失的勇气呢?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些情绪是那么复杂和相互矛盾,他在心里不断地以这种方式安慰自己。这种感觉太强烈,以至于亨里厄特都不能分辨事情了。此刻,一个人若十分了解自己的想法,那么他就能解决好这世上那些最古老的心理问题。沙使亨里厄特专注于他的判断,因此他企图用目前自己能够接受的标准来说明这次探险。亨里厄特在一个巨大、充满奇幻的世界里前行,但是这些奇幻并不是那么明显,以至于他记不太清。
具有埃及出其不意的特点,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那片金字塔已经淹没了太阳。“拉 55 ”坐在金色的船中,行驶在利比亚荒地以外的海域里。亨里厄特不停地向前走,他感受到了那无尽的孤独。他正走在充满梦想的地方,这里远离现代生活,所以他找不到任何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同伴。沙漠如此宽广、昏暗和荒凉,他在这如海洋般无尽的“过去”中迷失了。亨里厄特走进一个鸦雀无声的地方,它在数千米以下,周围是静寂无声的海洋。他只和一样东西在一起——这个东西深不可测,寂静无声,这里没有任何生灵——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影子和风沙。月亮慢慢地从东边升起,高挂在这寂静的夜空里——这种寂静由地平线一直延续到与苏伊士运河相邻的水域中,那片水域在流动着,水面上波光粼粼。现在,月亮照耀在阿拉伯山脉和那些荒凉的海滨上面。上埃及的荒地向南蔓延了数千里,一直延伸到努比亚荒原。但是,在这些相互分离的沙漠间,移动的沙产生了飒飒声——低沉的声音传递着这样的信息:“灵神”正在释放“死神”。埃及的“卡”已被裹在沙子中数百年,徘徊在月亮底下,面对着古老的房屋。
如今,沙子开始真正的移动,而且这种移动非常的迅速。亨里厄特走了旅途的前三千米,薄暮照在岩石山丘上,呈现出怪异的地貌形态,即使在白天,这些山也隐藏不了这怪诞的造型。亨里厄特深刻认识到,原来是那些侵蚀掉的部分造就了如今的形态,然而,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另一个更深刻的解释,这个解释就隐藏在它们字面意思的背后。在这里,沙蓄意隐藏着那些不知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要竭力穿透没有任何动静的地表,变成早期的形式,亨里厄特感觉到这一切像极了埃及人所熟知并膜拜的“灵神”图腾。因此,这些神圣的生命首先来自沙漠,亨里厄特认为这些超自然的生命具有花岗岩外形上的特点,它们会在富丽堂皇的庙宇中被唤醒,而且与他们的神秘的仪式紧密相连。
亨里厄特知道,利比亚沙漠可以观测,正因为它是自然形成的,所以通过它能看到最深层次的问题。地表上的石灰岩,耐腐蚀,以天空为背景而堆积得很高,然而,下面那些相对松软的沙子却把石灰岩当作蚀变的根基,石灰岩就这样被凸显出来了。这些石灰岩不容易被腐蚀,亨里厄特在上面穿行。它们形成于沙漠表面,时而升起,时而又沉下去——如海上的波浪把那些被人遗忘的生命从水下深处带了上来。它们既令人敬畏也很有威胁性,在一些地方会显得宏大壮观。依据人类或动物的外观标准来判断,它们根本没有成形,它们面孔巨大,这使它们看起来很恐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虽然没有眼睑,但是它们也从没成功地遮掩住这个缺陷——那些眉毛平整且显眼。从那些没有眼睑的眼睛里可以透露出一个景象,其中包括亨里厄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动机和目的。它们细细端详着他,明白了亨里厄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随后——它们慢慢地收回了那神秘而又穿透人心的目光。
