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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戈斯滕灯塔可追溯到克雷西米尔时代,甚至更早。塔玛斯对此深信不疑。它绝对是亚多佩斯特最古老的建筑,石头被严重风蚀,花岗岩表面坑坑洼洼,数百年来饱经风雨摧残,也承受了来自亚德海的各种恶劣气候的无情鞭挞。

  塔玛斯站在灯房的阳台上,双手扶着石头栏杆,心里隐隐感到一股不安。保王派的势力已被粉碎,粮仓向民众敞开,城市百废待兴,他们雇了数千人清理路上的碎石,并重建住宅。他本当全身心地应付凯兹使者来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锁定了西南方。

  南派克山冒着浓烟。一开始只是地平线上的黑色细线——那是两周前地震发生当天——如今已有十倍之粗。巨浪般的黑灰色乌云从山顶升起,一边飞腾一边扩散,直至在亚德海上空翻滚。历史学家说,上一次派克山爆发是克雷西米尔首次踏足圣山之时,当时凯兹的所有疆域都被灰烬覆盖,而岩浆摧毁了亚卓的数百座村庄。

  那些读书读坏脑子的人,已在传播“凶兆”和“祸殃”之类的说法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望向南边。灯塔不过四层楼,但因其坐落在绝壁之上,高度远超亚多佩斯特的绝大多数建筑。地震摧垮了山崖一侧,导致灯塔的地基裸露在外,但灯塔本身幸免于难。在他下方的码头两侧部署着炮台,塔玛斯认为这些大炮从未开火,只为了遵循旧制、充充门面,与守山人没两样。的确,在守山人悠久的历史上,九国无数次濒临开战,但从荒冷时期算起,真正的杀伐再未发生过。

  远处,一艘凯兹桨帆船抛锚泊定,船上的旗帜高高飘扬。

  “明天测试一下那些火炮,”塔玛斯说,“我们也许很快就用得上。”

  “遵命,长官。”奥莱姆应道。奥莱姆和萨伯恩站在他左右,耐心地陪他默然深思,底下的沙滩上则有一支仪仗队等着迎接凯兹代表团。仆人们来回奔忙,为招待达官贵人的接风宴做最后的准备。食物端上来了,沙滩上支起遮阳伞和开放式帐篷,衣冠楚楚的仆人们手忙脚乱,阻止从亚德海上吹来的风破坏他们的成果。

  安德里亚和维罗拉潜伏在沙滩两头,步枪在手,随时准备应对尊权者。对于凯兹代表团,塔玛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堵在胸口的直觉告诉他这样做不会错。来访的队伍里确实有尊权者,他的第三只眼看到了,但距离太远,不能确定尊权者的人数和强弱。

  一条长艇离开桨帆船,朝岸边驶来。塔玛斯举起望远镜,发现对方有二三十人,其中包括守护者,他们的块头和佝偻畸形的肩臂暴露了身份。

  “伊匹利居然敢派守护者来,”塔玛斯吼道,“我现在就想把那条船炸飞。”

  “他当然敢,”萨伯恩说,“他是该死的凯兹国王。”他捂嘴咳嗽。“他们的尊权者恐怕对你抱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你会在沙滩上布置火药魔法师。”

  “我的缚印者可不是那种不敬神的巫力怪胎。”只有凯兹研究出如何摧垮一个人的精神,扭曲其肉体,将其转变为守护者,九国其余的王党都忌惮在活人身上做实验。

  萨伯恩不知为何来了兴致。“说说你更害怕哪个:一个几乎杀不死的人,还是一里格开外能用步枪打死你的人?”

  “你让我比较守护者和火药魔法师?我哪个都不怕,只是守护者叫我恶心。”他冲着灯塔的石头啐了一口,“你今天犯了什么病?一嘴的哲思怪论,英雄好汉都能被你说哭。”

  奥莱姆忍不住笑出声来。“早饭。”他说。

  塔玛斯扭头看他。“早饭?”

  “他今早吃了六碗燕麦粥,”奥莱姆说着掸掉烟灰,目送其随风飘散,“我第一次看见上校吃得既多又快。”

  德利弗人尴尬地耸耸肩。“新厨子确实有两把刷子,这感觉就像一头埋在圣女怀里吃奶。你从哪里找来的人?”

