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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弄错了,这是莫斯的第一个念头。他们认错人了。

  因为她见过那具尸体,在莱德卡车后座的玛丽安的尸体。女孩的阿姨、舅舅都从俄亥俄州赶到查尔斯顿的法医办公室辨认过遗体了。玛丽安的阿姨忍着恶心,仔细检查了尸体,认出女孩左膝盖内侧的酒窝状疤痕,这是之前她练体操时受的伤;还有摘除阑尾时留下的伤疤。毫无疑问,这是她姐姐的孩子。

  想必布洛克找到的,是一个和她长得差不多,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十七岁女孩……

  玛丽安,布洛克坚持说,她还活着。

  他和手下的人在黑水瀑布附近的森林里找到了石冢,开始了全面搜查。傍晚时分,他们四散在森林中,想找找是否还有其他石冢,试图分析这些石头到底标记了什么。忽然,其中一个同事尖叫起来。他找到一具虚弱的人体,皮肤苍白透着血管的蓝,头发是泥土的颜色。被霜打了的衣服有些僵硬,光着脚。发现她的地方是一条干涸的河道中央。她的皮肤潮湿,头发结着一层薄冰。和玛丽安好像,布洛克心想。他用手掌摸了摸她的脖子,皮肤冰凉,但有隐约脉搏……

  如果布洛克没有发现她,那她会怎样?莫斯很想知道。她也许会死吧。就这样躺在森林里许多年,身体在干涸的河道里逐渐腐烂,直到挖参的人看见地上的红色浆果,挖出她的骸骨。

  “她的精神受到很大打击。”布洛克带莫斯走进普雷斯顿医院。光秃秃的墙壁,浅黄色的木质会议桌。布洛克嚼着甘草棒,嘴里黑乎乎的。

  “到底怎么回事?”莫斯说。

  “要么就是我们……我们埋葬的不是玛丽安,要么就是现在这个女孩不是玛丽安,”他说,“她俩长得太像了,甚至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我一开始觉得她肯定不是玛丽安,但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

  “她醒了?”莫斯问。

  “很虚弱。”

  “还有谁知道她?”莫斯问。

  “洛克伍德,这里的院长,”布洛克说,“还有一个专门提供护理服务的小组。几个护士和施罗德博士。我手下的人,一共六个。我的上级。他们都知道我们找到了一个女孩。”

  “你还没有通知她的亲戚吧?”

  “没有。”

  “你和玛丽安谈过了?”她问。

  “夏侬,她和玛丽安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这太蹊跷了。”布洛克说,“她说他们杀错人了。她很害怕。我们找到的其他人的遗骸,已经被化学药品烧毁了。玛丽安的阿姨看到遗体前,已经做好这就是玛丽安的准备了,所以也许是她认错了呢?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这个女孩的DNA和遗体比对一下。”

  分身,莫斯心想。一定有人穿越到未来世界,发现了那里的玛丽安,把她带了回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却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

  “她有没有说发生了什么?”莫斯问。

  “弗里斯绑走了她,”布洛克说,“是埃里克·弗里斯把她从凯马特商场带走的。她认识他。”

  这个名字在莫斯耳朵里嗡嗡作响,渐渐息声。弗里斯,“天秤号”船员,在一个全是镜子的房间里自缢而死。玛丽安认识他,他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

  “有人告诉玛丽安她家人的遭遇吗?”

  “她知道,”布洛克说,“她看电视了。”

  普雷斯顿医院的轮班经理施罗德博士打扮非常讲究,银色的头发卷着大波浪。这个优雅的女人带着温柔的南方口音,高跟鞋在地板上哒哒作响。

  “又冷又湿——她说她正在河里游泳。我们把她带到这儿时,她已经有严重的低体温症迹象。说实话,我没帮上多大忙,好在她现在恢复得还算不错。我特别担心她的脚。伤痕累累啊,可怜的孩子,没有鞋穿,前几夜气温又那么低。虽然现在她能自己走去浴室和厕所,但肯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莫斯深吸了一口气,“她不会被截肢吧?”

  “情况还不算明朗,”施罗德博士说,“但没生坏疽。她恢复得不错。外面发生的事,她没有细说,这是经历创伤的人的正常反应。她似乎很困惑,我猜。低体温症会影响记忆力,所以你得有耐心。”

  布洛克安排手下在玛丽安的房外守着,有几个医院的保安还有几个FBI特工,莫斯记得在巴克汉诺那晚曾经见过他们。他们互相点头问好。

  “她应该醒了,”施罗德博士说,“她的体核温度很低,有点反应迟钝。”

  “我想单独和她聊聊,”莫斯说,“等我们聊完,我再去找你,行吗?”

  “嗯,当然,”施罗德博士说,“我去找你同事,或者直接回办公室。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对了,她的床边有个呼叫键,如果有事可以按那个,找值班护士来。”

  莫斯听见屋里的电视声和一阵笑声。她等不及想见到这个女孩,于是敲了敲门。

  “进来。”

  玛丽安从床上坐起来了。她胳膊的静脉上扎着点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身上还连了检测体征的仪器,但她看上去仍然不失舒适。她清醒而虚弱,头发朝后梳,显得脸圆圆的。即使莫斯了解分身的事,她也从未真正接触过分身。她以为分身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个年轻女孩就是玛丽安·莫索特本人。

  玛丽安扭头看向莫斯,“我到底怎么了?每个进屋的人都要盯着我看。”

  她手腕缠着绷带——是在爆炸中受伤了吗?莫斯猜测。或者是自杀未遂?并没有人提过这件事。电视挂在墙上,屏幕里正在放《宋飞正传》。

  “你没怎么。”莫斯说,她想起人们看见她时总是先注意到她的假肢,因此猜到了玛丽安的不安。“你是玛丽安吗?”她故意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我是夏侬。我是海军犯罪调查局的人。能和你聊聊前几天发生的事吗?”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玛丽安说。

  “嗯,可以理解,”莫斯问,“你介意我先坐下来吗?”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就放在床边。心脏监视器的声音响亮有力,某个莫斯并不认识的机器则发出闷闷的声响,房间里气氛紧张。她上午刚刚参加了玛丽安的葬礼,亲眼看见一位牧师拿起圣水在她的棺木边祈祷。

  “我听说你已经跟其他人聊过了,”莫斯说,“我的同事,威廉·布洛克。你可能奇怪,我为什么不和他聊,非要来找你。”

  莫斯发现玛丽安有点颤抖。是太冷了吗?还是回忆让她害怕?

  “你还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玛丽安回答。

  莫斯按了呼叫键,没过多久,护士就来了。她在不碰到那些管子和线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把玛丽安的毯子盖到肩膀。玛丽安要了一杯茶,护士端来一塑料壶的热水和几个“立顿”茶包。

  “我没事,我能理解,”玛丽安说,“我觉得那个男人——布洛克——他并不相信我。所以你想自己来问我,是吗?”

