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埃达迈花了将近一周时间调查昂德奥斯大司库，然后才去拜访他。他差点取消了安排，因为当天早晨城内谣言四起：塔玛斯在头天的果园谷狩猎期间失踪，一位形迹可疑的准将，还有御林里的巫术。但所有流言都没得到证实，所以埃达迈决定按原计划行动——尽管他心中忐忑，预感到自己即将失业。
他到达大司库家门口时迟到了五分钟，原因是四次路过都没有发现宅子。宅子藏在一堵灌木篱墙后，夹在两座庄园之间，很容易被误当作仆人的住所。灌木篱墙和前门台阶之间有一座打理得颇为仔细的小花园，花花草草都井然有序。这宅子相当实用——简单的A字形建筑，以价廉物美的砖石搭建。
埃达迈抬手摸向门环，门却忽然开了。一位老妇人仰头打量他。她身着浅褐色女仆罩袍，外加一件式样简朴、长及脚踝的羊毛衫。
“我来——”
“见大司库，”她打断埃达迈，“你迟到了。”
“很抱歉，我找不到……”
他话说了一半，老妇人就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开。埃达迈只好闭嘴，强压怒火跟着她进了宅子。
屋内和屋外一样不起眼。壁炉台上不见任何饰物，书架最近打扫过灰尘，但只有两排账簿。空空如也的壁炉前摆放着一把椅子。这儿有三扇房门，其中一扇通向厨房隔间，隔间仅有的使用痕迹是桌上的一块新鲜面包，第二扇门关着——应是卧室——而第三扇门敞开着，能看到大司库坐在角落里的小桌前，眼镜架在鼻尖上，指头滑过写满数字的书页。
女管家自顾自地打着响舌，进了厨房，埃达迈只能自行拜见大司库。埃达迈怀疑这里的厨房不曾开过火——完全闻不到烘焙的气味，也感觉不到炉火的热度，所以那块面包一定是她从别处买来的。女管家扭头发现埃达迈盯着自己，便关上了厨房的门。
埃达迈的目光回到书桌前的小个子身上。此人不可貌相，里卡德提醒过。大司库给人以什么印象呢？一个不修边幅的簿记员，一个被公认在亚卓首屈一指的账务官。除此之外？一切皆有可能，埃达迈心想。
“你迟到了。”埃达迈走进去时，大司库头也不抬地说。
“请原谅。街上人太多，庆典活动嘛。”埃达迈省了一句话：会面约在庆典的傍晚实在不合常理。他据此推测大司库不喜欢娱乐活动。
“在我面前不要找借口。别浪费我的时间，侦探。”大司库说，“我没有谋害塔玛斯的意图。我既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回答你的问题。即便塔玛斯不在，账簿也不能错乱。”他扮了个鬼脸，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他真的失踪了？”埃达迈问。
大司库瞪着他。
埃达迈打量了大司库一阵子。昂德奥斯个子不高，数十年如一日的伏案工作，导致他弯腰驼背。此人面黄、脸长、肩窄，在亚多佩斯特可谓广为人知，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他极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从不画像，且据说对任何人都避而远之。最后一种说法在埃达迈看来确实成立，他也明白昂德奥斯不愿谈论塔玛斯失踪的情况。
埃达迈本周的调查几乎毫无进展，令人泄气。大司库在这张角落里的小桌上掌管着国库——国王的私人金库不在内，但有传言说曼豪奇被处决后，这一情况有所改变。他在隽街上有间办公室，但从不过去，那里有一群簿记员做着大部分工作，而他们记录的一切再由他审核。他没有众所周知的爱好和朋友。女管家跟着他已有四十来年，但谁也不认为他们是朋友。还有一个他一离开家就会跟着他的保镖，虽然这种机会少之又少。
据说大司库骑马参加了狩猎，塔玛斯失踪时他在场。埃达迈想象不出他骑马的样子。
“你看起来不像会背叛国家的人。”埃达迈说，“身为本城大司库，你不需要借助凯兹的力量，就能破坏亚卓的命脉。这也不是钱的问题，我调查过，你是亚卓最富有的人之一。你的工作每年能为你带来二十万卡纳的收入，你在法崔思特拥有三百万亩农田，在巴卡谢恩拥有五十万亩的海岸——其中包括一个大港——在德利弗拥有一座煤矿，在凯兹拥有半家贸易公司。我好奇的是，以上资产都在国外，难道你对自己的国家没有信心吗？”
“如果你查得更彻底就会知道，”昂德奥斯说，“我在这里拥有三座金矿、守山人的十二条收费道路及三十一万两千亩葡萄园，我更资助了北方的一家商会。”他不屑地摆摆手。“如果还想知道什么，问你的朋友里卡德·汤布拉吧，他的工会有三千人受雇于我的铁厂。”
“以及你的其他工厂。”埃达迈说。
昂德奥斯眯起眼睛。“你知道了。”
“我只是好奇，在你看来哪份资产最有价值。”
“既然你不怀疑我，为何还要进行这次谈话？”
“我没说不怀疑你，但我承认你在嫌疑名单的最末尾。我想知道，先生，账本告诉了你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昂德奥斯搁在账本上的手姿势僵硬，埃达迈认为他完全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钱。一切都在你的记录之中，甚至大司库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也统统记录在案。”埃达迈用手杖指着账本。“我在隽街翻过你的账本。事无巨细，相当厉害。”