  塔玛斯直咽口水,感觉额头上冒冷汗。“‘哪里找来的’是什么意思?我没雇新厨子。”

  “他说你亲自任命他为大厨,”奥莱姆边说边模仿大腹便便、自鸣得意的样子,“‘……充实士兵的心脏、大脑和灵魂,赐予他们迎接这将来岁月的力量。’他的原话。”

  “胖子,这么高?”塔玛斯在脑袋上方打手势。

  奥莱姆点头。

  “头发既长又黑,像罗斯威尔人?”

  “我以为他有四分之一的德利弗血统,”奥莱姆说,“不过您形容的全对。”

  “你疯了,”萨伯恩说,“他可没有一丁点德利弗血统。”

  “米哈利。”塔玛斯说。

  “没错,就是他,”萨伯恩说,“妙手魔厨。”

  “是大厨。”塔玛斯心烦意乱,“没准他真是魔鬼。查清他的来历。查个水落石出。他说他父亲是莫阿卡……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男爵继承人。给我查清楚。”他不能容许奇怪的家伙混进来,仅仅因为做得一手美味的羊肉蛋奶酥。

  “遵命,长官。”奥莱姆说。

  “现在就去!”

  奥莱姆一惊。“这就去,长官。”他弹飞手里的烟头,向台阶走去。塔玛斯目送他离开,又回头望着越来越近的长艇,感到背后的萨伯恩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按捺不住愤懑的情绪。

  “到底是怎么回事?”萨伯恩说,“为了区区一个厨子小题大做。”

  “大厨。”塔玛斯说。

  “你认为他是探子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让奥莱姆查清楚。”

  “凯兹使者来了你却没有保镖,那你安排保镖有何意义?”

  塔玛斯不置可否。这么说米哈利真有其人,不是幻觉。但他说的那些话呢?他提醒塔玛斯,尊权者的临终警告值得重视——这些事这个怪人本不可能知道。

  塔玛斯不是信徒,即便有什么信仰,那也和近年来上流社会和哲学家们广泛接受的一致——克雷西米尔乃时代开启者,他降世后启动了九国立国的进程,然后一去不复返。

  可是,圣山正在愤怒地轰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迷信。迷信而已。他不能杯弓蛇影。今晚逮捕米哈利,事情便告结束。

  他盯着驶近的长艇,直到萨伯恩指着底下的沙滩说:“帮你举事的都到了。”

  “差不多该到时候了。”

  他们来到码头,塔玛斯的议会成员在那里等候,外加一大帮副官、助理、保镖和仆从,那阵仗好像整个亚多佩斯特倾巢出动。塔玛斯怀念秘密碰头的日子:七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精心谋划如何推翻国王。

  他的议会成员在队伍前的木道上迎接他。

  “塔玛斯,亲爱的,”等他走近,温斯拉弗夫人说,“请你让那位贵人和那位绅士——”她傲慢地示意了一下大主教和太监,“别当着女士的面抽烟这么凶,感激不尽。”

  “你不妨亲口对他们说。”塔玛斯说。

  “她说了,”里卡德说,“圣座好像不清楚女士在场时该如何表现。”

  温斯拉弗夫人冷哼一声。“先生,我看你也不清楚。”

  里卡德摘下帽子,朝她鞠了一躬。“我只是个卑贱的劳工罢了,夫人,请您原谅。”

  大主教和太监似乎乐得被温斯拉弗夫人埋怨。查理蒙德冲塔玛斯吐起烟圈。“你可知这家伙一出生就被去了势?哥拉人居然还干这种勾当,都是一千年前的老把式了。”

  “仅仅五十年前,教会还在为唱诗班招募阉伶,”昂德奥斯的目光离开书本,投向大主教,并假惺惺地笑了笑,“现在还有一些著名的阉伶在世,比如柯凯汉姆和诺本豪斯。他们在九国的各大教堂颇受欢迎,您竟这都不知情。”

  大主教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斗。

  “此乃传统,”太监轻声说道,他尖利的嗓音几乎淹没在海涛拍岸声中,“在我的家乡,有一个种姓全是太监,出生即去势,以服侍哥拉的地方官。他们在后宫和地方朝廷效力,满足大人们的各种奇思妙想,”他望着温斯拉弗夫人说。“各种心血来潮的奇思妙想。”