地层把它们建得出奇的高;眉毛很浓,很有威慑力;厚厚的嘴唇历经岁月的雕琢弯曲成类似冷笑的模样。颚骨下垂到沙堆里面,但是沙堆已攀升到了脸颊的位置;下巴突出,而且肩膀就要把整个身体抬出沙地——这些面貌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似乎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死神般不可安抚。与人类面孔相比,这些面孔既不具有人类外貌的特点,也不具有任何类似人以及任何动物外观的特点。它们充斥于沙漠之中。它们虽把自己的笑容隐藏起来,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隐秘的笑声渐渐地扩大成了沙漠的笑声,寂静把这笑声埋藏在地下,但是亨里厄特能感觉到它。这么多张脸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面孔,那就是沙子的外表。亨里厄特好像在每一个地方都能看见沙,但是又好像在哪儿都看不见它。
因此,在模棱两可的情况下,对于沙漠的理解,亨里厄特进行了更大胆的想象。尽管对于沙漠他有自己的见解,但这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亨里厄特感觉到一股力量正从沉睡中苏醒,它在不断地增强并变得骚动不安起来。当亨里厄特穿过那里时,他觉得大自然背后有一些其他东西正严肃地盯着他,它们使用的似乎是一些唾手可得的物质。通过想象他构建出了这些框架,然而这种力量本身是真实存在的。沙子在移动,速度极其惊人。亨里厄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连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种简单但却令人敬畏的行进方式。
行进!就是这个词,亨里厄特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行进,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儿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某些东西正在逼近。沙漠出现在他的身边,并开始移动。不仅仅是成片成片闪闪发光的石灰岩构成了这样的自然景观,还有这里所有山丘上那些裸露的岩层也有助于形成这种地貌,当然它们也是这地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东西从亨里厄特的前后左右,甚至是下方注视着他。沙子从他身边一扫而过,甚至和他的步调都一致。沙漠开始变得明亮起来,还有一点闪闪发光的效果,这极其怪异;灯笼也因此亮了起来,亨里厄特借着灯笼的光线,蹒跚前进,他很高兴即将在约好的地点见到那个阿拉伯男孩了。
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也渐渐褪去,天空与荒野融为一体。突然,一条宽敞深邃的沟壑出现在亨里厄特的脚下,那就是众所周知的瓦迪·霍夫峡谷。峡谷蜿蜒崎岖,迅速蔓延至他的身后。
他的第一印象是大峡谷的水确实猛烈:荒凉的水奔腾不息。他看到的不仅是一段蜿蜒的峡谷和气势磅礴的景象,还看到瓦迪·霍夫峡谷绵延数里,奔腾而去的全景。月亮把峡谷照得发白,如白雪一般,一片片漆黑的阴影出现在紧靠着悬崖峭壁的地方。在无尽的月光中,峡谷的溪水奔腾而过,长流常新。
溪流的涌动似乎停歇了一会儿,它抬头看向亨里厄特的脸,随即又重新飞速流动起来,这个过程好像一条河流奔向大海一般。峡谷的水源源不断,前浪紧接着后浪。而且,这种行近早已经开始了。
亨里厄特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他站在那儿,望着深渊,像之前一样,他不断重复着那些看似不太起作用的方法去平复自己的情绪。不过,他几乎要把这些自我安慰的话喊出来了。但是,当他想这样做时,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斯坦森女士和万斯传播给亨里厄特的思想,一阵阵涌上心头,犹如一阵风沙铺天盖地地刮过来,这些想法带来的冲击力能消除所有庸俗的见解,这些想法让他在原地颤抖起来,他凝视着河水深处,却看不见水下数百千米远的地方暗流涌动。