“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昂德奥斯厉声说。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不得不威吓你的簿记员才得以看到，他们对你非常忠诚。现在告诉我，资金流向告诉了你什么？”
昂德奥斯透过眼镜观察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大司库已经算计完毕，思虑成熟。
“如果动机是钱，”昂德奥斯说，“就像大多数情况下会发生的那样，那么你不需要怀疑大老板和温斯拉弗夫人。我查过温斯拉弗夫人近几个月的账本，毫无异常；至于大老板——不管他是不是罪犯，都得交税，而他毫厘不差、连违法所得也交了。一个正常交税的人，不会担心政府的日常运作，他最需要社会安定，从而逐渐地、按部就班地扩大自身的影响力。”
“对于投机者来说，战争意味着一大笔钱。”
“投机者不会交税。”昂德奥斯说。
“其他议员呢？”
昂德奥斯哼了一声。“普赖姆·莱克托是个谜。他没有财产，这一点非常奇怪。除了偶尔获得大学的财政拨款，但那些钱他好像从不经手。里卡德·汤布拉是商人，一有机会就做假账，他最近从布鲁达尼亚，也从法崔思特和哥拉的银行收到了巨额款项。”
“布鲁达尼亚是凯兹的主要盟友。”
“哥拉的银行也归凯兹所有。”
“但法崔思特不是他们的盟友，”埃达迈说，“我也不知道能否相信你对里卡德的说法。你对从工会雇来的人或许有所不满。”
“是吗？”昂德奥斯扬起眉毛，“他的工会组织生产的方式连我都做不到。自从工会加盟，我的铁厂和金矿的收入翻了三番。去问里卡德。我没有什么不满。我欢迎工会加盟。”
大司库挥手接着说：“现在轮到大主教了。身为神职人员，他的行为完全不为人知，教会外的人没有机会接触他们的账簿。不过他的开销连国王都自叹弗如，远远不是大主教的津贴所能负担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你自己呢？”
“我还要怀疑到自己头上？”
“塔玛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塔玛斯在军队和密探上的开销太大。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是战争时期，所以还算正常。他为养活老百姓的大幅开支令我不大满意，却也是我们此前共同协商的结果。无论换谁来治理国家都比曼豪奇强，至少塔玛斯肯听取我的建议。”
昂德奥斯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塔玛斯死了，军队将群龙无首，无法完成抵挡凯兹军的任务，凯兹势必征服亚卓，而亚多佩斯特必将背负重税。凯兹长久以来对其在法崔思特和哥拉的殖民地课以重税，我们也不可能例外，金库的情况将比曼豪奇执政时更糟糕。”
埃达迈又一次琢磨起昂德奥斯独特的权力和地位。如果他想对塔玛斯不利，完全可以采取更加狡猾的手段，而非直接动手杀人。譬如他可以告诉塔玛斯，没钱付军饷和养活老百姓，这样不消一个月就会发生暴乱，两个月内政府必将垮台。
他对里卡德的说法令埃达迈颇为困扰。里卡德虽说是荣耀劳力工会的头头，收入也很丰厚，可论财富远不及昂德奥斯和查理蒙德之流。他还不是国王，但凯兹的钱可以帮他实现愿望。
埃达迈说：“感谢你抽时间见我。我问完了，但也许还会回来。”
大司库一声不吭地接着翻看账簿。
“不必劳烦送我。”埃达迈说。
尼克劳斯极为谨慎，无论是不是因为害怕塔玛斯。塔玛斯面朝后坐在马车里，戴着铁制的手铐脚镣，且用粗大的锁链拴在地板上，和囚车一样。一个守护者坐在塔玛斯身边，硕大的躯体挤得塔玛斯贴着马车内壁。与这样的怪物近距离接触，塔玛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除了不合时宜的铁镣铐，这辆马车有着公爵专座的派头。尼克劳斯坐在塔玛斯对面，垫着天鹅绒垫子，双腿可以自如伸展。马车的壁挂和窗帘也是天鹅绒材质，隔音效果近似于无。马车不久前停止了摇晃，此时正在鹅卵石大道上行驶，道上车马喧嚣，证明他们距离城市越来越近。
尼克劳斯陷入了沉思，手指在膝盖上敲打，手上戴着绣有尊权者符文的白手套。塔玛斯搞不清楚他是在施展某种无形的巫术，还是纯粹在打发时间。塔玛斯伸出一根手指，撩起窗帘望去。没什么好看的。锁链铿锵作响，吸引了尼克劳斯的目光，他对守护者一点头，后者不容分说地扒开了塔玛斯的手。
塔玛斯叹了口气，至少他的视力恢复了。他们在前一天傍晚时分离开农舍。因为某种原因，尼克劳斯似乎颇为镇定，不再担心与追兵狭路相逢。塔玛斯释放感知力，从内向外延伸，试着睁开第三只眼。
所有巫师之中，唯有火药魔法师的力量能被这么阻断。塔玛斯不清楚这秘密是如何以及何时被发现的，在血液里掺上黄金，可导致火药魔法师的力量失效，甚至阻止他们窥探他方。据说砍断尊权者的手腕虽然可以阻止他们操控他方，但他们依然能够看见。
“我不是坏人。”尼克劳斯突然说。
塔玛斯瞟了他一眼。公爵盯着他，脸上表情复杂。
“我对你的遭遇并不幸灾乐祸，想到你的下场也笑不出来。”尼克劳斯说。
塔玛斯说：“那也不能阻止我一有机会就要掐死你。”
尼克劳斯苦笑一声。“我很高兴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他顿了顿，又说，“我刚才在想，如果我不能使用巫力是什么样子。如果没了双手，我就失去了触碰他方的能力。想想就可怕。”