  “恶心。”温斯拉弗夫人转过脸去。

  塔玛斯一言不发地看戏。这些议会成员有时就像一群孩子,被扔到一家无心教学的寄宿学校。乌合之众。“有趣极了。”他说,“不过使者已经来了,我要亲自见他。单独会见。毫无疑问,他一下船就会提出签订《协约》,而我会要他滚去吃屎。”

  “他当着一位女士的面也许会体面地答复你。”温斯拉弗夫人提出。

  “也许吧。”大主教哼了一声,“我没什么要说的,教会在九国的战争问题上保持中立。”

  “你坚定不移的支持令我感动。”塔玛斯说,“凯兹会提出各种要求,如有可能,我当然希望和平,但关键在于实现这个愿望有多大困难。《协约》绝不能签,我不能让他们从我们手中得到这个国家。里卡德,你想说什么?”

  “战争会严重影响亚德海上的贸易,”里卡德·汤布拉说,“工会当然不乐意。但与此同时,工厂会全力运转,雇佣数千人制造军需品、衣物和罐头食品,为亚多佩斯特的工业带来巨大的利润。再加上重建城市,我们也许可以完全解决亚多佩斯特的失业问题。”

  “发动战争以改善经济,”塔玛斯喃喃道,“要有这么单纯就好了。夫人觉得呢?”

  “我的雇佣军听你差遣。”

  直到亚卓不能为雇佣军的将官们奉上土地,塔玛斯心想。

  太监耸耸肩。“我家主人对战争没什么意见。”

  “他能否控制帮派?”塔玛斯问,“如果参战会导致亚多佩斯特的分裂,我们就不战而败了。”

  太监吸了一口烟斗。“大老板可以维持……秩序。”

  “校长呢?”塔玛斯问。

  老人若有所思地遥望海面,抚摸着脸上蜘蛛般的胎记。“荒冷时期之后,九国之间再没有爆发真正的战争。我向往和平,然而……”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伊匹利贪得无厌,万不得已你就便宜行事吧。”

  大司库最后一个发言。昂德奥斯收起账本,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折好了塞回大衣。“打两年仗的花费还抵不上曼豪奇欠凯兹的借款。他们滚去深渊好了。”

  萨伯恩放声大笑。里卡德和太监咧开了嘴。塔玛斯忍着笑意,对大司库点点头。“感谢你专业的见解,先生。”

  统一了口径之后,塔玛斯前去码头迎接使者。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火药包,仔细地打开,撒了些许在舌头上,感到火药滋滋作响,清醒的意识伴随着火药迷醉感汹涌而来。他闭上双眼,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任码头的木板在脚下嘎吱哀鸣。

  他在距长艇二十步处方才睁开眼睛。

  代表团成员上岸了。守护者们爬上码头,转而扶助贵族老爷们上岸。这些守护者藏在外衣底下的肌肉被巫力所扭曲,犹如蠕动的巨蟒,个个身材魁伟,有的比塔玛斯高了将近两个头,在战场上能够以一敌十。塔玛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不能容许自己受制于人。接下来的谈判中,无论凯兹方面提出什么,他都需要保持镇静。毫无疑问,他们必定恫吓羞辱,无所不用其极,而他淡然处之便是。战争不是最好的选择,他向往和平,但不能以献出整个国家为代价。

  代表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码头。他们人数不少,全都身着贵族的华服。最后,他看见尊权者的白手套向上伸出,守护者将其拉起。只有这一个巫师,第三只眼告诉他。塔玛斯深吸一口气,释放感知力。这个尊权者并不强大,当然所谓的“不强大”仅仅是相对而言,比较对象是那些挥挥手就能摧毁大片建筑的强人。

  尊权者登上码头,整了整外衣。有位代表说了句什么,他闻言大笑,然后独自一人迎着塔玛斯而来。

  塔玛斯的双手背在身后,相互紧握,以防发抖。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重如响鼓,眼角处泛起血色的幻影。他甩掉了萨伯恩按在他肩头的手。

  尼克劳斯。

  尼克劳斯公爵个头矮小,有着尊权者特有的灵巧双手,过大的脑袋则与瘦弱的体格极不相称。他头戴一顶短皮帽,身着黑色无扣外衣,来到塔玛斯面前一尺处,伸出手,嘴角挂着假惺惺的笑意。

