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马可看了一眼计算机屏幕上的时间，下午六点十分，离图书馆关门还有段时间。但是，为什么借阅处那几个人不断往他这里看，还时时看着自己的手表，彷佛他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呢?
难道他受到了监视?
他调整了一下屏幕，以便反射出图书馆人员的身影。是他弄错了吗?还是他们真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呢?
他尤其注意他们叫她为「莉丝贝」的棕色短发女士，她似乎同时出现在各个地方。一开始他每天都在这个分馆看见她，接着她忽然出现在布朗斯霍伊，如今又现身此处。而且他明确感受到她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盯在自己身上。他不喜欢被人如此注意，或许不该再来这里了。
他又将屏幕转了回去，继续查数据，却搜寻到无边无际的结果：哥本哈根有太多警察的名字可以写成「卡」或「喀」了。何况他不知道那个警察的姓氏和位阶，所以他只能将「卡尔」或是「喀尔」搭配「警察」一起搜寻。结果跳出来一大堆瑞典国王的照片，还有一个叫做卡尔‧阿吉的警察，但是和他看见的警察一点也不像。其他的只剩下几千个不相干的搜寻结果。即使再加上「刑事」搭配「哥本哈根」，也一样毫无所获。
马可进入《号外报》的网页，浏览一则新近破案的大规模非法堕胎案。他将网页往下拉，忽然在一则陈述罪责重大的妇产科医生的说明旁边，看到了要找的警察。
看到照片，他整个人安心了一点。那个警察外套钮扣都扣歪了，怏怏不乐瞪着摄影师，他旁边站着一个黑发庞克女和有点矮小、皮肤黝黑的男人。马可感觉自己和那位矮个子有某种不寻常连结，也许来自于那双眼睛，或是冷静泰然的目光、黑色鬈发和皮肤颜色。
他们三个人分别叫做卡尔‧穆尔克、萝思‧克努森、哈菲兹‧阿萨德。他终于知道那个警察的全名了。文章中写到，他不仅是个成功的犯罪调查人员，还是侦办令人瞩目的陈年悬案的专家。
马可陷入沉思。他不正是自己需要的人吗?
他再度键入「卡尔‧穆尔克」，一一阅读搜寻结果。然而，与这位警探有关的讯息却非全能振奋人心，让人对他建立信任感。他读到卡尔‧穆尔克涉入亚玛格岛一桩枪击案，在可疑的情况下遭人射击，之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他粗鲁无礼的脾气在警察圈里也是人尽皆知。
唉，对于这类脾气暴躁粗鲁的人，马可比谁都熟悉。
他稍微推了一下屏幕，再次藉由镜像反射观察那位女图书馆员的动静。他看见她又和其他同事咬耳朵，而且望着他这边。马可心中警铃大作，发出刺耳的警告声。他的目光悄悄掠过玻璃大门，那里也站了一位工作人员，对方显然也盯着他看。
马可努力不动声色，起身走到隔壁桌的计算机旁坐下。既然无法从大门离开，就必须利用图书馆位于一楼的优势，想办法从窗户跳出去。这点他轻而易举就能办到。图书馆正后方就是停车场。
他随便取下一本书，又在计算机前坐下，假装检查网络上读到的内容。
会不会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落在身上的目光不过是偶然?他们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他在图书馆里一直行为良好、遵守秩序啊。
但是，如果他弄错了怎么办?还是电表上小柜子里还有东西没拿走，被他们找到了?不可能，他非常确定东西都清空了。
他望向窗外的停车场和后方的矮树丛，一片宁愿祥和。偶尔有辆车驶进斜画的停车格，下车的人大部分一派悠闲，沉浸在温和的五月傍晚和明亮清澈的阳光。马可能体会他们愉悦的心情。哥本哈根的阳光也让他错得心情舒畅。
他又转向屏幕，简单扼要记住那个警察的数据。思索得越久，越确定最好放弃卡尔‧穆尔克这条路。但话说回来，没有亲自接触过这个人，怎么把自己手边的讯息塞给他?因为他不能冒这个险，毕竟他没有身分，又未成年，还有纪录辉煌的犯行。
马可再次输入名字，又查询了几分钟。这个卡尔‧穆尔克显然是记者喜欢的有趣对象，因为新闻详细报导了他多起案件：失踪的政客、纵火案、连续绑架案、进行非法堕胎的神秘兄弟会，以及许多其他案子。他的部门叫做「特殊悬案组」。
马可戴上耳机，点阅几则与卡尔‧穆尔克、黑皮肤助手和怪异女同事有关的短片。
卡尔‧穆尔克这个人的形象三两下就清楚浮现，但是他的助手阿萨德却不容易看透。看了影片后，马可改变了对这个助手的看法。一开始马可感觉他亲切又热诚，但是他的表情和眼神却难以归类，令人不安，带点黑暗和伺机而动的感觉。
这个男人绝对藏有不向外人透漏的秘密，马可心想。在他的笑容底下，隐藏着锐利的刀。而且警觉性高得异常，扒手绝对无法近身。
不，事实显而易见，他必须避开这个人。
又查了几分钟，确定网络上没有数据，也找不到卡尔‧穆尔克的私人讯息之后，他开启Google地图，寻找那天逃离家族时藏身的小树林。他将地图打印下来，标示出他认为尸体可能埋葬的地点。
那个棕色短发的图书馆员又看着表，接着望向他这边。虽然没有直接看他，但也相当明显了。
为什么她老是在看时间?她同事为什么要站在大门旁?就马可所见，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事做。
接着，一辆车子从街上转进停车场，随即紧急煞车。图书馆员的表情这时变了，但是没仔细看，并不容易察觉。难道她松了口气?