“你从我这儿听不到什么好话。”塔玛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尼克劳斯应道，“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取乐。我依照国王的意思办事，不过是仆人而已。”
“你把装着我妻子首级的松木盒子送来时，你是不是仆人？”塔玛斯问。开口时他平静如常，但等到说完他已咆哮出声、怒不可遏。愤怒犹如汹涌而来的潮水淹没了他，他身上的锁链响个不停，守护者凶狠地盯着他。
尼克劳斯举手示意守护者冷静。“是的，”他说，“我只是仆人。”
“你很享受，”塔玛斯咬牙切齿地说，“承认吧。”他的语气饱含怨恨。“你乐于命令刽子手动刀，乐于把她的头带给我，让我肝肠寸断，你也乐于看到我如今力量尽失。”
尼克劳斯似乎在思考他的话。“你说得对。”他最后说。
塔玛斯哑口无言，尼克劳斯承认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因为这有失公爵身份。
“你这样一说……我确实享受，现在也一样。”尼克劳斯说，“但不是你以为的原因，这不是私人恩怨。火药魔法师是瑕疵品，是巫术的污点。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受苦，但目睹火药魔法师被杀，我感到骄傲，伊匹利下令处死你妻子时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所以你禽兽不如，”塔玛斯说着，横了守护者一眼，“干这种事的人禽兽不如。”
尼克劳斯眯起眼睛。“说到火药魔法师，你们比守护者怪异多了。”他望着天花板，“我一直不理解你这种人的想法，塔玛斯，我认为，我们对彼此都抱有偏见。”他哼了一声。“如果你生来便是尊权者，倒会是一个强大的盟友。”
“或者敌人。”塔玛斯说。
“不，”尼克劳斯说，“不会成为敌人。我们敌对的唯一问题就在于你是火药魔法师。”
“我是亚卓人，”塔玛斯轻声说，“你是凯兹人。”
“如果《协约》签署，亚卓王党就会并入凯兹王党。本该如此。”
“伊匹利当真想统治亚卓？”
尼克劳斯惊愕地看着塔玛斯。“当然。”
塔玛斯发现尼克劳斯的眼神坚信不疑。这人太傲慢了。
“自从听说你政变的消息后，”尼克劳斯说，“我就一直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你最终做了决定？仅仅为了复仇？或者你打心眼里认为，你考虑的是亚卓的利益？”
“你打心眼里认为，投降凯兹最符合亚卓的利益吗？”塔玛斯反驳道，“不，不用回答，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和那些被我送上断头台的贵族和君王走狗一样眼瞎。你没读过报纸吗？没听说哥拉的暴动吗？我知道当法崔思特人起义、赶走你们的军队时，你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蠢货，全都是蠢货。”尼克劳斯说。
塔玛斯接着说：“世界在改变。人民不是为了服侍政府和国王而存在，反倒政府是为了服务人民而存在。人民在政府中应该享有发言权。”
尼克劳斯嗤笑道：“绝不可能。岂能让乌合之众做决策。”
“一个人不该被另一个人统治。”塔玛斯说。
尼克劳斯竖起十指，指尖相触。尊权者常常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做这种手势——尤其是他们戴着手套的时候。“你要么在故意耍我，要么就是个天真的傻瓜。你在哥拉、在法崔思特、在九国占领的其他野蛮国家都执行过任务。我也一样。村夫和野蛮人需要被驯化，正如亚卓和火药魔法师需要被驯化。”
“我们从各自的经历中学到的大不相同。”塔玛斯说。
尼克劳斯的表情说明他对塔玛斯学到了什么毫无兴趣。
“谁背叛了我？”塔玛斯问。他想要答案。
尼克劳斯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冒险告诉你吗？”他摇摇头，“不，也许等断头铡即将落下之时，我会在你耳边告诉你。在那之前不可能。”
塔玛斯张了张嘴，打算以巴拉特准将是叛徒来奚落尼克劳斯，但他终究没说。尼克劳斯真的担心他逃跑，真的以为他还有机会吗？他能力尽失，而且行动不便。他怎么脱逃？
尼克劳斯挪动身子，拉开窗帘张望，又坐了回来，一脸焦虑。
“有人跟踪我们吗？”塔玛斯假装不经意地问。
“说起来，”尼克劳斯不理会塔玛斯的问题，又一次望向窗外，“宫廷里有不少人对你发动政变感到高兴。”
“我相信这点，”塔玛斯说，“如果你们占领亚卓，就可以瓜分我们从贵族手里没收的土地。”
“没收？”尼克劳斯说，“那是强抢。土地和财产都要还给原来的贵族健在的亲属，他们的头衔也将恢复。征税自然必不可少，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那些被强取豪夺的贵族兄弟。”
“看来伊匹利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蠢，”塔玛斯说，“也没有那么贪婪。”
尼克劳斯冷眼瞪视，似乎要动手教训塔玛斯，但中途又改了主意，鼻孔朝天地数落起来：“你好没教养，竟敢妄自尊大，对上位者如此失礼？对君权神授的国王轻视至此？”