他想弄明白现在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来赫勒万只是为了旅游吗?受怪异力量的影响,亨里厄特把自己的心思全放在事实上了:但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是力量在起作用;力量把人唤醒了,它们正在某处等待活动起来。招魂仪式已经开始了,当亨里厄特从赫勒万小镇一路走来时,就感到力量正在来临,这不是幻觉。力量早已从地球上消失,现在要重现,它们马上就要降临在这世界上,它们就在路上——它们太庞大了,所以要想呈现自己的形体,就需要一组人、一队人、一大群人甚至一个团体的载体才能完成。此刻,斯坦森女士和万斯距亨里厄特十分近,他们早已做好了招魂仪式的准备,他们的思想早已在这小小的世界之外的领域驰骋。峡谷正在清空自己——为召唤而来的力量做着准备。
沙子确实在流动,亨里厄特想起斯坦森女士曾说过的那些话。“我的身体,”他回想道,“如同思想一样可以到处移动,但它只是地球上的一抔尘土,或者一抔黄沙而已。沙漠就是原材料,它储存着世界上最丰富的资源。”
而且紧随沙漠之后,另一件事突然发生了:力量会把它所及之处所有松散的东西都聚拢过来——以此形成自己的活动范围,从字面意义上说,就是它们的实际形体。
刚开始的那会儿,亨里厄特就站在那儿,他明白了一切,并且深深地被折服了,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那个峡谷的水正在迅速流动,之后那里将充满奇特伟大的生命。当然,死神也隐藏在那里——一场无足轻重且不体面的死亡。万斯这个名字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名字虽不足挂齿,但他这重要的预言却在亨里厄特的灵魂深处掀起了巨浪。亨里厄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似乎已等待了千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急切地想要逃走,躲藏起来,彻底销声匿迹,他不会露出一丝恐惧、好奇和震惊。但是,这样做是徒劳无益且滑稽可笑的。沙漠看见了亨里厄特,沙漠也知道他就在那儿。他已无处可逃,沙把他困住了,流淌的河水也从他身边漫延开来,他被这些永恒的东西包围了。
那些山丘现在一动不动,就像雕像一样,它们不久后就会消逝于这个行列中,犹如船舶一样渐行渐远,与那个招魂仪式同时进行。目前,只有瓦迪·霍夫峡谷的水在流动,而不是峡谷本身在移动。月光轻柔,洒满大地,照亮整个瓦迪·霍夫峡谷,为正要到来的一切做好准备……但是不久后,整个沙漠就要向上升起,然后继续延伸。
接着,沙向两侧移动,亨里厄特的脚踢在了软软的东西上,它们聚集于沙堆之上,而且他还发现了几条毯子,这是那个细心的阿拉伯男孩在他全速地向充满温和光线的赫勒万小镇行进之前留下的。那个男孩离去的脚步声在消失以前是很沉重的,因为他是孤身一人。
回想起这些细节,亨里厄特意识到这是最受用的礼物了,他弯下腰,拿起那些毯子和外套,之后,他开始为入夜做准备。但是,指定的地点在对面悬崖顶上,于是他开始观察。他必须穿过瓦迪·霍夫峡谷的河床,然后爬上悬崖顶部。他努力慢慢地往下爬,想要爬到瓦迪·霍夫峡谷谷底一个落差很大的裂缝处,那里很容易绊倒和滑落,最后他终于站在了一处充满月光的地方。那里很平坦,没有一丝风,也很宽敞。每一粒沙子都处于沉睡千年的状态,好像沙已经停止了流动。
穿过漆黑的阴影,亨里厄特爬上了东侧边上的悬崖,一个小时不到他就爬到了悬崖顶端,从那里他能看见位于谷底的万斯,亨里厄特扫视了一下谷底,下面就像一幅银白色的地图。这里的冷风依旧刺骨,吹来了许多冰凉的沙子。由于岩石松散并且已经开裂,他的攀爬则使一块块小石块迅速坠落下来,直至谷底深处。他紧紧裹着大衣,躺在堆积起来的毯子上等待。他斜靠在不到一米高的、摇摇欲坠的厚壁上,前面是一片数十米宽阔的空间。他躺在平坦的地面上,这样后面的沙漠就看不见他了。在悬崖的下面,瓦迪·霍夫峡谷弯弯曲曲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露天竞技场,在这里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块块岩石从悬崖上掉落,甚至还能看见骆驼吃的灌木嫩枝。他注意到了那些大一点的嫩枝,几乎把它们的数量说出来了。
