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官，我们查清了米哈利的身份。”
塔玛斯闻声从桌上抬头。办公室此刻十分安静，目力所及不见亚多姆之翼的将领，也不见议会成员、军官和书记们。奥莱姆是塔玛斯今早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其岗位就在门口。
“米哈利?”
奥莱姆点燃香烟，“那个新来的大厨。”
塔玛斯想起搁在桌角的一碗南瓜汤。可惜碗已经空了，这汤和黑火药一样令人上瘾。“对……米哈利，”塔玛斯说，“你调查的时间有点长。”
“这一周发生了太多事情。”
“的确。”
“米哈利是莫阿卡的继承人，”奥莱姆说，“他的职业头衔更广为人知——黄金大厨之首。”
“什么意思?”
“黄金大厨是一家厨艺学院，在九国之中数一数二。那家学院的毕业生非常抢手，四大洲的豪门贵族争相聘请他们做私家大厨，他们甚至为国王烹饪。”
“何谓‘之首’?”
“即是每一代公认最优秀的那一个。”
“而他就在我们的后厨，为三个团的士兵做午饭?”
“是的，长官。”
“为什么?”塔玛斯问。
“他可能是想躲在我们这儿。”
塔玛斯盯着奥莱姆。“躲?”
“他刚从哈森堡精神病院逃跑。”
塔玛斯靠在椅背上，露出笑容。
“有什么可笑的，长官?”奥莱姆问。
塔玛斯咬着腮帮子。“他有没有对人说他是亚多姆转世?”
“说了，长官，”奥莱姆说，“所以他才被送进精神病院。”
“那就说得通了。”塔玛斯道。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有亚多佩斯特养犬社团的请愿书，有需为里卡德·汤布拉的工会签署的法令，还有对克雷西姆教会收税的文案。他摇摇头，眼下无心处理。“不如我们找那位大厨聊聊吧?”
奥莱姆随他进了走廊。“您觉得这样做明智吗，长官?”
“他危险吗?”塔玛斯问。
“据我所知，他并不危险，大伙儿都喜欢他。他们以前没碰见过手艺这么好的厨子，相比之下，军队里的其他伙食简直就像狗屎。”
“他都做了些什么?南瓜汤?”
奥莱姆笑了。“记得您昨天午餐吃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塔玛斯说，“那可是九道菜的大餐。糖渍鳗鱼，填馅睡鼠，炖牛肉，沙拉多得可以喂牛……这么丰盛的餐食此前我仅吃过一顿，在曼豪奇举办的一次宴会上。”
“这只是普通伙食而已，长官。”
奥莱姆撞上了突然止步的塔玛斯。“你说每个人都吃得这么好?”
“是的，长官。”
“你也是?”
“是的，长官。”
“全军都吃得这么好?”
奥莱姆点头。
“他肯定花光了全年的伙食费。”塔玛斯迈开步子，多了几分匆促，“昂德奥斯一个子儿也不会给我们了。”
奥莱姆跟了上来。“不是那样的，长官。我问过一个书记，似乎他没有动用我们的资金。”
“那他怎么买来食物?”