“伊匹利并非神选，”塔玛斯嗤之以鼻，“不然那个神就是傻瓜。”
“亵渎神明是不可触及的底线，”尼克劳斯说，“谈话到此为止。”
时间流逝，一转眼就到了下午，马车里热得难受。塔玛斯解开了汗渍斑斑的骑马衫的衣领，他的骑马外套早已被换成不起眼的棕色大衣。封闭的空间里既闷热又逼仄，他指望尼克劳斯打开车窗，但尊权者和守护者似乎都不为所动。
过运河时他有所察觉，桥面跨度既高且长，车轮滚过几无声息。他们接近码头了，他闻得出来。
尼克劳斯不断地瞟着窗外，塔玛斯怀疑尼克劳斯的巫力感觉到了什么。是萨伯恩在追踪吗？或者是因为接近都城守卫而紧张？塔玛斯深吸一口气，端详着尼克劳斯。紧张？有的。恐慌？不，一点儿也没有。如果他认为有火药党的成员到来，一定会恐慌。
塔玛斯聆听着马车外的响动，试图判断所在位置。应该在运河和码头附近，如果上的确实是罗恩桥，那就很近了，在任何一间码头仓库外他们都能搭上一艘走私船。尼克劳斯不会等豪华大船，他一定想尽快带着战利品离开。
马车停了下来。尼克劳斯撩起窗帘，面露微笑。塔玛斯心里一沉。他们到了——
塔玛斯不确定哪件事更令他吃惊：爆炸声，还是接下来马儿的嘶鸣。整辆马车剧烈摇晃，塔玛斯被甩了开去，又被锁链牵了回来。他咬着舌头，差点惨叫出声，因为他的体重——加上守护者的体重——把伤腿挤压向了马车一侧。
尼克劳斯一脚踹开车门。“如果我被抓，就干掉他。”他吩咐守护者，然后跳下马车。巫术施放的冲击波撞击着马车，带来的震动甚于刚才的爆炸。
塔玛斯与守护者对望了一眼。守护者坐到尼克劳斯的位置上，抽出一把小刀。
爆炸接踵而至，尖叫不绝于耳，其中既有女人，也有孩子。塔玛斯直犯恶心。外面必有死伤，那些旁观者周末出行，却不幸卷进一场致命的火并：先是一阵枪弹齐射，紧接着守护者以气步枪还击，枪声轻不可闻。一颗子弹打碎了车窗，在车厢对侧留下一个洞，弹道正好在塔玛斯和守护者之间。守护者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清开道路！”塔玛斯听到车夫大喊，“我们冲！”
塔玛斯咬紧牙关。他渴望出手，从守护者手里夺过刀子，尽管没有火药，他也不能束手待毙。可惜他手脚被缚，魔力尽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那儿干听着，在巫术或爆炸震动马车时痛苦万状。
马车突然启动，无论道路前方曾有什么障碍物——或许是一辆燃烧的马车，车里坐满了守护者——现在没了。车夫疯狂地挥舞马鞭，马车在街道上疾驰，冲喊叫声而去。枪炮和巫术被抛在后面，马车剧烈地摇晃。守护者双手撑着马车两侧，面无表情地保持平衡。塔玛斯前后颠簸，手铐脚镣限制了他的行动，每次撞到伤腿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守护者看向窗外。“快到了。”他说着掏出一把钥匙，尽管马车剧烈颠簸，他还是打开了塔玛斯的锁链，但手铐脚镣依然如故。他举起刀子，用口音浓重的亚卓语说：“你要是惹出麻烦，我就一刀插进你胸口。”
马车停下来了。车夫纵身一跃，重重地落在地上，拉开车门。守护者正要下车，忽然一愣神。
不过眨眼工夫，守护者回头面对塔玛斯，举刀欲刺。塔玛斯抬起手腕，用手铐将将挡下这致命的一刀，并顺势扭转，镣铐卷着刀子脱手飞出。他倒在马车长凳上，眼冒金星，耳际轰鸣，甚至忽略了伤腿的痛感。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要命，尤其那条伤腿。他感到一侧脸颊有鲜血流淌——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刀锋。他撑着车厢内壁，鼻孔里充斥着火药味。
守护者不见了，车门对面有个守护者形状的大洞。他的身体躺在外面的地上，一条腿勾着碎木头，挂在马车边。
塔玛斯低头一看，奥莱姆正将一支手铳放到马车地板上，沉得他直哼哼。他抬头望着塔玛斯，眼神饱含欣慰。“好在偷对了马车。”他说。
奥莱姆扶塔玛斯下车。他们处在两栋砖房之间的巷子里，浓郁的腥咸味和浪花的声响证明大海近在咫尺。很快，亚卓士兵鱼贯而入。有人试图接过塔玛斯，奥莱姆摆手赶走了对方。
“萨伯恩呢？”塔玛斯问。
“追尊权者去了，维罗拉也去了。”奥莱姆说，声音听起来相当疲惫。他也会累？“那个混蛋看到我们有这么多人，撒腿就跑。”
涌进巷子的士兵越来越多，塔玛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街上也全是军人。“你带来了整支卫队？”
“差不多吧。”奥莱姆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奥莱姆笑了。他低头望去，塔玛斯这才注意到猎犬蹲在脚边，两眼瞪得比茶杯还大，正仰头看他。它摇了摇尾巴，塔玛斯一时哽咽，强忍疼痛弯腰拍了拍赫鲁施的脑袋。
“这不可能。”半晌之后，他说。
“萨伯恩训练赫鲁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您，小奶狗一出生就开始接受训练。大学北边有个务农的老女巫帮了大忙，她是赋能者，擅长训练动物。无论您在什么地方，哪怕被关进密封的箱子丢进海里，赫鲁施都能闻到气味。”
“我竟然毫不知情。”塔玛斯说。
“那是他的小秘密。备用计划，”奥莱姆说，“但愿永远用不上。”