当溪流流经峡谷底部时,亨里厄特之前没注意到溪流在移动,现在它又开始流动了。月亮还未升起,瓦迪·霍夫峡谷的水就已经开始奔腾起来了。宏大与渺小再一次结合,给人以特殊的印象。通过构想这超乎寻常的运动,一种微妙绝美的格调产生了,亨里厄特感觉到他的思绪犹如一只鸟儿在自由翱翔。在沙漠坚固且不移动的诸多物质下面,有一种敏捷轻快的东西掠过。一些奇怪的画面呈现在亨里厄特面前,像是一张张飞速而过的巨大风景画快照:亨里厄特想起了在赫勒万小镇看到的蜻蜓俯冲的情景,想起了孩子们小巧可爱的舞步,想起了振翅欲飞、翅膀闪闪发光的蝴蝶——还有一些鸟儿。主要是,想到了一群飞行的鸟儿,它们每一队相互分开,形成独立的整体。“群体灵魂”这一概念再次占据了他的思想,但是想到这个概念时,他的感觉不单单是好奇或惊讶,而是崇拜,带着敬畏的崇拜。在他心中第一次产生了符号迹象表达形式这个概念,他在内心深处记下了这个概念。一个属于某种古老礼拜仪式的符号,它庄严而神圣,亨里厄特对此记得不太清楚,但是他的一生都在努力弄明白这个概念。
亨里厄特茫然地躺在那里等待,他在想他的那两个同伴到底在哪儿了,因为他习惯于与那些非常恐怖而强大的东西为伍,因此所有的恐惧之感就消失了。亨里厄特充满着希望,而非焦虑。至于他自己的安危,他已置之度外。亨里厄特就像是另外一个人,简单地说,在他曾熟知的先存时期时,他还是他自己。他开始反思过去那些依稀记得的人生高峰期,然而关于过去的细节内容,他早已忘记。
铅笔和绘图板放在他的手边。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只有贴近悬崖峭壁的地方才有阴影。月亮的银白色已经变成了雪白色,月光下,每一块圆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庄严的气氛让四处变得低沉,使人心生敬畏。瓦迪·霍夫峡谷在悄无声息的岁月里静静地流淌,现在几乎快流空了。随后,亨里厄特突然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这种移动在某处改变了。它移动得更加平稳;节奏也慢了下来;招魂仪式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峡谷的长度和深度被改变了,它是用来追溯过去、改变远隔的河流弯曲处。
“它在减速。”亨里厄特小声说道,他对此十分确信,就像看见了一支军队列队而过。他的声音很柔很轻,宛如天空中飘着的羽毛,风吹散了他的声音。
画面在切换,仪式已经开始了。黑夜和月亮仍然在洞察和聆听着地面的一切。风已经完全停止了,沙也停止了流动,沙漠各处都静了下来,并且开始变换。
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分隔着这个世界的某种帷幕在轻轻地拉开,留下了朦胧的追忆,通过这些记忆亨里厄特看见了一些早已被人遗忘的画面。但是,它们仍然被沙埋着,埋得太深,所以根本就无法全部复原,亨里厄特发现了一些依稀可见的画面,但他还没理解里面这些曾经深受人们尊敬和爱戴的东西。对亨里厄特来说,这些曾是他的全部,不只是出于对不完整片段的好奇而侦察。而且,他对这一切都非常地熟悉,甚至对现在正在准备招魂仪式的斯坦森女士也很熟悉。他不再伪装他所知的事情,萦绕于心头的事让他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对这些事深信不疑,亨里厄特感到没有任何力量能摧毁这种感觉。
一些人放弃美好的精神追求,盼望着过充满激情的生活,就像今天的人们追逐名利和金钱一样,但是这种精神在亨里厄特的心中苏醒,他感到无上的光荣。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亨里厄特本该为这种信仰至今还不复存在而哭泣。这种权力在世界上消失了,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这个想法是在为人类担忧和悲泣。尽管亨里厄特将要观察的那一小部分可能还不完善也不完整,但是它终究是一个伟大体系的一部分,这个体系曾造出了这个富饶的神性王国。亨里厄特的崇敬之情包含了对圣洁的夜和星星的敬意,这其中也有一丝敬畏之情。因为他已经来到了神圣世界的门口,他满怀期待和敬意。