奥莱姆耸耸肩。
为整个上议院供应饭食的是一间硕大的厨房。它位于主楼层底下，窗户开在其中一面墙的顶部，用以在白天提供照明，其长度几乎与上议院的横宽相等。厨房一侧安置着数十台烤炉，烟道伸进天花板，足够为常驻上议院的几千书记官和贵族制作饭食。厨房中央摆放着若干宽大的矮桌，用来准备食材和配料，另一侧是无数储物箱和橱柜，以存放量具、香料和其他作料。香肠、草药、蔬菜等等悬挂在天花板上。
塔玛斯一进厨房，立刻用手帕擦了擦额头，高温差点逼他撤退。他连连眨眼，努力坚守阵地，好在五花八门的气味起到了挽留作用：可可、肉桂、面包和肉。他忍不住舌底生津。
“您没事吧，长官?”奥莱姆问。
塔玛斯瞪了他一眼。
厨房里有几十个帮工在忙活，她们身着大同小异的制服：黑裤子，白围裙，头戴帽子。一部分人的衣服料子相对较好，另一部分人的衣服像是从街头巷尾讨来的。但塔玛斯发现，衣服无论多旧，都洗得干干净净，他还发现所有帮工都是女性。她们的年纪和相貌各不相同，却个个专心致志，谁也没留意到塔玛斯的到来。
大厨在帮工之间来回走动。塔玛斯立刻认出，他正是地震当天出现在指挥所的人。塔玛斯默默观察着米哈利对一个帮工说了句什么，很快来到另一人身边，往盘子里添了些香料，接着又轻轻拽了拽第三个帮工的胳膊，防止面粉加得过多。女人们都在案台前操作，他则穿针引线，犹如经验丰富的前线指挥官，发号施令，指指点点，好像一切尽在掌握。
米哈利瞥见塔玛斯，脸上浮现笑意。他迎面走来，中途在切肉的案台处停留片刻，帮一个壮实的女人调整落刀的位置。他眨眼间便砍了十几根牛肋骨，手法之精准不亚于刽子手行刑，然后冲女人点点头，递还切肉刀，低声鼓励了几句，这才走近塔玛斯。
“下午好，陆军元帅，”米哈利说，“我们有几周没见面了，真是忙得要命。”
奥莱姆好奇地瞟了塔玛斯一眼。
米哈利又说：“说真的，要不是为了培训这批新来的帮工，我干活的速度还能快上一倍。”他摘下帽子，用袖口擦拭额头，汗水立刻濡湿了布料。他又在围裙上揩了揩手，脸上掠过一丝焦虑。“午饭怕是要晚些才能做好。”
塔玛斯环视四周，到处是一副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景象，判断不出究竟在准备什么吃的。他带着疑问下来，希望搞清楚“疯子大厨”的底细，此刻却欲问还休。
“我相信没人抱怨。”塔玛斯勉强应道。他的肚子突然咕噜噜直叫。“午饭有什么?”
“熏鲵肉咖喱和蔬菜派，”米哈利说，“今晚我们有红酒牛肉，我觉得应该配上加料葡萄酒。刚才说的是主菜，此外还有很多其他菜色可供挑选。”
“上议院人人有份?”
“当然。”米哈利瞪大眼睛，好像塔玛斯说了什么蠢话，“难道你觉得书记活该比陆军元帅吃得差，士兵的伙食就天生不如财务官吗?”
“请原谅。”塔玛斯说。他和奥莱姆交换了一下眼神，回想此番下来所为何事。
“这边请，元帅阁下，随我走走。”米哈利不等回应就快步离开。等塔玛斯追上来，米哈利正在调节炉子的气流阀门，把握一桶汤的火候。他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些汤汁，放进嘴里品尝，又从围裙里取了一把刀和一瓣蒜，熟练地切了片，丢进桶里。
“我听说有人刺杀你。”米哈利说。
塔玛斯停下脚步，他发现胸前那些伤口的痛感——虽然那些伤口已经缝合——在来到厨房时就消失了，唯余隐隐的悸动，仿佛被火药迷醉感隔离在外。
米哈利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悲伤。“我不赞同那些巫师制造守护者的做法。有违天性。我很高兴你活下来了。”
“谢谢。”塔玛斯一字一顿地说。他曾以为米哈利是探子，如今疑虑逐渐消散。这位大厨名声在外，手艺高超，这点不可能做假。
“米哈利，”塔玛斯说，“我想问问你精神病院的事。”
米哈利刚刚叉了一块蔬菜派送进嘴里，闻言一愣，旋即匆忙吃了下去。“加胡椒，”他吩咐一个帮工，“接下来的炉子多加十几个马铃薯。”他快步前往下一站，塔玛斯只好跟上。
“是的，”等塔玛斯再次来到身边，他说，“我是从哈森堡逃出来的。那地方坏透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们来到了厨房的另一个区域，此处不见帮工的身影，仿佛拉起了一道隐形的帘幕，热浪和蒸汽大大减少，噪声也弱不可闻。塔玛斯扭头张望，发现自己确实没有离开厨房，身后依然是一派繁忙。