  “不是相不相信你的问题,”莫斯说,“我想亲口听你说。我不想从别人那儿听到你的故事。”

  “我看见了我自己,他告诉你了吗?我看见自己在那片森林里,”玛丽安说,“那些人可能想杀了我,但他们只把她杀了。”

  一阵惊人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也在一片森林里看见了自己。雪峰在两侧蜿蜒,一个身穿橙色太空制服的女人向她伸过手去。“我相信你,”莫斯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你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我爸爸有个朋友,叫弗里斯,”玛丽安说,“他的一个战友。爸爸过去一直照顾他,好像他无法自己照顾自己。他这人不太正常,他……我觉得他的大脑受过伤。他和爸爸一起骑摩托车。他等我下班后来找我,让我和他走,说我家出事了。”

  “你为什么没开车?”莫斯问,“你的车还在停车场。”

  “他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让我最好别开车。我当时好害怕——”

  她突然有点呼吸困难。莫斯拉过女孩的手,轻轻握着。“想哭就哭吧,”她说,“哭一会儿,没事的。”

  “他们杀了我妈妈?我家人都死了,是真的吗?为什么啊?”

  莫斯握着她的手,“很抱歉,”她说,“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试着安慰玛丽安,但她知道玛丽安恐怕永远也走不出来了。“给我说说关于弗里斯的事吧。他把你带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要带我回家,”玛丽安说,“但他往一条我不认识的路上走,我问他要去哪儿,他停下车,绑住了我的手腕。他把我塞进卡车后座。”

  “他把你绑起来塞进后座的?”

  “用绳子绑着我的手腕,”玛丽安说,“嘴里还塞了东西。我……这……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相信你,”莫斯说,“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FBI的人,在你之前来问我的那个人,他不相信我。他一直想抓住我说谎的证据,问了我好多问题,同样的问题反复地问,但我没撒谎,我发誓,我向上帝发誓,我真没撒谎,我只是搞不懂。”

  “玛丽安,弗里斯到底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一个我爸爸以前经常带我去的地方,”玛丽安说,“我们家经常去那儿度假,但当时弟弟妹妹还小,所以我爸爸只带着我。他说那里是‘瓦多戈’。好像是他随便编的名字,我猜。就像《彼得·潘》里的‘永无乡’。”

  “瓦多戈,”莫斯说,“瓦多戈在哪儿?”

  “我当时只是个小孩,我也不知道。我们住在森林里,他还有一些朋友,有时候是朋友一家。我们在一个小屋里碰面。那片森林都是一种叫铁杉的松树,还有条河。他喜欢钓鱼。那里还有一道瀑布。石头里有各种各样的洞,我喜欢躲进去,藏起来。”

  “是黑水瀑布旅馆吗?”莫斯问。

  “可能吧,我猜,”玛丽安说,“他好些年没带我们去过那儿了。我喜欢那个地方,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小屋里的镜子好像是活的。有时候我从里面看见另一个自己,我把她当成一个镜子女孩。她是我的倒影,一直陪着我。你知道吗,就像彼得·潘和他的影子。我只见过镜子女孩几次,她好像站在河对岸。我爸爸对我说她不是真的,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朋友,因为我一直没什么朋友,所以她像我的一个白日梦。”

  “这就是弗里斯带你去的地方?”莫斯问,“去了那个小屋?”

  “不是那个小屋,但是同样的地方,那些树都一模一样,”玛丽安说,“我不知道他开了多久,路上很颠簸,我都磕伤了。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车子停了下来,他打开后车门。我看见天还黑着,离早晨还有好久。弗里斯把我从车里拽出来,推着我进了森林。他说:‘对不起。’一遍一遍地说,说他不想让别人伤害我,但已经太晚了,我全家人都会在一天之内死去,但他不想看着我死,所以只能照他们说的做。”

  “他们是谁?”莫斯问。

  “我也不知道。是某种声音?”玛丽安说,“他吓坏了,我能看出他很害怕。他忽然把我推倒在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在哪儿。他带我来了瓦多戈。”

  “你怎么知道的?”莫斯问,“大半夜的,又是在森林里——”

  “因为有一棵树,是瓦多戈的标志,一棵老死了的,像骷髅一样的树。它从上到下都是白的,没有树叶。瓦多戈树。我听见记忆里河流的声音,就在那棵树旁边。”

  瓦多戈树——莫斯想起来了。当时她在森林迷路的时候,看到这棵树不断重现。它就是弗里斯家的骨树,那间全是镜子的房间里的树。玛丽安的父亲叫它瓦多戈,派特里克·莫索特生前知道这个地方。

  “我跟他说:‘愿基督怜悯你的灵魂。’他说要带我去看时间的终结。”玛丽安说,“我很害怕,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周围的一切像是一个‘结’。”

  “你们是不是在瑞德朗河旁边?”莫斯问,“河边有个空地,周围全是松树。”

  “他带我经过瓦多戈树,我们到了那片空地,眼前就是河。我们在这片森林的某个角落,周围是其他瓦多戈树,有很多,排成排。他推着我往前走,从一棵倒在河面的树上走过小河,温度一下就变冷了。太奇怪了,是不是?在河的另一头,我的脚陷进泥里,天空被树遮住了,边沿参差不齐,就像一张大嘴。我们看见自己的倒影,好像从万花筒里看到的自己——一遍一遍一遍重复,包围着我。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求他放了我,可他说要带我去见上帝,他抬起我的头,我看见河面上空,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但十字架是颠倒的,耶稣的嘴里全是血,上帝啊!上帝啊!他的皮被人剥了……”

  莫斯差点大叫出来,但玛丽安也在这儿,她只能走到房间的一角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看着窗户,玻璃上是自己的镜像。玛丽安见过末界了。她看见了倒吊人。

  “弗里斯说他必须再把我绑起来,”玛丽安说,“他带我回到瓦多戈树,把我推倒,让我抱着树干,再用绳子把我手腕捆起来。他说有人会来找我的,会带我去别的地方。我问他他们会带我去哪儿,他说他也不知道,他没有资格知道。他说:‘我已经被毁了,所以我没有资格知道。’后来他扔下我走了,我就这么一个人被扔在森林。周围好安静啊。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被绑在那儿多久?”莫斯问。

  “我也不知道,”玛丽安说,“不久吧。还不到一个钟头。我听见他走远了,就开始拽绳子,手腕那里的绳子被我一点点拽松了。就这样拽了一会儿,我的手就能抽出来了。”

  她举起手腕,让我看她的绷带,“弄得浑身都是血。”她说。

  “但你终于自由了。”莫斯说。

  “嗯,我要冻死了,我的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因为刚下过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我记得爸爸之前带我去的那个小屋,应该离这儿不太远。我觉得我能找到。”

  “你知道你当时在哪儿?”