塔玛斯感到，两天以来的恐惧、愤怒和希望，都在奥莱姆的目光中融化了。保镖的眼神就像父母对待失而复归的孩子，埋怨和欣慰交织在一起。士兵们围拢过来，嘘寒问暖。塔玛斯感激地冲他们微笑……须臾，他眼前一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到达大司库家门口时迟到了五分钟，原因是四次路过都没有发现宅子。宅子藏在一堵灌木篱墙后，夹在两座庄园之间，很容易被误当作仆人的住所。灌木篱墙和前门台阶之间有一座打理得颇为仔细的小花园，花花草草都井然有序。这宅子相当实用——简单的A字形建筑，以价廉物美的砖石搭建。
埃达迈抬手摸向门环，门却忽然开了。一位老妇人仰头打量他。她身着浅褐色女仆罩袍，外加一件式样简朴、长及脚踝的羊毛衫。
“我来——”
“见大司库，”她打断埃达迈，“你迟到了。”
“很抱歉，我找不到……”
他话说了一半，老妇人就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开。埃达迈只好闭嘴，强压怒火跟着她进了宅子。
屋内和屋外一样不起眼。壁炉台上不见任何饰物，书架最近打扫过灰尘，但只有两排账簿。空空如也的壁炉前摆放着一把椅子。这儿有三扇房门，其中一扇通向厨房隔间，隔间仅有的使用痕迹是桌上的一块新鲜面包，第二扇门关着——应是卧室——而第三扇门敞开着，能看到大司库坐在角落里的小桌前，眼镜架在鼻尖上，指头滑过写满数字的书页。
女管家自顾自地打着响舌，进了厨房，埃达迈只能自行拜见大司库。埃达迈怀疑这里的厨房不曾开过火——完全闻不到烘焙的气味，也感觉不到炉火的热度，所以那块面包一定是她从别处买来的。女管家扭头发现埃达迈盯着自己，便关上了厨房的门。
埃达迈的目光回到书桌前的小个子身上。此人不可貌相，里卡德提醒过。大司库给人以什么印象呢？一个不修边幅的簿记员，一个被公认在亚卓首屈一指的账务官。除此之外？一切皆有可能，埃达迈心想。
“你迟到了。”埃达迈走进去时，大司库头也不抬地说。
“请原谅。街上人太多，庆典活动嘛。”埃达迈省了一句话：会面约在庆典的傍晚实在不合常理。他据此推测大司库不喜欢娱乐活动。
“在我面前不要找借口。别浪费我的时间，侦探。”大司库说，“我没有谋害塔玛斯的意图。我既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回答你的问题。即便塔玛斯不在，账簿也不能错乱。”他扮了个鬼脸，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他真的失踪了？”埃达迈问。
大司库瞪着他。
埃达迈打量了大司库一阵子。昂德奥斯个子不高，数十年如一日的伏案工作，导致他弯腰驼背。此人面黄、脸长、肩窄，在亚多佩斯特可谓广为人知，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他极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从不画像，且据说对任何人都避而远之。最后一种说法在埃达迈看来确实成立，他也明白昂德奥斯不愿谈论塔玛斯失踪的情况。
埃达迈本周的调查几乎毫无进展，令人泄气。大司库在这张角落里的小桌上掌管着国库——国王的私人金库不在内，但有传言说曼豪奇被处决后，这一情况有所改变。他在隽街上有间办公室，但从不过去，那里有一群簿记员做着大部分工作，而他们记录的一切再由他审核。他没有众所周知的爱好和朋友。女管家跟着他已有四十来年，但谁也不认为他们是朋友。还有一个他一离开家就会跟着他的保镖，虽然这种机会少之又少。
据说大司库骑马参加了狩猎，塔玛斯失踪时他在场。埃达迈想象不出他骑马的样子。
“你看起来不像会背叛国家的人。”埃达迈说，“身为本城大司库，你不需要借助凯兹的力量，就能破坏亚卓的命脉。这也不是钱的问题，我调查过，你是亚卓最富有的人之一。你的工作每年能为你带来二十万卡纳的收入，你在法崔思特拥有三百万亩农田，在巴卡谢恩拥有五十万亩的海岸——其中包括一个大港——在德利弗拥有一座煤矿，在凯兹拥有半家贸易公司。我好奇的是，以上资产都在国外，难道你对自己的国家没有信心吗？”
“如果你查得更彻底就会知道，”昂德奥斯说，“我在这里拥有三座金矿、守山人的十二条收费道路及三十一万两千亩葡萄园，我更资助了北方的一家商会。”他不屑地摆摆手。“如果还想知道什么，问你的朋友里卡德·汤布拉吧，他的工会有三千人受雇于我的铁厂。”
“以及你的其他工厂。”埃达迈说。
昂德奥斯眯起眼睛。“你知道了。”
“我只是好奇，在你看来哪份资产最有价值。”
“既然你不怀疑我，为何还要进行这次谈话？”
“我没说不怀疑你，但我承认你在嫌疑名单的最末尾。我想知道，先生，账本告诉了你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昂德奥斯搁在账本上的手姿势僵硬，埃达迈认为他完全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钱。一切都在你的记录之中，甚至大司库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也统统记录在案。”埃达迈用手杖指着账本。“我在隽街翻过你的账本。事无巨细，相当厉害。”
“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昂德奥斯厉声说。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不得不威吓你的簿记员才得以看到，他们对你非常忠诚。现在告诉我，资金流向告诉了你什么？”