马可面前有扇窗，他本能把手伸向窗锁。
就在此时，借阅处传来一阵怪异的蠢动，那个莉丝贝似乎向玻璃门旁的同事打了个暗号，对方立刻朝马可所在的位置移动，但是特意装成漫不经心走来。
停车场传来车门被大力甩上的声音，力量之大，窗户玻璃都跟着震动。马可眼角瞥见两个人朝着图书馆门口飞奔，一个人的夹克随风翻飞，另一个感觉有点不良于行。
正是卡尔‧穆尔克和他的助手。
马可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势，一边尽可能悄悄拉开窗锁。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个家伙距离他只剩几步了，马可仍旧坐在椅子上不动。他想等那两个警察转进拐角后再跳出去──就是此时。他深吸口气，哀伤地看了图书馆员一眼后，猛力推开窗户，一个箭步跳了出去。
※※※
「不可能吧。他从窗户跳出去?就在刚才?为什么没有拦住他?」卡尔往窗外一探，只有停着的车辆。
莉丝贝指着一个哀声呻吟、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班德想要追出去，但是跳上窗台时却扭到脚了。」
卡尔闷闷不乐看了那家伙一眼。现在的年轻人体能真是糟糕。
「少年做了什么事?」阿萨德问道。
「坐在那儿的计算机前上网。他打印了一张东西，也许还在。」
卡尔走向桌子，桌上什么也没有，地板上也一样。
「阿萨德，察看一下那边的字纸篓。」说完，径自在计算机前坐下。他生命中有多少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该死的Google上，梦想网络能成为一袋胡涂者的电子脉冲?
「或许他还来不及删掉浏览记录。我查查看。」莉丝贝倾身向前，胸部轻触到卡尔的肩膀，下一秒，她涂了指甲油的手放到键盘上。
卡尔大气不敢喘一下，无声呼吸着，深深吸入她的香水味。味道不像梦娜那么浓烈，不过也差不多了。
「你一定知道只要点击这个小三角形就可以了。」她一边解释，一边又把身子弯得更低。
这一刻，什么警察工作都被卡尔抛到脑后了。她是故意的吗?他心想，全身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肩膀部位。
「有了!」她叫道。同一时刻，卡尔感受的美妙轻压随之消失，她的上半身往后退去。
「我们终于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了。卡尔‧穆尔克副警官，或许你能解释一下原因?」
卡尔原本如梦似幻盯着计算机屏幕，下一秒瞬间清醒。
「奇怪的少年。」阿萨德在后面说。
卡尔看着输入的关键词，浏览先前出现过的搜寻结果，越看越觉得少年的调查工作进行得有条有理，而林林总总的资料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现在他知道你了，卡尔。」
「是的，同样的，你也一样。」
「卡尔，我想你最近要保持警觉，注意周遭环境。」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怕一个少年吧?」
「他不只是个少年啊，卡尔，你也看到了。他想要了解你的事。或许他已经知道太多了。」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赶骆驼人有时候也会被骆驼赶。」
卡尔点点头。真该死，少年打算拿这些资料做什么?
「看，最后一项搜寻。」莉丝贝说：「他上了Google地图。很可能是他刚才打印的内容。」
「我可以看一下他找的是哪个区域吗?」莉丝贝说完又往前靠。「你只需要重复同样的动作，卡尔。按下右上方的三角形。」
吶，她不需要弯身，口头告诉他就可以了呀。不过，很合他的心意。他毫不反对肩头上那股美妙的柔软触感。她想告诉他几百次屏幕上的小三角形都没问题。
他望着少年键入的字。
克雷姆。
「奇怪的地名，像是奶油蛋糕。」阿萨德评论道。
莉丝贝爆笑出声，卡尔觉得她的笑声像轻柔的触摸。他凝望着她的嘴唇。他妈的，究竟发生什么举了?