这种情绪不是简简单单的高兴或担忧,而是亨里厄特第一次意识到他一直认为那两个黑影是雪白的峡谷底部的圆石,但实际上他们完全不是这样的。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随着月光慢慢移动的那些影子,他们之前在活动,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两个人就如石头一般一动不动。当亨里厄特穿过瓦迪·霍夫峡谷时,他们距亨里厄特只有几米远,但是亨里厄特经过时肯定没发现他们,而且当亨里厄特站在崖顶时,他的目光肯定多次扫视过他们,只是没认出他们来而已。他们的思想远比他们的身体活跃,亨里厄特对此十分了解。他记得,举行仪式的人的思想力量是这个古老仪式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的确,这里没有大人物到来时那种戏剧性的效果,也不具备当代那些低级外部仪式的特点。灵魂的威力,虽已被人遗忘,但是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有说服力,辉煌又真实。在亨里厄特没来之前,斯坦森女士和万斯可能在那一整天里就已煞费苦心地在准备了。数小时前,当亨里厄特在月色下穿行于高原时,他们俩就已在那里了,和沙漠融为一体。对于他们来说——斯坦森女士有操纵这古老仪式的权势——亨里厄特单凭想象就能感受得到。亨里厄特曾认为沙漠是活动的,这就是他的解释:沙漠本来就是活动的。生命即将到来。斯坦森女士长期隐藏在心底的愿望,就是要把实体召唤回来,当亨里厄特越来越接近中心的时候,他受力量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斯坦森女士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实体的复活和归来。那些被人监视和跟踪的异常感觉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一个在远古受顶礼膜拜的牧师正在施展真正的“召唤”仪式,一个伟大的仪式就要让这宇宙的力量爆发了。
他远远地注视着下面那些小小的人物,亨里厄特感到这场面真是无比的壮观,但是只有那些模糊的记忆可解释清楚这种感觉。如今,这些小小的人物正在升起,他们把自己的胳膊举起,形成了一个缓慢旋转的平面图,它预示着众多的河流突然停止了流动。因为瓦迪·霍夫峡谷的水突然停止流动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斯坦森女士和万斯两个人的动作不像跳舞那样悠闲庄重,他们俩缓慢地在月光下漫步。亨里厄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斯坦森女士和万斯身上。其他所有的运动都停止了,斯坦森女士和万斯感觉在沙漠中时间流逝得特别快。
接着发生了什么呢?亨里厄特怎么解释这个长期被否认的经历呢?符号的力量及其内含物的力量已不复存在了吗?这些卓越的膜拜礼仪早已被完全埋没且无法复原,尽管有一些小细节,但是又如何去解读这些符号阐述的意义呢?力量的伟大不会一直停留在人们的脑海里,人们认为神灵在一片云之上,那云离那华丽的教堂非常遥远。亨里厄特自己是怎么定义力量的呢?他记起来一些关于过去的模糊的画面,而能够描绘这些画面的语言已经流失了,它们遥不可及。
亨里厄特不知道,兴许他永远都不知道。当然,他那时甚至没想过自己要知道。他的思想终究是他自己的,别人无法理解;亨里厄特通过直觉自动摸索出来的那个解释也中断了,最后彻底停止了。然而,在亨里厄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出现了一种力量,这力量沉睡已久,这种力量让亨里厄特看见了一些神圣且有意义的膜拜仪式,他记得那里的人说了一些很直白的话,亨里厄特对此曾经很了解。当然,亨里厄特自己也会参与到这些膜拜仪式当中。类似于这样的招魂仪式已经永久地属于过去了,亨里厄特的灵魂也和它们一起在运转,如今,沙子正在减少。
那些象征符号有着惊人的意义,它们突然闪现,之后又穿过那渐渐消散的薄雾。亨里厄特不能明白这些符号的意义,但是又好像他早就已经知道它们了一样。他好像在梦中见过这些符号,通过内心深处对这种伟大力量的解读,它们的一些寓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模糊的印记。这一切都代表着宇宙间的神圣天性;只有这些象征符号才能体现出力量——祈祷书和那些圣礼只在远古时期的“宗教智慧”里使用过,但如今它们只存在于破旧的书本里,这也是它们衰落的表现。