昂德奥斯透过眼镜观察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大司库已经算计完毕，思虑成熟。
“如果动机是钱，”昂德奥斯说，“就像大多数情况下会发生的那样，那么你不需要怀疑大老板和温斯拉弗夫人。我查过温斯拉弗夫人近几个月的账本，毫无异常；至于大老板——不管他是不是罪犯，都得交税，而他毫厘不差、连违法所得也交了。一个正常交税的人，不会担心政府的日常运作，他最需要社会安定，从而逐渐地、按部就班地扩大自身的影响力。”
“对于投机者来说，战争意味着一大笔钱。”
“投机者不会交税。”昂德奥斯说。
“其他议员呢？”
昂德奥斯哼了一声。“普赖姆·莱克托是个谜。他没有财产，这一点非常奇怪。除了偶尔获得大学的财政拨款，但那些钱他好像从不经手。里卡德·汤布拉是商人，一有机会就做假账，他最近从布鲁达尼亚，也从法崔思特和哥拉的银行收到了巨额款项。”
“布鲁达尼亚是凯兹的主要盟友。”
“哥拉的银行也归凯兹所有。”
“但法崔思特不是他们的盟友，”埃达迈说，“我也不知道能否相信你对里卡德的说法。你对从工会雇来的人或许有所不满。”
“是吗？”昂德奥斯扬起眉毛，“他的工会组织生产的方式连我都做不到。自从工会加盟，我的铁厂和金矿的收入翻了三番。去问里卡德。我没有什么不满。我欢迎工会加盟。”
大司库挥手接着说：“现在轮到大主教了。身为神职人员，他的行为完全不为人知，教会外的人没有机会接触他们的账簿。不过他的开销连国王都自叹弗如，远远不是大主教的津贴所能负担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你自己呢？”
“我还要怀疑到自己头上？”
“塔玛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塔玛斯在军队和密探上的开销太大。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是战争时期，所以还算正常。他为养活老百姓的大幅开支令我不大满意，却也是我们此前共同协商的结果。无论换谁来治理国家都比曼豪奇强，至少塔玛斯肯听取我的建议。”
昂德奥斯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塔玛斯死了，军队将群龙无首，无法完成抵挡凯兹军的任务，凯兹势必征服亚卓，而亚多佩斯特必将背负重税。凯兹长久以来对其在法崔思特和哥拉的殖民地课以重税，我们也不可能例外，金库的情况将比曼豪奇执政时更糟糕。”
埃达迈又一次琢磨起昂德奥斯独特的权力和地位。如果他想对塔玛斯不利，完全可以采取更加狡猾的手段，而非直接动手杀人。譬如他可以告诉塔玛斯，没钱付军饷和养活老百姓，这样不消一个月就会发生暴乱，两个月内政府必将垮台。
他对里卡德的说法令埃达迈颇为困扰。里卡德虽说是荣耀劳力工会的头头，收入也很丰厚，可论财富远不及昂德奥斯和查理蒙德之流。他还不是国王，但凯兹的钱可以帮他实现愿望。
埃达迈说：“感谢你抽时间见我。我问完了，但也许还会回来。”
大司库一声不吭地接着翻看账簿。
“不必劳烦送我。”埃达迈说。
尼克劳斯极为谨慎，无论是不是因为害怕塔玛斯。塔玛斯面朝后坐在马车里，戴着铁制的手铐脚镣，且用粗大的锁链拴在地板上，和囚车一样。一个守护者坐在塔玛斯身边，硕大的躯体挤得塔玛斯贴着马车内壁。与这样的怪物近距离接触，塔玛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除了不合时宜的铁镣铐，这辆马车有着公爵专座的派头。尼克劳斯坐在塔玛斯对面，垫着天鹅绒垫子，双腿可以自如伸展。马车的壁挂和窗帘也是天鹅绒材质，隔音效果近似于无。马车不久前停止了摇晃，此时正在鹅卵石大道上行驶，道上车马喧嚣，证明他们距离城市越来越近。
尼克劳斯陷入了沉思，手指在膝盖上敲打，手上戴着绣有尊权者符文的白手套。塔玛斯搞不清楚他是在施展某种无形的巫术，还是纯粹在打发时间。塔玛斯伸出一根手指，撩起窗帘望去。没什么好看的。锁链铿锵作响，吸引了尼克劳斯的目光，他对守护者一点头，后者不容分说地扒开了塔玛斯的手。
塔玛斯叹了口气，至少他的视力恢复了。他们在前一天傍晚时分离开农舍。因为某种原因，尼克劳斯似乎颇为镇定，不再担心与追兵狭路相逢。塔玛斯释放感知力，从内向外延伸，试着睁开第三只眼。
所有巫师之中，唯有火药魔法师的力量能被这么阻断。塔玛斯不清楚这秘密是如何以及何时被发现的，在血液里掺上黄金，可导致火药魔法师的力量失效，甚至阻止他们窥探他方。据说砍断尊权者的手腕虽然可以阻止他们操控他方，但他们依然能够看见。
“我不是坏人。”尼克劳斯突然说。
塔玛斯瞟了他一眼。公爵盯着他，脸上表情复杂。
“我对你的遭遇并不幸灾乐祸，想到你的下场也笑不出来。”尼克劳斯说。
塔玛斯说：“那也不能阻止我一有机会就要掐死你。”
尼克劳斯苦笑一声。“我很高兴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他顿了顿，又说，“我刚才在想，如果我不能使用巫力是什么样子。如果没了双手，我就失去了触碰他方的能力。想想就可怕。”