  “我以为我在河的另一侧。但我找不到刚才过河走的那棵树了,所以我想蹚水过去,要是水太深,我就游过去,”玛丽安说,“河水冷得像冰,还有一阵阵的急流。水漫到我喉咙,但我还能走。后来我站不稳了,被水冲倒了,但我还是穿过了河,爬到对岸。我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我走过那片小草坪时,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头了。”

  “你还活着,已经是万幸了。”莫斯说。

  “我几乎走不了路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但周围的东西一点没变,好像我只是绕了一个大圈。后来我发现,我总是不知怎么就走回原点,总是在河的另一边。我看见泥地里有卡车轮胎印——应该是弗里斯的卡车,我想。轮胎驶过的时候溅出一些泥浆。我跑回森林,就是在那儿看到了她。”

  “谁?”莫斯说。

  “镜子女孩,”玛丽安说,“我先看见她的黄色衬衫,就和我的那件一样,然后发现她也被绑在树上,就像刚才的我,绑在同一棵树上。我走近了点,看见她的头发湿漉漉地垂着。我绕过大树,想从正面走近,省得吓着她。她看见我,说:‘我认识你。’我说:‘我也认识你。’”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都还是孩子吧。”莫斯说。

  “我想帮她松绑,所以让她像我之前那样慢慢拽松绳子,她也拽了,但没用。我试着帮她,但她不是被绳子绑住的,而是铁丝。她的胳膊和手上都是血,伤得很严重。她之前也挣扎过,但完全没用,铁丝一点都没松。我试着帮她,但一拽她就疼得受不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就待在那儿陪了她一会儿。”

  “你必须得走。”莫斯说。

  “我当时比她还惨,因为在河里冻了好久,”玛丽安说,“我太冷了。我感觉自己在结冰,浑身都是湿的,不停发抖。她让我去找人求救。她说她没事,她爸爸会来找她,她爸爸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你就去找人了?”

  “我走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全不记得了。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脑子一片空白。后来再睁开眼,已经到医院了。她可能还留在那儿。她还在那儿。”

  “我们会找到她的。”莫斯心想,一个玛丽安正在眼前,而另一个在那辆莱德卡车里。“玛丽安,为什么会有人追杀你家人?”莫斯问,“你能想到谁会做这样的事吗?为什么要这么做?谁和你爸爸有仇?”

  “太恶心了,”她说,“我根本想不到谁会做这样的事。”

  “也许是之前的海军战友之类的?”莫斯已经知道应该是海德克鲁格和柯布杀了她的父亲,但她想听玛丽安说出这几个人的名字。惨案的受害者往往都知道凶手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来杀自己。“你父亲最近和谁联系过?”

  “你要知道,我爸和别人不太一样,”玛丽安说,“他总是胡思乱想。他说自己参加了什么海军行动。妈妈不想让他跟我们说这些,但他有时候老是忍不住,好像这些话是从他嘴里冲出来似的。他说——他告诉我妈妈海军让他用指甲建一艘船,我知道这听起来太疯狂了,好像是我记错了,但他真是这样说的。他说那艘船能运载死亡。”

  “什么意思,玛丽安?”

  “我不知道,爸爸经常不在家,”玛丽安说,“他总是和朋友在一起,和弗里斯他们一起喝酒。还有他的律师,他经常去找她。”

  “谁是他的律师?他为什么要找律师?”莫斯问。

  “有几次上床后,听见他和我妈妈说起这件事,”她说,“他在起草一些合同,不知道为什么。所以需要找个律师。我妈妈问他律师能不能帮我们搬家,但他说不想让她搅进这些事。”

  “你们要搬家?”莫斯问,“为什么要搬家?”

  “我想和学校里的朋友一起高中毕业,但她说我们必须得搬,等我爸爸一收拾好就要搬。妈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收拾好,可能是我毕业前,也可能就是下周。他们甚至不告诉我要搬到哪里,但我听他们提起了亚利桑那州几次。”

  “想想其他你父亲见过面的人,”莫斯说,“还有没有应该让我知道的?你说有个家庭律师。你觉得这个律师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玛丽安皱了皱眉头。她说:“我不觉得,说不上为什么。但有件事——”她忽然停住了。

  “告诉我吧,”莫斯说,“不管你说的对还是错,我都想知道,这样我的工作才能继续。”

  “我爸爸出轨了,”玛丽安说,“我觉得我妈妈好像不知道,但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有些事不太对。我听见他打电话。”

  妮可。“你知道他和谁在一起吗?”莫斯问,但玛丽安摇了摇头。“你听见他打电话?”

  “他用传呼机,接电话的时候总是神神秘秘的,我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我心里清楚。”玛丽安说,“我妈妈一定在装没看见,她在欺骗自己。但几个星期前,一天早上,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和人家吵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威胁他,我听见他说‘别告诉他’,我觉得说的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老公,或者男朋友。‘我想见你,别告诉他,先别告诉他。’然后他挂了电话。他离开房间后,我按了重拨键,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立刻把电话挂了。”

  “你觉得这个女人要对谁说呢?是你爸爸认识的人吗?”

  “嗯,应该认识,”玛丽安说,“听上去他好像认识我爸爸。”

  “如果我说出一个名字,你能认出来吗?”

  “我试试吧。”

  “查尔斯·柯布?”莫斯说,“贾里德·比塔克?”

  “我不知道,”玛丽安说,“感觉不像。”

  “卡尔·海德克鲁格?”莫斯又问。

  “是,我爸爸提到过这个人,”玛丽安的眼神有些惊恐,好像见了鬼,“我爸爸很怕这个人。他以前和他见过面。我爸爸叫他‘魔鬼’,还说过‘魔鬼’能用眼睛吃人。”

  医院的走廊是个令人不安的空间:空无一人,转角后又是更深远的空无一人。惨白的荧光灯在光滑的地面反光,两侧是无数的门。如果我们没有发现那辆莱德卡车,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莫斯想不到答案。贾里德·比塔克和查尔斯·柯布会把玛丽安的尸体处理掉——扔在哪里呢?也许是巴克汉诺房前的坟堆。这个玛丽安又会怎么样?登山者发现她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死了。莫斯想象着这个年轻女孩可能的生活,充满了痛苦、困惑和失眠,深夜的电视里正播着朋友们对她并未发生的死亡的哀悼。玛丽安今夜将独自度过,余生的每个晚上,她都只能一个人。

  “怎么样,夏侬?”莫斯回到会议室时,布洛克问道。莫斯从身后关上门,从塑料壶里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加奶粉、砂糖,又用一根红色的塑料吸管搅拌好。弗里斯带走了玛丽安,把她带到森林里。他向她展示了时间的终结,把她绑在瓦多戈树上。一个玛丽安被铁丝绑着,另一个玛丽安被绳子绑着。一个玛丽安死在莱德卡车上,另一个玛丽安还活着。

  “真是太可怕了——你看新闻上的那只多莉羊了吗?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有多恐怖啊,”布洛克说,“不可能的事都成了真。那只羊原本不该存在的,但所有人都这么接受了它。我们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奇迹,但奇迹一旦发生,反而和其他事没什么不同了。克林顿上周下了禁令,我看见新闻上说克林顿总统禁止人类克隆,但现在这里发生的——”

  “不是人类克隆,”莫斯说,“今晚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要是她能睡着的话。守着她的房间。她还没有脱离危险,如果有人知道她在这儿,一定会来找她。布洛克,让所有知情的人都闭嘴——什么也不能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启动‘证人保护计划’了。至少先保护她离开这儿,尽快吧!”