那些人物气势磅礴地穿过瓦迪·霍夫峡谷,神圣团体再一次与这些人物会合在一起。他们一起和着宇宙间的舞蹈移动,这旋律非常有创意,整个宇宙都与他们共舞。
所有常见的外部事物都在变换。亨里厄特意识到外表就是无声的语言里可见的文字,而亨里厄特曾经了解这种语言。夜晚、月亮和沙漠中沙子的力量与亨里厄特意识深处的某些观点相结合,他体会到了这种感受并且接受了它们。亨里厄特若有所思。
古老的埃及从她那暴露的王座上弯着腰走下来,恒星派出了信使。沙漠上满是沙子,显得很神秘。这里有一点混乱,因为沙漠铸就了寺庙,它的支柱高耸入云。数米之外,传来了沙子跳动的旋律。
这些寺庙曾经出现在沙漠中,但已经不复存在了,有些外行人曾研究过寺庙的那些残垣断壁,但是这些人根本不懂它们的神圣意义。整个沙漠被风席卷,形成了一个神龛,埃及曾经象征着权威,然而现在人们却完全否认和漠视它。沙漠就是一座祭坛,而恒星就是祭坛里的灯光。月亮照亮了无垠的苍穹,还有那从数千千米远吹来的风,风里夹杂着熏香的味道。斯坦森女士和万斯有着这样的信念,就是使山脉与沙漠分开,这两个有信仰且激情高昂的人唤醒了埃及的“卡”。
在亨里厄特看来,他们的动作所组成的形状是一些明确且协调的图案,他们昏暗的身影在那个闪闪发光的峡谷谷底下寻觅着。就像指南针的指向一般,会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方向,它指向天空,指针的转动预示着有鲜明特征力量的巨大轮廓——那是斯坦森女士和万斯将要唤醒力量的印章。这一切需要一个过程,没有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体能够承载得了这种力量。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可以看得见的载体——在宏大的祭祀仪式体系上,人们都明白这一点:“群体灵魂”突然袭击,它们从久居的巢穴里冒出来,然后猛烈地冲向那些载体。“卡”和沙子密切配合,回应着那些召唤。沙漠就是力量的躯体。
然而,这些并不是亨里厄特想用画板和铅笔画出来的东西,或许是还没到发挥他的才能的时候。河中有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东西,当这些东西经过亨里厄特身边时,他就在那里驻足观察着、倾听着。呈现在亨里厄特眼底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图案,犹如听得越来越清楚的音乐一般。这些图案都太复杂、太冗长,以至于后来也记不准确,亨里厄特明白其实这些图案都是基本的几何图形,这就是所有生命的本原所在,在轮廓中可以找到它们的模型。生命很快就能活灵活现地呈现出这个图案。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来了,这声音就像那些美丽的星座一样动人。
刚开始,这声音很微弱,但是慢慢地越来越清晰了。确切地说,这里不可能有任何回声,这些悬崖峭壁能挡住那些跑偏了的音调,这些音调是从那更遥远的沙地传来的。那些人肯定在咏唱什么,但是亨里厄特听到的不全是他们的吟唱。他还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其他声音,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向亨里厄特传来,而且是从非常远的地方传来,所有的这些声音都涌向瓦迪·霍夫峡谷谷底,与召唤它们的那个声音会合。沙漠正在说话,它的头罩被掀开了,记忆里展示了更多关于它那灰色神秘的脸庞,然而这个脸庞却带着疑问探寻着亨里厄特的灵魂。难道亨里厄特这么快就已经忘记了那些奇怪的图案和声音了吗?这些在远古的招魂仪式里可是人人皆知的。
亨里厄特曾耐心地试图摆脱这些沙漠之歌,他的血液在嗡嗡作响,这带有一丝鬼蜮色彩的声音是斯坦森女士和万斯从亨里厄特的血管里唤醒的。但是,亨里厄特最终只摆脱了一部分的声音。沙子飘浮在空中,这里有回声、韵律和节拍;这里断流的声音几乎变成了美好的音节。但是,这种奇怪的回声,是由于那无数的沙在半空中相遇,然后围绕亨里厄特旋转形成的旋律,或者是由于沙子在那些较大躯体的表面摩擦,然后那些躯体又将沙子扔回亨里厄特的耳朵上。现在起风了,风吹起了沙粒,沙粒刺痛了亨里厄特的脸和双手,而且很快他的眼睛里都是细小的灰尘,这些灰尘遮住了部分月光。但是,这些颗粒不是正在形成更大、更多的东西吗?