“你从我这儿听不到什么好话。”塔玛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尼克劳斯应道，“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取乐。我依照国王的意思办事，不过是仆人而已。”
“你把装着我妻子首级的松木盒子送来时，你是不是仆人？”塔玛斯问。开口时他平静如常，但等到说完他已咆哮出声、怒不可遏。愤怒犹如汹涌而来的潮水淹没了他，他身上的锁链响个不停，守护者凶狠地盯着他。
尼克劳斯举手示意守护者冷静。“是的，”他说，“我只是仆人。”
“你很享受，”塔玛斯咬牙切齿地说，“承认吧。”他的语气饱含怨恨。“你乐于命令刽子手动刀，乐于把她的头带给我，让我肝肠寸断，你也乐于看到我如今力量尽失。”
尼克劳斯似乎在思考他的话。“你说得对。”他最后说。
塔玛斯哑口无言，尼克劳斯承认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因为这有失公爵身份。
“你这样一说……我确实享受，现在也一样。”尼克劳斯说，“但不是你以为的原因，这不是私人恩怨。火药魔法师是瑕疵品，是巫术的污点。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受苦，但目睹火药魔法师被杀，我感到骄傲，伊匹利下令处死你妻子时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所以你禽兽不如，”塔玛斯说着，横了守护者一眼，“干这种事的人禽兽不如。”
尼克劳斯眯起眼睛。“说到火药魔法师，你们比守护者怪异多了。”他望着天花板，“我一直不理解你这种人的想法，塔玛斯，我认为，我们对彼此都抱有偏见。”他哼了一声。“如果你生来便是尊权者，倒会是一个强大的盟友。”
“或者敌人。”塔玛斯说。
“不，”尼克劳斯说，“不会成为敌人。我们敌对的唯一问题就在于你是火药魔法师。”
“我是亚卓人，”塔玛斯轻声说，“你是凯兹人。”
“如果《协约》签署，亚卓王党就会并入凯兹王党。本该如此。”
“伊匹利当真想统治亚卓？”
尼克劳斯惊愕地看着塔玛斯。“当然。”
塔玛斯发现尼克劳斯的眼神坚信不疑。这人太傲慢了。
“自从听说你政变的消息后，”尼克劳斯说，“我就一直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你最终做了决定？仅仅为了复仇？或者你打心眼里认为，你考虑的是亚卓的利益？”
“你打心眼里认为，投降凯兹最符合亚卓的利益吗？”塔玛斯反驳道，“不，不用回答，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和那些被我送上断头台的贵族和君王走狗一样眼瞎。你没读过报纸吗？没听说哥拉的暴动吗？我知道当法崔思特人起义、赶走你们的军队时，你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蠢货，全都是蠢货。”尼克劳斯说。
塔玛斯接着说：“世界在改变。人民不是为了服侍政府和国王而存在，反倒政府是为了服务人民而存在。人民在政府中应该享有发言权。”
尼克劳斯嗤笑道：“绝不可能。岂能让乌合之众做决策。”
“一个人不该被另一个人统治。”塔玛斯说。
尼克劳斯竖起十指，指尖相触。尊权者常常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做这种手势——尤其是他们戴着手套的时候。“你要么在故意耍我，要么就是个天真的傻瓜。你在哥拉、在法崔思特、在九国占领的其他野蛮国家都执行过任务。我也一样。村夫和野蛮人需要被驯化，正如亚卓和火药魔法师需要被驯化。”
“我们从各自的经历中学到的大不相同。”塔玛斯说。
尼克劳斯的表情说明他对塔玛斯学到了什么毫无兴趣。
“谁背叛了我？”塔玛斯问。他想要答案。
尼克劳斯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冒险告诉你吗？”他摇摇头，“不，也许等断头铡即将落下之时，我会在你耳边告诉你。在那之前不可能。”
塔玛斯张了张嘴，打算以巴拉特准将是叛徒来奚落尼克劳斯，但他终究没说。尼克劳斯真的担心他逃跑，真的以为他还有机会吗？他能力尽失，而且行动不便。他怎么脱逃？
尼克劳斯挪动身子，拉开窗帘张望，又坐了回来，一脸焦虑。
“有人跟踪我们吗？”塔玛斯假装不经意地问。
“说起来，”尼克劳斯不理会塔玛斯的问题，又一次望向窗外，“宫廷里有不少人对你发动政变感到高兴。”
“我相信这点，”塔玛斯说，“如果你们占领亚卓，就可以瓜分我们从贵族手里没收的土地。”
“没收？”尼克劳斯说，“那是强抢。土地和财产都要还给原来的贵族健在的亲属，他们的头衔也将恢复。征税自然必不可少，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那些被强取豪夺的贵族兄弟。”
“看来伊匹利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蠢，”塔玛斯说，“也没有那么贪婪。”
尼克劳斯冷眼瞪视，似乎要动手教训塔玛斯，但中途又改了主意，鼻孔朝天地数落起来：“你好没教养，竟敢妄自尊大，对上位者如此失礼？对君权神授的国王轻视至此？”
“伊匹利并非神选，”塔玛斯嗤之以鼻，“不然那个神就是傻瓜。”
“亵渎神明是不可触及的底线，”尼克劳斯说，“谈话到此为止。”