  布洛克走了之后,莫斯在这儿又待了一会儿。餐厅已经关门,灯光半明半暗,施罗德博士告诉她玛丽安服下镇静剂后很快睡着了。她就着几块香草味的奥利奥喝了杯咖啡,顺便清理自己的思路。今晚有三个特工轮番站岗守着玛丽安的房间。布洛克临走前,答应向上级申请玛丽安的证人保护,他会找NCIS和美国法警协调这件事。还要给玛丽安的舅舅和阿姨打电话,硬着头皮告诉他们那个已经下葬了的孩子其实还活着。

  莫斯面前的餐巾纸上满是蓝色圆珠笔的笔迹,在她想明白之前,纸上涂的只是一些线条和阴影——森林里的某个地方,瓦多戈,她写了两遍。还有:一个绑着铁丝,一个绑着绳子。十个特工可能穿越到十个未来世界,带着不同的细节回来汇报。当无限的未来成为一种可以被观察到的现实时,存在则沦为一次偶然,或一种可能。生与死只取决于小小的细节——在某个世界,玛丽安的手腕被铁丝绑着,而另一个世界里,则是用绳子。她的分身是从哪儿来的?莫斯写下这个问题,再次陷入思考。

  离开医院前,她把笔记撕了,又给奥康纳打了个电话——已经过了午夜,但他还没睡。他看过巴克汉诺那栋房子的档案记录,和FBI那头通过信了,但关于玛丽安分身的消息还是让他大为吃惊。电话打到最后,奥康纳答应第二天一定带着其他特工来坎农斯堡。

  “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他问。

  “我们要找到瓦多戈。”

  快到凌晨一点了,莫斯离开普雷斯顿医院,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到家。曲折的乡间小路被树木遮挡了七七八八,乌黑一团。偶尔前方没有遮挡时,莫斯能看见月亮和斑点星火。银色的海尔—波普彗星,条纹状的尾巴像女人的飘飘长发。

  她曾经见过这两侧的树,但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当时她和奈斯特在车里,急切地想找到发现玛丽安遗体的地方。不过今天上午的迦南山和她记忆里的几乎没有相像,寂静的林间空地、草坪、云杉、冷杉、铁杉……沐浴在黄油一样的阳光下。护林员用橙色的警戒带标出进山的路线,她开到斜坡上的一块平地,看见奥康纳的斯巴鲁已经停在树下了。目的地离这里只剩最后一段路。山上的小路比她记得的干净一点。二十年后,这里杂草丛生,奈斯特不得不帮她清理树枝,踩平杂草。而现在,想找到落脚点已经简单多了,路也好走一些。她穿着登山鞋,一路走到布洛克昨天早上发现玛丽安的那条河道。

  “夏侬,过来。”

  前面站着两个男人,他们之间隔着一定距离。奥康纳连夜从华盛顿开车赶来,想亲眼见见玛丽安,和这片森林里的空地,瓦多戈。作为一个狂热的户外运动爱好者,他看上去像爱德华时代油画里的猎人,拄着登山杖,穿了一双到膝盖的橡胶靴。莫斯能通过身高和体型认出奥康纳边上的男人,她很确定是他,但他和之前的样子不太一样了。恩乔库。他剃了光头,黑色的胡须线条分明。两只耳垂上都戴着金环。奥康纳介绍他的时候,他笑了笑,莫斯说:“我们以前见过面,恩乔库博士。”

  “我请博士连夜从波士顿飞过来,因为玛丽安的事,”奥康纳说,“他之前处理过‘分身’的案件,有经验,他在麻省理工的研究就是关于‘狭窄空间’的。”

  “是埃弗里特空间和勃罗时空结的可折叠性,”恩乔库说,“很高兴认识你,夏侬。或者说,很高兴又第一次见到你。”

  莫斯开心地发现岁月的痕迹从这个男人身上消失了,但她隐约记得他说过的,一个女人用手指在萨克斯风上演奏出美妙的音乐。她忽然想起恩乔库遇到这个女人的日子,“沃利,你现在应该在波士顿,”她说,“你应该去认识一个人。”

  恩乔库的脸上掠过一丝疑问,像落叶的影子一闪而过,但他笑了笑,“路有很多条。”

  奥康纳拄着拐杖大步往前走。莫斯和恩乔库速度稍慢,跟在他身后。你见过流星花开花时的样子吗?莫斯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恩乔库经过邻居家的花园,看着那些美丽的花,思考着哲学问题。现在,他在森林里时走时停,伸手摸摸花瓣,或者蹲下来看看昆虫,自言自语地说某只蜘蛛的网是漏斗形的。

  “这里是一处石冢,”走在前头的奥康纳说。

  这个地方喷了橘色的粉末喷漆,地上画了个十字,一下雨就能被冲掉。石冢正是莫斯想象里的样子,只是堆得更仔细些:一个用平坦河石堆成的金字塔,大概有一英尺半那么高。为保持平衡,石堆建在了一根倒下的圆木上,圆木长满了菌类和苔藓。

  “目前为止,FBI已经发现了四个这样的石冢,”奥康纳说,“其中两个在河对岸。”

  “我以为这些石冢是为了标记玛丽安尸体的位置,”莫斯说,“它们应该能带我们找到尸体的埋葬地。”

  “标记的,是玛丽安所说的瓦多戈树。”奥康纳说。

  “看这里,”恩乔库说。他打开一个袖珍笔记本,给莫斯看他画的几个小圆点。他把小圆点用线连成各种形状,是几个尖尖的星形。恩乔库说:“这些石冢之间的距离相等,如果你把每个石冢看作是一个点……”

  “我们会在这些星星的中心位置找到一棵烧焦的树。”奥康纳说。

  “我想去看看。”莫斯说。

  走过一片蓝莓灌木,莫斯的袜子上沾满毛刺和蓟。又走过一片散布着巨大岩石的草坪,他们终于接近瓦多戈了。耳边是河流湍急的水声,就像森林急促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奥康纳打电话给我说起玛丽安时,我觉得她所谓的瓦多戈应该就是我们说的‘狭窄空间’,”恩乔库说,“海军研究实验室把这种空间叫作勃罗时空结。”

  “我之前听过这个词,”莫斯说,“在那次培训上。勃罗时空结,是量子泡沫的残留物。”

  “太对了。残留物,可以理解成一种污染。勃罗驱动器影响了时空,”恩乔库说,“时空结是一种密度无穷大的奇点事件,它能打破量子引力影响,引发叠加效应。波函数坍缩可能不会发生。同时共存的埃弗里特空间——”