声音和动作也越来越大,飘扬的沙子也越来越多,它们形成了一个个单一的、带着漩涡的激流。但是,对于亨里厄特他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说法。原因在于,外在的东西显示的其实是事物本质的变化,然而这和问题的特点与答案没有任何关系。有个人在他身边的话,就不需要看这些东西了。比如,他那来自赫勒万的朋友——曼斯菲尔德,就没有必要看这些东西了。夜晚隔开了这些。作为现代的代表,赫勒万处于庇护的中央,这些事就是在赫勒万背后发生的。当激流变成真正的暴乱之后,亨里厄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儿,在某个先于灵魂存在的、重建的前厅入口处观察着。
然而,夜色依旧,月光没有任何改变;恒星的光线拖得很长,呈金黄色而且绵延不绝。就像此前一样,到处笼罩着寂静。在这无声的夜里,伟大的“显现”仪式继续进行。
但是,他所观察到的人类这些小小的动静,虽然威严,但他现在却难以描述出来。当斯坦森女士和万斯避开那些显现出来的生命进入山洞时,那些臂膀和躯体就被赋予了至高的庄严,而且唤醒了那些代表已经消失了的力量的符号。与真正的语言相比,他们念咒的声音是不完整的旋律。事实上,如果他们说的是语言的话,亨里厄特从未听懂他们说的是什么。然而,亨里厄特明白他们的目的——当力量来临时,回归生活的方式就能说明这一点。慌乱之下,亨里厄特还记得去摸索他的绘画材料,然而当他摸到铅笔时,笔却在他的手里断成了两截。即使是现在,仍有一股力量在骚动,它就在举行仪式的场地外围,在亨里厄特意识到这股力量之前,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就已经开始抽动起来了……
然而这一刻,他的心里一阵慌乱,心脏跳得很快,胸口感到一阵剧痛,这会儿,亨里厄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瓦迪·霍夫峡谷上的那些东西停止了跳动如迷宫般复杂的舞步,所有运动都停止了,声音也在渐渐消失。一切都太寂静了,着实让人害怕,在这片寂静中,这些图章安静地放置在亨里厄特的下面,它们在静候通知。最终,力量来临的时刻到了,生命就在附近。
亨里厄特明白了生命的回归为什么非得需要一个过程,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景象,力量需要从极远的地方赶到现在的世界上。
最终,整个过程都变得严谨起来,沙漠被帷幕般的沙墙抬高了,这使那些悬崖峭壁、连绵的山丘和天空都黯然失色,整个沙漠都高耸入云了。正如之前亨里厄特在阳台窗户边梦到的一样,沙漠笔直地升起来,直至接近他的脸颊。突然,沙漠把它的壁垒建造得离恒星很近,这样就能遮住亨里厄特所看见的一切,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沙墙里落下来的碎石变成灰尘。
亨里厄特很好奇,他站在边缘,看着沙漠分崩离析。因为亨里厄特站在高处,他睁大着眼睛,专注地向下看,记忆中的那些非凡画面突然闪现在他眼前。在天空中的繁星点缀之下,这些画面隔开了记忆里壮丽的轮廓。亨里厄特的眼光徘徊在那些柱子之间,这些柱子就像是沙子做成的一般,它们支撑着天空,遍布在那些消失的岁月里。沙子向四周涌流过去,“过去”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
亨里厄特注视着宏大的景象,好像进入了一个绵延无尽的街道一样,直到它延伸到远方,形成了一个小点。亨里厄特看见“圣灵”在向自己这边移动,岁月用无数的帷幕把沙子包围起来,“圣灵”却将这帷幕震落了。隐匿的埃及,它的“卡”从睡梦中苏醒。斯坦森女士也曾听说过这因古老而受人敬仰、具有强大召唤力的仪式。这时力量到来了,她伸出一只手臂,指着那些唤醒她的膜拜者。力量那如木乃伊般的外貌、干瘪的躯体都来自一望无际的沙漠、绵延无尽的沙子还有无垠的荒野,她升起来了,并向大地走来。实际上,亨里厄特看见的只是力量的一部分——然而这一部分却要听从于那些断断续续的仪式。亨里厄特虽然只看见了显示出来的一部分片段,不过,即使只是一这小部分,它的力量也依然很巨大,这一小部分像“圣灵”一般成群结队大规模地出现了。
这一刻什么声音都没有,忽然,斯坦森女士那响亮的呼喊声传来,整个瓦迪·霍夫峡谷都回荡着她的声音,随后声音渐渐消失,周围又变得寂静起来。人类能发出如此巨大、深沉、洪亮的声音,这真是难以置信。高大的沙墙一会儿就把这声音淹没了。但是,“圣灵”的显现需要物质化身,它需要一队人、一群人甚至是一个团体的躯体来实现,那一刻,“圣灵”到达了宽阔的街道尽头。“圣灵”走向现代,闯进了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