时间流逝，一转眼就到了下午，马车里热得难受。塔玛斯解开了汗渍斑斑的骑马衫的衣领，他的骑马外套早已被换成不起眼的棕色大衣。封闭的空间里既闷热又逼仄，他指望尼克劳斯打开车窗，但尊权者和守护者似乎都不为所动。
过运河时他有所察觉，桥面跨度既高且长，车轮滚过几无声息。他们接近码头了，他闻得出来。
尼克劳斯不断地瞟着窗外，塔玛斯怀疑尼克劳斯的巫力感觉到了什么。是萨伯恩在追踪吗？或者是因为接近都城守卫而紧张？塔玛斯深吸一口气，端详着尼克劳斯。紧张？有的。恐慌？不，一点儿也没有。如果他认为有火药党的成员到来，一定会恐慌。
塔玛斯聆听着马车外的响动，试图判断所在位置。应该在运河和码头附近，如果上的确实是罗恩桥，那就很近了，在任何一间码头仓库外他们都能搭上一艘走私船。尼克劳斯不会等豪华大船，他一定想尽快带着战利品离开。
马车停了下来。尼克劳斯撩起窗帘，面露微笑。塔玛斯心里一沉。他们到了——
塔玛斯不确定哪件事更令他吃惊：爆炸声，还是接下来马儿的嘶鸣。整辆马车剧烈摇晃，塔玛斯被甩了开去，又被锁链牵了回来。他咬着舌头，差点惨叫出声，因为他的体重——加上守护者的体重——把伤腿挤压向了马车一侧。
尼克劳斯一脚踹开车门。“如果我被抓，就干掉他。”他吩咐守护者，然后跳下马车。巫术施放的冲击波撞击着马车，带来的震动甚于刚才的爆炸。
塔玛斯与守护者对望了一眼。守护者坐到尼克劳斯的位置上，抽出一把小刀。
爆炸接踵而至，尖叫不绝于耳，其中既有女人，也有孩子。塔玛斯直犯恶心。外面必有死伤，那些旁观者周末出行，却不幸卷进一场致命的火并：先是一阵枪弹齐射，紧接着守护者以气步枪还击，枪声轻不可闻。一颗子弹打碎了车窗，在车厢对侧留下一个洞，弹道正好在塔玛斯和守护者之间。守护者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清开道路！”塔玛斯听到车夫大喊，“我们冲！”
塔玛斯咬紧牙关。他渴望出手，从守护者手里夺过刀子，尽管没有火药，他也不能束手待毙。可惜他手脚被缚，魔力尽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那儿干听着，在巫术或爆炸震动马车时痛苦万状。
马车突然启动，无论道路前方曾有什么障碍物——或许是一辆燃烧的马车，车里坐满了守护者——现在没了。车夫疯狂地挥舞马鞭，马车在街道上疾驰，冲喊叫声而去。枪炮和巫术被抛在后面，马车剧烈地摇晃。守护者双手撑着马车两侧，面无表情地保持平衡。塔玛斯前后颠簸，手铐脚镣限制了他的行动，每次撞到伤腿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守护者看向窗外。“快到了。”他说着掏出一把钥匙，尽管马车剧烈颠簸，他还是打开了塔玛斯的锁链，但手铐脚镣依然如故。他举起刀子，用口音浓重的亚卓语说：“你要是惹出麻烦，我就一刀插进你胸口。”
马车停下来了。车夫纵身一跃，重重地落在地上，拉开车门。守护者正要下车，忽然一愣神。
不过眨眼工夫，守护者回头面对塔玛斯，举刀欲刺。塔玛斯抬起手腕，用手铐将将挡下这致命的一刀，并顺势扭转，镣铐卷着刀子脱手飞出。他倒在马车长凳上，眼冒金星，耳际轰鸣，甚至忽略了伤腿的痛感。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要命，尤其那条伤腿。他感到一侧脸颊有鲜血流淌——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刀锋。他撑着车厢内壁，鼻孔里充斥着火药味。
守护者不见了，车门对面有个守护者形状的大洞。他的身体躺在外面的地上，一条腿勾着碎木头，挂在马车边。
塔玛斯低头一看，奥莱姆正将一支手铳放到马车地板上，沉得他直哼哼。他抬头望着塔玛斯，眼神饱含欣慰。“好在偷对了马车。”他说。
奥莱姆扶塔玛斯下车。他们处在两栋砖房之间的巷子里，浓郁的腥咸味和浪花的声响证明大海近在咫尺。很快，亚卓士兵鱼贯而入。有人试图接过塔玛斯，奥莱姆摆手赶走了对方。
“萨伯恩呢？”塔玛斯问。
“追尊权者去了，维罗拉也去了。”奥莱姆说，声音听起来相当疲惫。他也会累？“那个混蛋看到我们有这么多人，撒腿就跑。”
涌进巷子的士兵越来越多，塔玛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街上也全是军人。“你带来了整支卫队？”
“差不多吧。”奥莱姆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奥莱姆笑了。他低头望去，塔玛斯这才注意到猎犬蹲在脚边，两眼瞪得比茶杯还大，正仰头看他。它摇了摇尾巴，塔玛斯一时哽咽，强忍疼痛弯腰拍了拍赫鲁施的脑袋。
“这不可能。”半晌之后，他说。
“萨伯恩训练赫鲁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您，小奶狗一出生就开始接受训练。大学北边有个务农的老女巫帮了大忙，她是赋能者，擅长训练动物。无论您在什么地方，哪怕被关进密封的箱子丢进海里，赫鲁施都能闻到气味。”
“我竟然毫不知情。”塔玛斯说。
“那是他的小秘密。备用计划，”奥莱姆说，“但愿永远用不上。”
塔玛斯感到，两天以来的恐惧、愤怒和希望，都在奥莱姆的目光中融化了。保镖的眼神就像父母对待失而复归的孩子，埋怨和欣慰交织在一起。士兵们围拢过来，嘘寒问暖。塔玛斯感激地冲他们微笑……须臾，他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