  “等等,这我可听不懂了。”莫斯说。

  “就是分身。”他说,“我们到了,就是这棵树。”

  松树的树皮呈灰白色,在周围一片翠绿的常青树中格格不入。“对,”莫斯认出了这棵白树,“就是这里。”她上一次看见这棵树,还是迷失在末界的时候。她当时只觉得这棵树一遍一遍地重复出现,像一个递归的公式,像镜子里的镜子。之后的几年,她一直想找到这棵树,但再也找不到了,她觉得是自己记错了,出现了幻觉——现在又一次看见它,竟像心里的疑惑得到了确认和解脱。然而在恩乔库和奥康纳的陪伴下,这个地方显得并不可怕了。太阳升起,莫斯穿着夹克,觉得浑身发热。

  没什么可怕的,但也没什么是正常的。瓦多戈被烧焦了,但没有完全烧毁。莫斯以前见过烧焦的木头,那是火灾后的森林,地上一层厚厚灰烬,烧焦的树干像排排的柴火。瓦多戈并不像被火烧毁了,反而像因火而存在。树皮上有一层斑驳的浅色灰屑,几乎像是白的,莫斯摸了摸树干,感觉更像是块石头。她摸着树枝,发现竟像玻璃一样光滑而脆。

  莫斯往河边走去,“我一会儿就回来,”她朝还在研究瓦多戈树的恩乔库和奥康纳说。她匆匆走向那水声,穿过河边的树林,到了一片裸露的岩层。面前就是汹涌的瑞德朗河,扭曲的急流,灰白的浪击碎在锯齿状的石缝中。稍微平静些的地方,河水被周围的铁杉树染成了茶色。莫斯想起几十年后这里的样子。那是末界的一个冬天,两岸的菊花、柳树和盛开的月桂花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冰碴的疾风和似乎要把她刺穿的寒冷。她就是在这儿被倒吊起来。她的倒影就在那里,一个分身。莫斯回头看了看森林,有点期待地想看见一个穿橘色宇航服的女人伸出手来,向她求助。但身后没有人。

  “我来过这儿,”莫斯回到恩乔库和奥康纳身边,说,“这里就是我出事的地方,我很确定。我在这儿看见另一个自己,看见了我的分身。”

  “狭窄空间是不可预测、不稳定的。有时候它毫无生气,有时候像地狱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恩乔库说,“倒影、分身、封闭的时间曲线。”

  “想听懂沃利的解释,有时候需要量子力学博士的水平,”奥康纳说,“也许他能为了咱们,说得更详细点。”

  “我了解分身,”莫斯说,“但……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片空间啊!”她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完全形容出对这里的感觉。白色的树、松木林、这条河,都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她很确定,但不知怎的,她仿佛看到的只是自己回忆里的画面,而不是这个地方本身。“就像,我能看见一百棵这样的树,成百上千棵……不论我看哪里、哪个方向。好像世界在我这儿渐渐消失了——”

  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最初感觉像一阵癫痫或中风,伴有突发的精神失常,甚至连眼睛都看不清身边经过的树。松林更茂密了,长得也更高大。恩乔库艰难地在树枝中穿行,莫斯和奥康纳跟在后面,来到了那片空地和瑞德朗河——但他们好像来到了河的另一侧。那棵白色的瓦多戈树更像在远远的对岸,而不是他们身后。

  “这边,”恩乔库说,“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好像绕了一圈。咱们得过河。”

  莫斯阻止了他。他们按原路返回,竟然又回到白树附近。他们想找到那条干涸的河道,顺着它找车,但他们似乎迷路了,一圈圈绕着白树打转。恩乔库苦笑两声,紧接着穿过一片松树,又看见那棵白树。

  过了一会儿,晕头转向的感觉消失了。他们在白树旁找到一片做过标记的树林。仿佛之前走过的那些路和那棵重现了无数遍的白树,都是障眼法罢了。

  恩乔库的笑声响亮如号角:“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像地狱一样让人害怕!”

  “快走吧,离开这儿,”奥康纳的身子撑在登山杖上,头晕眼花,他简直对世界都失去了信任,“我们不该来这儿。”

  莫斯记忆里的感觉更清晰了——迷失方向、重复出现的树。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恨不能跑在最前面,恐惧让她的心脏怦怦地跳。等她跑到石冢的木头上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恩乔库和奥康纳才刚刚追上来。这里已经看不到瓦多戈了。

  “这感觉就像你穿越未来世界的时候,勃罗驱动器点着的那一瞬间,”莫斯说,“你觉得所有可能都会在此刻发生。”

  “沃利认为正是勃罗驱动器创造了这个地方。”奥康纳说。他满头大汗,一脸通红。

  “我想,勃罗驱动器也许就是这个特殊地点产生的原因,”恩乔库说,“勃罗时空结最奇妙的一点,就在于它是超越时间而存在的。这本身就是个悖论!如果我们假设勃罗驱动器创造了狭窄空间瓦多戈,那么勃罗驱动器可能会在任何时间启动,包括未来的某个时间,或过去的某个时间。我们认为时间是连续的,但时间却是可变的、非线性的。”他说,“你看见了一棵烧焦的树,树皮上全是白灰?”

  莫斯点了点头。

  “好,现在这样想:烧焦这棵树的大火也许并不会发生,在未来三百年甚至三千年内都不会发生——懂了吗?狭窄空间里发生的事,只是量子的障眼法而已。时间在这里就像水,有时候能逆流。这个狭窄空间也许是某个尚未发生的行动的产物。”

  莫斯忽然想到,妮可也曾间接描述过这个地方。她说在这片森林里,他们见到了自己死后的鬼魂。玛丽安,莫斯心想,和另一个玛丽安。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但我还是不懂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莫斯说。

  “是也许是什么。”恩乔库纠正她说。

  “你还好吗?”莫斯看见奥康纳坐在木头上,正用手帕擦脸。

  “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他说,“不用担心我。”

  “曾经的一个普朗克单位,成了现在的多元宇宙。”,恩乔库说,“量子引力像条拉链,把所有可能性闭合为单一、真实的现实世界。而狭窄空间就是这条拉链卡住的那个点。”

  “这个狭窄空间有多大?”莫斯问,“只是那棵树?还是你觉得整片森林都是?”