  “好久不见,塔玛斯。”他说。

  塔玛斯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掐紧了公爵的喉咙。尼克劳斯瞪圆了眼珠子,无声地张大嘴巴。塔玛斯单手将他从木板上提了起来,尼克劳斯的双手在空中乱舞,而塔玛斯不等巫术施放,就打断了对方的手势。他隐约察觉到守护者们冲了过来,他的保镖也匆忙上前,萨伯恩的手枪拉开击锤。他猛地摇了摇尼克劳斯。

  “这就是伊匹利派来谈判的玩意儿?”塔玛斯喝道,“这就是他们的和平愿望?我早就警告过你,要是你胆敢再次踏足我的国家,我就把你的双手钉在貂牙塔的塔尖上。”

  “战……”尼克劳斯吃力地说。

  塔玛斯的手放松了些。

  尼克劳斯拼命吸气。“你就不怕开战!”

  “从你敢踏足亚卓的时候开始,”塔玛斯说,“伊匹利已经宣战了。他派来一条毒蛇。”他把尼克劳斯扔到木头走道上,公爵扭来扭去地向后爬,手上默不作声地做着动作。塔玛斯指着他:“你敢有任何举动,我的缚印者一枪打死你。”

  “你好大的胆子!”尼克劳斯说,“我们抱着诚意而来!”

  “去你妈的诚意,害虫!滚出我的国家,叫伊匹利拿他的《协约》擦屁股。”

  “你这是宣战!”尼克劳斯尖叫。

  “这就是宣战!”塔玛斯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火药包,握在手中捏碎。火药纷纷洒落,他同时将之引燃,操控其能量。尼克劳斯底下的木板轰然炸开,公爵被抛到半空中,头朝下掉进海里。守护者跟着跳入水中,塔玛斯转过身,毫不理会尼克劳斯在水中扑腾,大呼救命。

  “到底怎么回事?”大主教质问。

  塔玛斯一把推开他,乃至将其掀翻在地。其他的议会成员惊呆了,在返回灯塔的路上,他感到他们目光灼灼,如影相随。他的耳朵受火药迷醉感的影响,听到了萨伯恩的声音。

  “别苛责他,”萨伯恩对议会成员们解释,“那家伙砍了他妻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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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达迈重重地叩响公共档案馆的大门,足足二十分钟后才听见门闩拉动的声响。门板开启了一半,提灯下有张年轻女人的面孔瞪着他。

  “我们关门了。”门又要关上。

  埃达迈伸出一只脚将其卡住。

  “现在是凌晨三点。”女人说。

  “我要进档案馆。”

  “对不住。我们关门了。”她把门板拉开了一点点,然后猛地关上,撞到了埃达迈的脚。

  “哎呦。苏史密斯,你来吧。”

  苏史密斯靠在门上。女人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提灯左摇右晃。

  “我要喊卫兵了!”她警告迈步进门的埃达迈,他则示意苏史密斯进来,然后关上门。

  “不用麻烦,”埃达迈说,“我有塔玛斯元帅的授权令。”其实他没有,但对方并不知道。“我只是查些资料而已,在你们早晨开门之前就离开。”

  “授权令?给我瞧瞧。”

  埃达迈又产生了法耶不在身边的强烈失落感,在这次调查中已不是第一次了。她朋友多路子广,无论何时都能让他进档案馆,而他自己只能硬闯。

  埃达迈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并非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图书馆员,披着一头金色卷发,年纪很轻——可以说太年轻了,应该不超过十六岁。“你是谁?”他问。

  她挺起胸膛,仿佛需要时时展现自己的权威。“夜班图书馆员!我负责管理图书,研究学问。”

  “那好,这位小姐,你知道公共档案馆的资金来自哪里吗?”

  “捐赠来自国王……呃,还有贵——噢。”

  “塔玛斯元帅要是知道他的人不能进行事涉国家安危的调查,你觉得他会高兴吗?如果他派来的人被冷眼相待,你觉得他还愿意继续赞助公共档案馆吗?他没准会转而赞助另一家图书馆,比如亚多佩斯特大学图书馆,反正我现在去那儿毫无问题,只不过路途遥远,不太方便罢了。”

  值夜班的工作人员通常很容易被说服,他们一般不大聪明。不过眼前的女人留意了埃达迈说的每一个字,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幸运的是,他讲的一番道理说得过去。

  “好吧,”她说,“但只给你几分钟时间。”

  埃达迈跟着她进了档案馆。几盏提灯悬在墙上,只能勉强照亮道路,图书馆里特别留意火灾隐患。他们来到那些书桌所在的位置时,他停下脚步。

  “你说你管理图书?”