「你住在克雷姆吗，卡尔?那很远耶。」
「不是的，是在阿勒勒。我没概念他为什么要找这个地方。也许他自己住那儿，或许他正往那儿去?」
「你住在阿勒勒?好巧啊!」
「怎么说?妳也是吗?」他心头涌起一股怪异的激动不安，等下他们很有可能一道回家。
她眉开眼笑说：「不是，是韦勒瑟，在阿勒勒边上。」
「妳什么时候下班?」他忽然脱口而出，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见鬼了，他在干嘛呀?这是什么白痴问题?接下来就差没问她要怎么回家了……
「妳怎么回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吶，例如你可以送我回去?」她又放声笑道。大概是在开玩笑吧。
卡尔深呼吸。除了浩瀚无垠的宇宙之外，大概就属女人的幽默感最难以理解了。
卡尔看向阿萨德，只见他露出神秘难测的笑容。他在想什么?
「我们也许先一起用个餐，你觉得怎么样?」她继续说：「我肚子饿了。藉这个机会，你刚好可以告诉我有关少年的事情。人总摆脱不了好奇心，你说是吧?」
※※※
马可在街道另一边等待他们，藏身在绿色的电话分线箱和停放在红十字会建筑物前面的几辆车之间。
在这里，可以看见停车场上那辆警务车。他们等下应该就会出来，开车离开。他只是想要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没想到两个警察竟和图书馆员一起走出大门。卡尔‧穆尔克和他的同事分开，陪着图书馆员朝小三角的方向走。
他们走到达格咖啡厅，马可曾在这里整理桌面，赚取几克朗。他们坐进一个从外面没办法看清楚的角落。
他考虑是否该立即采取下一步行动。餐厅不管是门庭若市或者门可罗雀，被人发现的危险都很高，不过目前这个时刻却很恰当。
他等了几分钟，然后经过吧台，亲切地向服务生点头打招呼。幸好现场没有他熟识的脸孔。
警察和图书馆员坐在后面左边一个小平台前，平台上有两张单人沙发。他们两人手肘撑在桌上，头凑在一起，给人感觉似乎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卡尔‧穆尔克和马可前两次见到的人不一样，怏怏不乐的表情烟消云散，看起来和许多调情时候的丹麦男人一个模样，几乎都有点蠢。怪的是，女人都吃这套，眼前这位也一样。不过无所谓，对马可来说，没有比现在更恰当的状况了。
他的目光在咖啡厅里逡巡。这里气氛轻松，谈话热络，朋友彼此笑闹，情侣十指交缠，袋子有的放在脚边地上，大衣和外套挂在椅背，手机则放在桌缘，是小偷下手的最佳场所。
马可起身，像道影子溜进吧台和糕点柜之间的通道。若是能顺利坐到卡尔‧穆尔克后面平台上的单人沙发而不被图书馆员发现，就能扒走他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的皮夹。
他缓缓移动，花了点时间才走到能够挡住自己不被其他客人看见的柱子后头。
他终于来到卡尔‧穆尔克后面坐下，距离近到能够感受到他和图书馆员之间的亲密气氛。她说着话，而他全心全意倾耳聆听。
没多久，只见她的手不经意地放在卡尔‧穆尔克手旁边的桌上。他的手缓缓移到她的手上时，马可心中吹奏起响亮的号角声，手趁势伸入穆尔克的外套口袋，完全没有惊动到两人。
两分钟后，他手里拿着皮夹，人躲到地下室一间厕所里。他原先打算一办完事情，立刻把皮夹放回去，却有个服务生走到他桌边问要不要点些什么。他不敢坐那么久，毕竟卡尔‧穆尔克和图书馆员已经点好甜点了。
他审视着皮夹，一个毫无品味可言的乏味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被身体曲线给压凹了，有一、两处缝线也裂开。破旧磨损，而且完全不符合当前的付款习惯。他上次看见皮夹里没有放信用卡的夹缝，基本上只有一层拉链袋，这用多久了?马可得多次把他的纸条折起来，才能塞进旧收据和别人给的名片里。卡尔‧穆尔克似乎没有自己的名片。
有一会儿时间，马可犹豫不定地站在楼梯前，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缓缓抬起头，迎面看见前雇主蒙特的脸，他的办公室就在地下室。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马可?我们不是说好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吗?你引来了一些我不乐意在此见到的人。」
蒙特这个人没有问题，不过他有自己的原则，执行起来绝不心软。
「我只是想上个厕所，我以为没问题。」马可表情无辜地说，然后赶快走到厕所。他发现蒙特已经穿好了外套。
果然没错，不到十分钟，他已一如往常在下班后到隔壁商店接老婆。马可立刻走上楼，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从柱子后面可全览穆尔克那桌的状况。他宛如观赏默片一样看着服务生把账单拿给穆尔克，只见穆尔克急忙在各个口袋里找着皮夹。他比手画脚，先是激动，最后是羞愧。这不是马可的本意，若是没有遇见蒙特，他早把皮夹放回去了。一会儿后，图书馆员把手放在穆尔克的手臂上，安抚着他，然后拿出自己的皮夹，付了账单。
两个人激烈讨论着，同时走过马可旁边，彼此距离非常近。马可的手伸了出去，动作之快，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