  “我也不知道!这简直是奇迹,我甚至连猜也没法猜,”恩乔库说,“大部分勃罗时空结都只是我们假设的形状,比起一个具体的地理范围,反而更像一道数学题。实际上,我们在地球上只观察到过很少几个勃罗时空结,这个是其中最特殊、独一无二的一个。”

  “看来这玩意儿真的很罕见吧?”莫斯说。

  “在地球很罕见,但黑谷发射站到处都是。这就是NSC的飞船要从那里起飞的原因之一。”奥康纳说。

  “还有其他原因吗?”莫斯问。

  恩乔库笑了起来,说:“哈!好吧,跟你说啊,早在八十年代初,海军研究实验室就发布了一篇报告,证明勃罗驱动器可能触发一个巨大的黑洞。当然,这是从理论上来说的。我们的飞船在量子泡沫中经过黑洞,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说老实话,就连月球的发射站都会受牵连。”

  “你在开玩笑吧?”莫斯说。

  恩乔库耸了耸肩,微笑着,“数学问题嘛。”

  “我们每年向国会提交的报告里一般都会回避这个问题。”奥康纳说,“我没事了,咱们继续走吧。”

  “黑洞,狭窄空间,”莫斯拉着奥康纳的手,把他扶起来,“其他狭窄空间在哪儿呢?”

  “一个在洛斯阿拉莫斯,还有三个在太平洋——这些都是一开始勃罗驱动器的试验地,”恩乔库说,“大多数狭窄空间影响的只有粒子。但太平洋上有一个挺有趣的。”

  “和这个一样吗?”

  “没什么能和这个一样了,”恩乔库说,“这个狭窄空间的面积太大了——我们甚至能置身于其中。太平洋上的时空结已经很大了,但也不过几英尺。和瓦多戈没法比,但足够让游进其范围内的鱼产生分身。”

  “分身鱼?”莫斯问。

  “太平洋的竹荚鱼,”恩乔库说,“你抓住一条,水里还有一条。”

  “水里的那只永远比你抓到的要大。”奥康纳说。

  “我们观察了太平洋狭窄空间产生分身鱼的过程,这类似一种‘哥德尔曲线’——就是封闭时间曲线的一种,”恩乔库说,“这就是海洋的奇特之处吧。”

  “你之前说过这个。什么是哥德尔曲线?”莫斯问。

  “一条四维的洛伦兹流形。它……就是,如果你盯着那个狭窄空间的时间足够长,你会看见在某一刻,这个系统里所有原始的鱼会‘重置’到它们最初进入系统时的位置。我们回到过去的时间穿越是最接近封闭时间曲线的。”

  “那些鱼重复出现了?”莫斯问,“还是说它们陷进了一个圈?”

  “说它是圈倒是很合适。”恩乔库说,“封闭时间曲线有很多种类型,信息循环穿过虫洞的方式也不相同,有顺着时间的,也有逆着时间的,最终又回到它开始的那个点。我把手伸到水里,当水开始循环时,那种感觉就像抓住了一条鱼,它不停扭动,最后还是游走了。真是奇怪的感觉,黏糊糊的。要是你扔个鱼钩进去,就能一遍一遍钓起同样的鱼。”

  “或者摘水果的时候,看见刚摘下的水果又长出来了,”莫斯说。她想起妮可抽着“百乐门”香烟,说起她小时候家里的事,那个类似于哥德尔曲线的东西。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吧?莫斯想。像哥德尔曲线这样的奇迹会定时发生,竟然还能用来种庄稼?妮可说她小时候从没有饿过肚子,田地里也永远不会休耕。

  “海军想来调查这个地方,我得安排一下,”奥康纳说,“他们会把这里隔离,封锁起来。走吧,咱们得走了。”

  沿着干涸的河道,两岸的石头被曾经的河水冲刷得异常光滑。莫斯跟在恩乔库和奥康纳后面,从石头上小心翼翼地走过。这里不难找到能搭石冢的扁平石头——她想——几乎到处都是。是谁标记了这个地方呢?FBI找到了那辆黑色面包车的主人理查德·海瑞尔,跟踪他来到巴克汉诺。但他不是做标记的人,莫斯想,应该只有“天秤号”上的幸存者才知道这个地方。莫斯从树枝中间往远处看,想象那里停着一艘飞船。但实际上只有树,再往远处,还是无穷的树。

  “她叫什么?”回到车边,恩乔库忽然问。

  “谁?”莫斯说。

  “你不是说有个人在波士顿,你觉得我应该见见她。”

  “杰拉,”莫斯说,“叫杰拉,但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她是吹萨克斯风的。”

  莫斯坐在自己的车里,等着奥康纳的斯巴鲁慢慢从陡坡上往下开,刹车灯忽明忽暗。她有点担心奥康纳,因为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已经面色惨白了。他当天下午就回到华盛顿,又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大概在夜幕降临,或者更早的时候,海军的第一支队伍就来到了这片空地。恩乔库从匹兹堡赶来,但没待几天就和来瓦多戈做研究的海军研究实验室的物理学家一块回去了。莫斯依然没有头绪——她还在思考那片森林是如何分裂和繁殖的,但就像试图回忆眼皮是如何抽搐起来的一样徒劳无功。保温杯里的咖啡还有温度。尽管她觉得自己像涡流里的一片叶子,她的内心依然平静。穿越到远未来的时候,她被钉在了半空中,但这个地方仍然吸引着她。而在不久之前的过去,当她开始调查莫索特一家的死时,她再一次被它所吸引,于是现在来到了这里——像一片涡流里的叶子,一个齿轮里的齿轮。

  克拉克斯堡西派克山的温蒂酒馆里,莫斯在餐巾纸上乱写,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特色辣鸡翅,不提供蛋黄酱,纸质的餐垫,从纸杯里蘸番茄酱——她写道:吊在空中的男男女女,身体被剖开。她啜了一口百事可乐,听着杯子里冰块的搅动,继续写:反向的花粉雨、奇怪的对称:天上的尸体和倒吊人,花粉、逃亡。一下午的时间,乌云聚集而来,气温骤降,门外开始飘雨。莫斯走出酒馆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在温蒂的遮阳篷下佝偻着身子。她想,要是自己还抽烟就好了,旧瘾难戒啊。现在正是来根香烟的最佳时候,天色已晚,孤独无伴,神经紧紧绷着——她还在想那片森林,里面好像有扇门,推开又是一片新的森林。她的嘴里甚至都尝到了烟草味,不知附近哪里有卖烟的,哪怕是从经过的男人那儿要上一根。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布洛克。

  “我们从卡车后座找到的一具尸体的检验结果出来了,”他说,“我让法医先保密。我觉得应该先让你知道。”

  他清了清嗓子。莫斯听出他似乎备受煎熬。

  “身份确定了,不会出错。是瑞安·瑞格利·托格尔森。”

  “CJIS爆炸案的嫌疑人。”莫斯说。

  “他……托格尔森和玛丽安一样,”布洛克说,“有两个托格尔森。玛丽安也有两个。他们是克隆人,或者不知道怎么被复制了。”

  “注意这个托格尔森。你们开始监视他了吗?”

  “我刚和拉什达聊过,问他上次出现在办公室是什么时候,拉什达说他今天一天都在办公室。夏侬,这讲不通啊,他不可能既在办公室又在解剖室啊!不可能……我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懂玛丽安——”

  “他现在在哪儿?”莫斯问。

  “我妻子刚找借口给托格尔森的妻子打了电话,他现在在家。”

  “我们去找他谈谈吧,”莫斯说,“我已经回克拉克斯堡了,就在CJIS附近。我们在托格尔森家见吧。地址是什么?”