  “这是图书馆员的职责所在。”

  “你负责将图书归位?”

  “当然。”

  “你记得大约十天前,那张桌子上的一堆书吗?塔玛斯从保王派手中夺回图书馆时,那些书还留在那里。”

  她忽然发火,吓得埃达迈措手不及地退了一步。

  “那些书被人为破坏了,”她指着埃达迈的鼻子问,“是你干的吗?”

  他听见苏史密斯嗤笑一声。“不是,”埃达迈叹道,“这件事非常重要。它们在哪里?”

  她瞪着埃达迈足有半分钟。“这边,”她不动声色地说,“那些书送去修复了。”

  他跟着女图书馆员进了后面的房间,角落里摆放着一张修复凳。这张长凳的利用率很高,图书馆员长年累月坐在其上,木头被磨得锃亮。长凳周围堆着一摞摞受损的破书和古籍,等着修复封皮或书脊。埃达迈发现了罗扎利娅翻过的那些书,全都整齐堆放在最里面,于是他在长凳上就座,拿起了一本。

  发现他不可能“几分钟”就办完事,那位图书馆员不情不愿地留下他独自翻书。他飞快地浏览着,即使拥有超强的记忆力,读书也不能浮光掠影了事。等提灯之外的光线照进房间,他看到了第五本,业已心满意足。他收起其中三本书,夹在腋下,叫醒苏史密斯。

  “我们去见塔玛斯。”埃达迈说。

  从公共档案馆步行到上议院只需二十分钟。埃达迈经过市中心时深受震撼:主要道路上的碎石已经清理干净,在地震中受损的房屋被统统拆除,重建工作准备就绪。报纸上说荣耀劳力工会雇了五万男女参与到重建中来。

  埃达迈很快就被带去见陆军元帅。他们来到议院顶层,埃达迈在门口差点被人撞翻——一个胸前戴着火药魔法师徽章的黑发年轻女人挤过他身边,她嘴唇紧抿,因为声嘶力竭地喊叫过而脸颊通红。房间里人满为患,但看样子没人想待在里面。埃达迈认出了塔玛斯的两位议会成员,分别是大司库和校长,另外两男一女是亚多姆之翼的准将,还有其他六七名亚卓军人围坐在另外的桌边,他们的职位在上尉左右。

  塔玛斯元帅坐在桌前,双手抱头。埃达迈进来时他抬起头,那表情像是刚刚冲谁发过脾气。

  “你要汇报?”他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

  “是的。”埃达迈举起夹在腋下的书,“此外还有别的事情。”

  塔玛斯一歪脑袋,示意阳台方向。“失陪片刻。”他对官员们说。

  室外阳光耀眼,冷风吹拂,埃达迈顿感衣衫单薄。高处不比街巷,风力着实强劲。

  “你了解到什么情况?”

  埃达迈把书搁到一边。“克雷西米尔的誓言。”

  “如何?”

  “我刚从南派克山的守山人那里回来。我找尊权者波巴多谈过,他是曼豪奇王党仅存的成员。”

  “原王党成员。”塔玛斯说,“他被流放了,否则也一样会被送进坟墓。”

  埃达迈面露苦相。“这个稍后再说。我提起誓言一事,波笑话了我,说那是古老的传说,在王党成员之中代代相传。据说克雷西米尔答应九国的开国之君,他们的后代将永世统治九国,如果血脉断了,他必将亲自回来复仇。”

  “这是吓唬孩子的神话故事。”塔玛斯说。

  “波也这么说。他说国王们宣扬这一传说,是为了约束王党的行为,他们害怕一旦克雷西米尔离开,尊权者便要篡位。”

  “我不认为这个传说有任何真实性。受过教育的人都不可能当真吧?”