“我不接受治疗的时候，他们也让我进厨房。”米哈利回忆时打了个哆嗦。“虽然他们说我是在为精神病院做饭，但我很快发现他们把我做的食物送进了附近的贵族庄园，换了一大笔钱。于是我藏在一块大蛋糕里，让帮工们把我送进庄园。”
“你开玩笑吧。”奥莱姆说，他叼了一根香烟在嘴里耍弄，两眼盯着炉子。
米哈利耸耸肩。“那块蛋糕非常大。”
塔玛斯指望他说点别的，比如真正的逃跑方式，但米哈利沉默不语。这个区域将近占了厨房的一半面积，也安置了几乎一半的炉子和炖锅，不过从米哈利依次摆放餐具的架势来看，这边只归他一人负责。米哈利举手过头，从挂钩上取下一口大锅——那口大锅看样子不比塔玛斯轻，但米哈利轻而易举地就将其搁在了炉子上。他打开炉膛，试了试热度，然后向角落走去，那里有一根敞露在外的烤肉扦子。
塔玛斯跟了过去，在米哈利放下来的大锅边停下脚步，里面热气腾腾。他凑近一看，眨了眨眼：锅里满满的马铃薯、胡萝卜、玉米和牛肉熬炖的浓汤。
“刚才锅里是空的吧?”塔玛斯悄悄地问奥莱姆。
奥莱姆皱着眉头。“是的。”
他俩看遍了米哈利取下来不久的大锅，发现它们全都盛满了正在炖煮的食物。塔玛斯心神不宁，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饿了。米哈利拿起一个小碗，在肉上浇淋某种调料。塔玛斯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香味飘来，忧虑又消失了。
“米哈利，你对别人说过你是亚多姆转世吗?”塔玛斯仔细端详米哈利的脸，寻找疯狂的迹象。毫无疑问，米哈利是厨房里的大师，而塔玛斯听说天才等于疯子。他回想起小时候上过的神学课，亚多姆乃亚卓的守护圣徒，他被教会称为克雷西米尔的兄弟，但与真神克雷西米尔无法相提并论。
米哈利用刀尖戳了戳牛肉的表面，观察油脂冒着泡从肉上滴落，在底下的煤块上滋滋作响。他缓缓地皱起眉头。“是我的亲戚们送我去的，”他平静地说，“我的兄弟和表亲们。我是个私生子——我母亲是罗斯威尔有名的美人，我父亲对她的爱甚于妻子，所以我从小就招兄弟们讨厌。父亲保护我，培养我的才能，而且他一反传统地立我为继承人。”他又戳了戳牛肉。“他死的那天，我的兄弟们就把我送到了精神病院。他们不许我出席葬礼。有关亚多姆的说法成了他们的借口。”
米哈利忽然直起身，仿佛从睡梦中惊醒。“面包，面包，”他咕哝道，“至少还要五十轮面包。姑娘们干活儿不够快。”
他来到中间的案台前，那里用湿毛巾盖着一块块生面团。他一只手掀开毛巾，另一只手插进硕大的面团里。“醒发得正好。”他自言自语，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他把生面团分成大小一致的剂子，手快如风，塔玛斯几乎看不清动作，而他一铲子就能同时把两块面包送进火候已到的烤炉，直到所有的面团都放了进去。
等最后一块面包进了烤炉，他立刻取出第一块。尽管只有一两分钟，面包已是外壳金黄、酥松焦脆。塔玛斯眯起眼睛，开始计数。
“我不是在做梦吧。”塔玛斯凑近了对奥莱姆说。
“不是，”奥莱姆说，“他确实放了约有现在四分之一量的面包进烤炉。”奥莱姆比了个圣绳的手势，双指并拢，点了点额头和胸口。“克雷西米尔在上，您听说过什么巫术可以无中生有吗?”
“从来没有。不过最近我长了不少见识。”
米哈利从烤炉里取出最后一批面包，转身面对塔玛斯和奥莱姆。“哈森堡派人来找我，”米哈利说，“但我宁愿跑到法崔思特的另一头为蛮子做饭，也不要回哈森堡精神病院。”
塔玛斯的目光从面包上移开，望向烤熟的牛肉，以及不到十分钟前还空着的炖锅。他点头回应米哈利的话，然后在奥莱姆的陪伴下缓步离开。
“他是个赋能者，”奥莱姆说，“这是唯一的解释。我听说有些赋能者比尊权者还强大，他的天赋一定和食物有关。”
“第三只眼看到的?”塔玛斯问。
奥莱姆点头。“我刚才看了。他有赋能者的光芒。”
“这就清楚了，他不是神。”塔玛斯说，“但他自以为是神，而他的能力相当强大。他做的食物能振奋半支军队的士气，我该拿他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