  瑞安·托格尔森的房子是克拉克斯堡北边几座比较新的建筑之一,CJIS大楼建起之后,这里有一小片地开始热闹起来,托格尔森住的公寓就在其中一栋会被莫斯的母亲称为“豪宅”的组合式楼房里。莫斯穿过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精心规划好的街道,稀奇古怪的死胡同和反复出现的环路终于让她迷了路,折回几圈才找到地方。已经是晚上了,楼里的窗户大多都亮着,沿窗帘的边缘亮了一圈。布洛克停在隔壁楼前,他正坐在银色的新车里等着莫斯。这辆车是那么熟悉,让莫斯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把车停在后面,打开布洛克的车门,坐了进去。她想告诉他上次他们这样坐在一起时,他刚刚杀了两个特工。她还想告诉他,他在未来世界已经迷失,而他现在正要做的事,能拯救未来的那个自己。

  甘草味,音响里低声放着古典音乐,布洛克的脸上汗津津的。“你想怎么问?”他说,“直接问他知不知道我们找到的那具尸体?”

  “不,”莫斯说,“聊聊他的生活和工作。他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我敢打赌,他一定不知道。我们得慢慢来,不能一下子吓坏他。”

  “阿什莉·比塔克说她不知道自己家的谷仓里发生了什么,还说对她儿子做的事毫不知情。”

  “你和她谈过了?”莫斯问,“那个和她一起的男的呢,海瑞尔?”

  “他告诉我们的事,我们之前几乎都知道了,”布洛克说,“阿什莉·比塔克正经历丧子之痛。我们告诉她比塔克在枪战里死了,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在律师来之前,她一直泣不成声,说的什么我们都听不懂。问她认不认识莫索特,她跟我们说她认识莫索特的一个律师。玛丽安也提到过一个律师,是吧?”

  “嗯。”莫斯隐约想到些什么,好像是她很想记起的某段回忆,或一些需要拼在一起的片段。“我也不知道这个律师是不是关键人物,但应该找到他。”她说。

  “我问这个律师叫什么,但阿什莉·比塔克说不出来,或不愿意说出来,”布洛克说,“她想尽快把她儿子下葬,但海军要没收遗体。她不同意。”

  阿什莉·比塔克失去了她的儿子,而布洛克则挽救了他女儿们的性命。

  “你两个女儿都多大了?”莫斯问。

  “一个两岁,一个四岁,”布洛克说。

  2024年——末界被标记的那年——这两个女孩该是多大?一个二十九,一个三十一。当天上出现白洞的时候,他的女儿们已经是两个年轻的成年人了。所有生命都陷入同一个漩涡,卷入同样的废墟。

  他们一起走近房子,布洛克敲了敲前门,按响门铃。客厅的灯一下子亮了,大门朝外打开,门锁没上安全链。开门的女人身材瘦小,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和休闲裤,踩着拖鞋。她似乎有点困惑,但脸上微笑着,这是一种住在郊区的人特有的亲切。

  “女士,我是FBI的特工威廉·布洛克,这位是NCIS的特工,夏侬·莫斯。请问托格尔森先生在家吗?我们能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吗?”

  “好,等我先……请稍等。”托格尔森夫人说,“请进屋吧。我叫他出来。”

  屋里的两扇天窗由紫罗兰色的小块玻璃构成,和大教堂天花板上的一样。淡橘色和米色的大理石砖在地上铺出交叉的花纹。托格尔森太太先带他们进客厅,再去把她丈夫找来。莫斯听见她喊道:“瑞安!”

  在托格尔森身边,他的妻子简直像个小矮人,两人的身高差大到有点滑稽。他穿着卡其色的休闲裤和条纹T恤衫,衣服的下摆没有扎进裤子里,他的头发是闪闪的银色。一个性格温和的男人,布洛克曾经这样形容他——果然很温柔,莫斯想,但不知为何带着点紧张。他应该喝过酒,浑身一股酒气。

  “有什么事吗?”他问。

  “托格尔森先生,您有时间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当然,”他说,“亲爱的,你能给我们煮点咖啡吗?”他的妻子转身进了里屋,莫斯听见她拧开了厨房水龙头。“还是你们想喝茶,或者什么别的?”托格尔森问,“我也不知道你们喝不喝酒——现在还在值班吗,或者已经下班了?来,快先坐,来吧。出什么事了?”

  “喝咖啡就行。”布洛克说,他在客厅的一张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托格尔森坐在旁边,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他来回踢着小腿,脚后跟在地毯上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托格尔森先生,您能跟我们说说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FBI工作的吗?”布洛克问。

  “当然,”他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用手背擦了擦,说,“十年前吧,差不多——不对,可能已经十一年了。你们来这儿是因为我工作出了什么问题?我应该没做错什么吧。我是负责指纹研究的,几年前这里开了新的研究中心,我和几个同事从华盛顿来这儿工作了。我实在想不出哪里会出问题?”

  “刑事司法信息服务部大楼。”布洛克说。

  “对。你刚才说你叫布洛克?我和一个叫拉什达·布洛克的人是同事,你俩是不是认识?”

  “她是我妻子,”布洛克说,“她跟我提到过您。”

  “你们介意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吗?”他问,“我很乐意和你们聊天,只是不知道要聊什么。”

  “新地方还适应吗?”布洛克问,“西弗吉尼亚和华盛顿可不大一样。您自愿被调到这里的?在这里还适应吗?”

  “我想拉什达应该跟你说过我在这儿的压力吧。我们正研究一个目前最先进的计算机系统,一个国家指纹数据库,但现在遇到的都是预算问题和软件故障。各种误报、记录缺失。我国现在大部分地方用的还是指纹卡。但一些大城市已经计算机化了,这就很尴尬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用时就比我们短得多。”

  托格尔森的尸体在莱德卡车里被发现时,已经被化学物质烧烂,而现在正躺在查尔斯顿的解剖间。但与此同时,这间客厅里,有另一个托格尔森,他的分身。莫斯看他举止故作轻松,但头上一直在冒汗。他表现得很想帮忙,可他很烦躁,像只动物一样扭着身子。他一会儿捋捋头发,一会儿抱着胳膊,一会儿拽几下T恤。忽然,厨房传来玻璃摔碎的声音。

  “我去看看她。”莫斯说。

  这栋房子是开放式设计,房间就像主走廊的分支,通向其他看不见的走廊和更里面的房间。没有孩子,莫斯想——家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厨房宽敞,中间放了个柜子,摆了张早餐桌。厨房有扇法式风格的门,打开门就能看到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托格尔森太太不小心把咖啡壶摔了,正跪在地上用簸箕打扫碎片。她满脸泪水,显然非常不安。

  “我们在客厅听见响声了,”莫斯说,“来,我帮你,我来收拾吧。你还好吧?”