  “王党的老一辈成员非常当真。”

  塔玛斯咕哝了一声。

  “有件事发人深思。”埃达迈说,“波含糊地提到,国王们另有办法约束王党——不需要克雷西米尔的誓言。”

  塔玛斯来了兴趣。“接着说。”

  埃达迈拿起一本书,翻到做了记号的一页,递给塔玛斯。等塔玛斯看完,埃达迈又在另一本书中找了一段话,递给他看,然后是第三本书的一段话。

  塔玛斯还回了书,一脸困惑。

  “‘盖斯’?”他问。

  “一种强制力,王党的每一个尊权者都有。如果国王被杀害,他们将被迫为他复仇,随着时间流逝,强制力的影响会越来越大,直到他们要么成功,要么死于非命。盖斯的形态是一块邪恶的红宝石——佩戴在尊权者身上、不可摘取的大块珠宝。我和波交谈时,我注意到他反复拨弄一根项链。你再看看这个。”他翻到第三本书的另外一页,递给塔玛斯。

  塔玛斯读着读着,脸色阴沉下来,读完立刻合上书还给了埃达迈。“所以盖斯是永久性的,怎么都取不下来,即使被流放或被王党除名都不行。”

  “对。还有一件事,”埃达迈又简单解释了遭遇罗扎利娅的经过及其给波的口信。“他一听说这事,立刻返回了守山人中间。我想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但他拒绝见我。一个钟头后,我看见他出了南派克山的北门。”

  “北门?”塔玛斯问。

  “山门。朝圣者通过它抵达南派克山——克雷西米尔初次踏足圣山的遗迹。上山的路仅此一条。”

  塔玛斯倚着阳台栏杆,抬头望向太阳。“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埃达迈从南派克山折返的五天里仔细思考过。“我这人不迷信,长官,我是个现代人。虽然巫师们的临终遗言令我不寒而栗,但我不认为其有什么实际意义,整件事都没什么实在感,笼罩着一股宗教气息,倒可以用来解释五百年前王党为何对克雷西姆教会敬而远之。”

  “我同意。”塔玛斯说,“那这个盖斯呢?”

  “既与宗教有关,也与巫术有关,我在参考文献中确认过。”埃达迈示意那堆书,“巫术可不是开玩笑的。”

  “看来我终究不能放过波巴多。”痛苦的表情在塔玛斯脸上一闪而过,快得埃达迈以为自己看错了。塔玛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他伸手说,“远远超过了我的要求。”

  “我很遗憾什么结果都没有。”埃达迈说着,和陆军元帅握手。

  “不必遗憾。知道什么结果都没有,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去找大司库领赏钱吧,我担保他不会小气。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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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涅尔猛地惊醒,手枪握在手中。他好容易才看清居高临下的不速之客。

  “你睡觉时带枪,当心被炸掉一只脚。”

  塔涅尔躺了回去,把手枪扔到地上。

  “你有什么事?”

  塔玛斯拉过仅有的一把椅子坐下来,两只靴子跷在塔涅尔的床沿上。“对你父亲不能这样说话。”

  “去你的。”

  沉默滋长,塔涅尔心乱如麻。他昨晚戒了火药,但只能坚持到凌晨两点,然后又开始到处摸寻火药筒。卡-珀儿将其藏了起来,连同装满火药的鼻烟壶及他所有的储备。他的手枪都没有装填火药。蛮族小婊子。他刚刚睡着不久。

  “维罗拉在找你。”

  “无所谓。”

  “我没告诉她你的所在。”

  “无所谓。”

  “我把尼克劳斯公爵扔进了亚德海。”

  塔涅尔睁开眼睛坐起来,只见父亲清理着指甲,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我可能引发了战争。”塔玛斯说。

  “你该炸飞他的脑袋。扔进亚德海太便宜他了。”

  塔玛斯深吸一口气。“不,一颗子弹太便宜他了。我要那家伙吃尽苦头。我要那家伙受够侮辱。我要他生不如死。”

  塔涅尔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

  “那是故意的。”塔玛斯说。

  “什么是故意的?”