  从给我们开门到现在,托格尔森夫人故作镇定的神情已经快要绷不住了,她神色慌张,痛苦不安。莫斯撕了一截厨房卷纸,把地上的碎玻璃捡起来,托格尔森夫人就坐在餐桌旁,不停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

  “不管出什么事,我们都能帮忙。”莫斯把地上打扫干净,在托格尔森夫人旁边坐下。

  “把他抓起来吧,”托格尔森夫人压低声音,俯在莫斯耳边说,“他变了,他像是变了个人。”

  “他打你吗?”莫斯问。

  “不,”托格尔森夫人好像受到了冒犯,有点生气地着急解释,“他没有打我,只是他说的那些事……他酒瘾太大了……”

  “他说什么?”

  “是他闹着要搬到这里的,他听说这里建了个新楼,CJIS大楼,非要搬过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西弗吉尼亚。我们没有理由要搬家呀,但他特别固执。他一直跟我叨叨西弗吉尼亚和克拉克斯堡。”

  “你说的变化就是这个吗?”莫斯问。

  “不,他在这儿之前就变了,”托格尔森夫人说,“脾气喜怒无常,有时候特别高兴,有时候闷闷不乐,他跟我说要来西弗吉尼亚,我求他别搬。我们开始吵架,之前我俩从不吵架。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告诉我他脑子里的幻想。”

  “什么幻想?”

  “暴力的幻想,”她说,“他之前从没和我说过这些事,但有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衣服上有血。”

  托格尔森夫人哭得几乎止不住了,她满脸通红,下巴紧绷,“他好像年轻了一些,比之前年轻。更瘦了。他浑身都被血水浸透了。”

  “衣服上全是血?”莫斯问,“是出什么事故了吗?”

  “他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托格尔森夫人说,“我猜他可能受伤了。他看起来不太一样,瘦了很多。刚开始他说是开车的时候撞上一只鹿,身上的血都是鹿血,后来又变了几个说法。那个晚上我俩又吵架了,上床睡觉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死,想不想通过自杀的方式逼他不搬家。”

  “他什么意思啊?”莫斯问。

  “我也不知道,”她发着抖说,“我也不知道。他只说他看见我死了,他再也不想看见我再死一次。”

  “这是在威胁你吗?”

  “他好像是想保护我,”托格尔森夫人说,“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有天晚上和我老板、老板夫人一起吃饭——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还在华盛顿,请老板来家里做客。他说那天晚上吃完饭后,我俩在家收拾餐具,有几个人闯进了我们家。我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是他的幻想。他脑子里的幻想——让我很害怕——他说有几个人闯进我们家,把他绑起来,摁倒在地。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砍下我的头。他们让他跪在地上,抱着我的头,他绝望地尖叫,求他们停下来,但我已经死了,他们……”

  莫斯拉过托格尔森夫人的手,说:“没事的,我们能帮助他——”

  “他说这些人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才从我们家离开。他们把他塞进一辆黑色面包车的后备厢,带他去了一片树林。他说他看见一些东西……无法形容,特别特别变态。那些人押着他过河,等到了对岸,又问他想不想看我活过来,说能让我死而复生。他们把他送回家,我就在家里,活得好好的——已经睡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所以他觉得他必须保护你,”莫斯说,“是这个意思吗?搬到西弗吉尼亚是为了保护你?”

  “他说等时候到了,我们就要搬过来。说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做那件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保护我。但搬来之后,他天天喝醉,现在你们找过来了,我不知道他到底——”

  “他准备好什么?”莫斯问,“‘那件事’是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但不止他一个,他说还有其他人。他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谁,但他们是一伙的。有些是特勤局的,大部分是FBI的,还有一些是军队的。瑞安的床头柜里有把枪,我不想让他把枪带进屋子,但他坚持要放在床边。”

  还有其他人。莱德卡车里除了托格尔森之外,还有其他几具尸体,他们的分身可能也还活着。莫斯想象托格尔森从黑色的河里蹚过去,衣服上全是自己妻子的血——但他妻子还活着。海德克鲁格,这个魔鬼。难道他能穿越瓦多戈?这个空间是可以渗透的?不同世界之间有连接通道?不知怎的,海德克鲁格拥有穿梭时间的能力,就像爬在蛛网上的蜘蛛,他杀了丈夫们,又杀了妻子们作为威胁;他把一个个分身带到现实世界,特勤局,FBI……莫斯不知道在戒备森严的大楼里有多少潜藏的卧底,就像托格尔森一样,随时等待扣动扳机……到底有多少人?一群从未来世界被带回的分身。

  尖叫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遥远而模糊,像是有人在大声责骂。莫斯又听到布洛克的声音,更为平静一些。托格尔森夫人站了起来,说:“瑞安?”她刚往客厅方向走了两步,房子就爆炸了。一团橘色液体似的大火从房顶和墙壁倾泻而下,托格尔森夫人扑倒在地,莫斯则被炸飞了。

  莫斯在黑暗中摸索。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这细微的耳鸣,周围一片寂静。这是哪儿?我在哪儿?这是一间厨房。她看见了火,还有警灯。她平躺在厨房地板上。我还能动,她安慰自己。但试着站起来时,却两腿一软,又摔在地上,头晕目眩。她的腿没了,那条假腿。去哪儿了?她看了看四周,还有一个女人。夫人……是什么夫人来着?托……她想不起来了。女人躺在地上,大声尖叫,身体扭成一个别扭的姿势。莫斯爬了过去。

  布洛克。

  “布洛克!”她想大声叫,但声音只像是从水里传来的,“布洛克!”

  整个房子都着火了。她这才想起来,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慢慢爬到走廊——石膏板倒了,墙体里的木材暴露在外,灰尘和烟雾弥漫。烟雾探测器的尖锐声音和她耳朵里的嗡嗡声此起彼伏。客厅成了一片火海,连墙都被炸没了。天花板上仅剩几根冒着黑烟的木头,屋顶被烧出的洞里正冒出滚滚浓烟。消防员已经来了,屋外闪着红色的消防灯。

  “我还好,”莫斯对其中一个来救她的消防员说,“布洛克,去找布洛克。”

  “先出去,先出去,”一个消防员抱着她往外跑,“出去,出去!”她看见几道手电筒射出的光。有人在尖叫。

  “厨房里还有个女人。”莫斯稍微恢复了些意识。

  她顺着电筒的光,看见了两具尸体。浓烟滚滚,看不太清,但她看见托格尔森的身子已经被炸碎了。她看见了布洛克——腿被炸掉了,一条胳膊也不见了。莫斯受不了了。她不停咳嗽,肺里吸进去不少烟,她大叫着,大哭着。布洛克死了。莫斯被人抬出屋外,嘴上戴了氧气罩,新鲜的氧气慢慢过滤掉肺里的烟。她看着这栋房子,一片猩红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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