  “伊匹利国王派来尼克劳斯。他想激怒我。他希望我动手甚至杀人。他需要开战的借口。”

  “你不也一样?打一开始你就想跟他们干一场。”

  “我一直在思考,”塔玛斯说,“思考了好几个月。我一直在思考,是否应该避免开战,尤其在地震之后,我们需要重建家园、休养生息。可惜如今一切都晚了。”

  “我们能干掉他们吗?”塔涅尔的意识逐渐清醒。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脑袋里的轰鸣比铁匠的锤子敲得还用力。

  “也许能。”塔玛斯说,“教会威胁说要选边站,说明白点就是选凯兹那边。他们对我把尼克劳斯扔进亚德海的行为不满意。那个自大狂查理蒙德声称会尽力劝说同僚们回头。我相信他。我只能相信他。毕竟他当上大主教之前是亚卓人。”

  塔涅尔呻吟着坐到床边。他浑身酸痛,头疼欲裂。他在校园里虽然逃过一劫,不管是运气抑或巫术的功劳,随之而来的痛苦终究难免。

  “我有个新来的大厨。”塔玛斯说。

  塔涅尔久久凝视着父亲。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浑身疼得要死,满脑子都想要火药,那玩意儿却偏偏被棍儿藏了起来。

  “他自称亚多姆转世。”塔玛斯接着说,“我应该逮捕他,可他的厨艺太他妈好了。据说他负责了全军的一半伙食,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反正兄弟们喜欢他。我要准备打仗,一个神经兮兮的厨子突然成了军中最受欢迎的人物,还有……”

  “直说吧。”塔涅尔说。

  “直说什么?”

  “你唠唠叨叨半天,不过是想让我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唠叨。”

  塔玛斯默然不语。塔涅尔知道父亲内心相当挣扎,只是脸上不动声色。长久以来,他第一次与父亲独处,有四年了吗?他看到塔玛斯佩着锯柄决斗手枪,那是他从法崔思特带来的礼物。看样子使用过好几次了。

  塔玛斯深吸一口气,笑意渐渐收敛,双眼盯向天花板。

  “我要你杀了波。”

  “什么?”

  塔玛斯解释了何为盖斯。费时很长,包含种种概念和细节。塔涅尔听不进去,反正就是围绕一个侦探和一句誓言。从语气听得出来,父亲并不想说,一切无非职责使然。

  “为什么找我去?”等父亲不再言语,他问道。

  “假设萨伯恩非死不可,至少我要亲自动手。如果找别人动手,我无异于懦夫。”

  “你觉得我可以杀死我最好的朋友吗?”

  “波非常强大,我知道。我会派人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准可以靠近他,用一把手枪出其不意地完成任务。问题是,你真以为我做得到吗?”

  “你做得到吗?”

  塔涅尔看着自己的双手。上次见波已是两年多前、他登船去法崔思特的那天,波为他送行。当初的朋友如今成了什么样?世道变了,他杀了几十个人,他的未婚妻被人睡了,他的国家没了国王。谁能保证波和从前一样?

  塔涅尔握手成拳。他竟然做出这种事?塔玛斯竟然闯进门来,要求自己杀害最好的朋友。塔涅尔是个战士没错,但同时也是塔玛斯的儿子——这一点都不重要吗?“你的要求,我不能照办,”塔涅尔说,“我作为你的儿子不能答应。如果你发号施令,只当我是个火药魔法师——那我遵命便是。”

  塔玛斯面色冷峻。此乃挑衅,他心里也清楚。塔涅尔的父亲不大经得起激将,于是站了起来。

  “上尉,我要你杀死在南派克山守山人中效力的尊权者波巴多,把他身上的宝石带回来给我,作为完成任务的证据。”

  塔涅尔闭上眼睛。“遵命,长官。”真他妈的混蛋,他真的会强迫自己的儿子杀死最好的朋友。塔涅尔心想,等他结果了波回来复命时,是否应该对着塔玛斯的脑袋来上一枪。

  “我派朱利恩陪你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我不跟她共事。”

  “为什么?”

  “她做事不计后果。她害死了自己的搭档,也差点害死了我。”

  “她对你也是同样的评价。”

  “那你更相信她的说法喽?”

  “在你擅自放走敌人之后,她至少做到向我汇报了情况。”

  “那个尊权者原本可以杀死我们所有人。”塔涅尔说。

  “命令已经下达。”塔玛斯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缚印者塔涅尔,立刻执行命令,然后你需要付出时间来处理你的……个人问题。”他离开了。

  个人问题?塔涅尔冷笑一声。他感到胳膊上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鼻孔在流血。他咒骂着到处找毛巾。如何是好呢?噢对,再来点黑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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