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塔涅尔听到马蹄声在山坡上有节奏地响荡。他倚着步枪,吸了些火药。从太阳落进背后的山峰开始,他就看见了骑手的身影。骑手来自凯兹的前进营地,打着一面白色休战旗。
信使。
“找加夫里尔来。”塔涅尔吩咐菲斯尼克。年轻的守山人在暮色中眯着眼睛,点点头,跑回镇子。菲斯尼克抽中了傍晚当值的签,塔涅尔主动作陪,为的是借机旁观工程师和石匠如何维修棱堡。
菲斯尼克将在天光敛尽后换岗,到时候塔涅尔也会回去,指望睡个安稳觉。如果命运仁慈,这个信使或许带来了凯兹大军撤退的消息。
山里静悄悄的,只有底下庞大的凯兹军队偶尔传来一些声响。他们今晚不准备发起进攻,上周一次都没有过。棱堡争夺战消耗了双方的力量,他们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收集死尸、补充弹药和粮草,同时也抓住机会稍作休息。
凯兹的营地静悄悄的,令塔涅尔感到不安。
听到背后的石板地上有脚步声,塔涅尔立即回头。是莫泽斯,步枪扛在肩上。
“我抽了夜班。”他说。
塔涅尔伸着懒腰。“来吧。”
莫泽斯少言寡语,不擅促膝长谈,却是难得的酒友。他们上周常常泡在咆哮温迪戈酒馆里。
塔涅尔又在棱堡城墙上待了几分钟。他看着骑手抵达城门,顺利进城,随后镇子里的一小群人出现了,与信使见面。那一小群人由加夫里尔带领,其高大的身影一望便知。交谈时间极为短促,骑手很快就出门返回了。
塔涅尔对莫泽斯点头道别,走向加夫里尔。
塔涅尔到的时候,那群人正在安静地讨论着。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他。
“提尼元帅有什么话吗?”塔涅尔问。
“他说战事重启,”加夫里尔说,“有任何夜间突袭的迹象吗?”
见鬼。“山坡上一整天没有任何动静。”
“挖土的呢?”
“也看不到。”
工兵从未停止工作,甚至在两军长达一周的停战期也忙碌不休。塔涅尔曾想下山驱散他们,但加夫里尔坚持停战,不肯出击。
“他们到底在挖什么?”加夫里尔咆哮道,“就算想搞破坏,也挖得太深了,而且波说他们没有利用巫术。”
“你见过波了?”塔涅尔问,“他整整一周都浸在麦酒杯子里,那模样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不相信他现在还闻得到巫术的味儿。”
“噢,得了吧,”有人低声说道,“我的状态还没那么糟。”
塔涅尔扭头看到了波,就在不远处。他一直都在吗?塔涅尔冲着朋友直皱眉头,波拿着酒壶,靠在凯特琳身上。那女人恶狠狠地瞪着塔涅尔。
塔涅尔说:“你需要睡觉,不是喝酒。”
“这其中有诈,”波指着凯兹大军的方向说,“谁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呢?”塔涅尔说,“那边完全能抵挡炮火的攻击,我们轰炸那座洞穴上方的山体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隧道会随之坍塌。我们不清楚那些隧道有多深,也不知道它们通向何处。他们可能是试图破坏棱堡,或者直接从镇子当中钻出来,或者最要命的,在巫师的帮助下,越过守山人军团到亚卓去。”
“这个想法真醒脑,”波说,“可你说整天都没见到那些挖土的。”
“他们还在干活,这毫无疑问。”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加夫里尔吸引了两人的目光,“我打算带队突袭,清理洞坑。”
“什么时候?”塔涅尔嗅了一鼻子火药。
“明天,”加夫里尔说,“如果波能醒酒的话。”
“我清醒得很。”波说话时晃晃悠悠,要不是凯特琳架着他,恐怕早就趴下了。
加夫里尔似乎不以为意。“要我说,这次突袭的风险很小,他们的军队远在几小时的路程之外。但如果朱利恩在洞里——或者哪怕有两三个低级尊权者——只有波是不够的。”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塔涅尔,“我们这次行动……自愿参加。”
塔涅尔很想冷哼一声,然而鼻腔生疼——他上周尝试戒掉火药未能成功,好歹鼻子有几天没流血了。“我当然要去。”
“谢谢,”加夫里尔说,他的神情有几分释然,“但我指望的不只你一个。”
塔涅尔皱着眉头,忽然明白了什么。“卡-珀儿。”
加夫里尔点头。
“我不知道……”塔涅尔说,“她那么小。”
“她是女巫,”加夫里尔说,“力量强大。我和波谈过,他对卡-珀儿很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波说。
塔涅尔怒视着二人。
加夫里尔顿了顿,连忙解释:“不是那方面的兴趣。”
“当然不是。”波说。
塔涅尔依然怒目相向。“卡-珀儿受我保护。”他说。事实上他受卡-珀儿保护,至少波是这么认为。“当然,她曾帮我追踪过尊权者,也遇过几次险……”他想起在山顶上,卡-珀儿冲到自己和朱利恩中间。她貌似弱小,实则强大。
波叹道:“塔涅尔,在她面前,凯兹王党的大多数成员就像三岁孩子。我们需要她。”
塔涅尔忽然想起那天在亚多佩斯特大学博物馆,面对罗扎利娅时的情景。她担心卡-珀儿参战,她是不是察觉到了塔涅尔未能察觉到的东西?“我不觉得她有那么强大,即使有——我也不要她身处险境。”
“你做不了主。”加夫里尔说。
“见鬼,我当然做得了主。”
“我问过她了。她愿意跟我们去。”
塔涅尔打了一个激灵,眨巴着眼。“这事儿你们都不告诉我一声?”
加夫里尔迎着塔涅尔的目光,舌头顶着脸颊打转。“我清楚下山有多危险,而目前她的作用比波还大。我做出决定之前,当然要把她来不来考虑进去。”
塔涅尔瞪着加夫里尔,虎背熊腰的守山人司令避开了。
“明天夜里?”塔涅尔问。
“明天夜里。”加夫里尔确认。
塔涅尔双手插兜,独自走回镇子。近来天气转暖,亚卓即将入夏,夜里热乎了不少。但在高山之上,每当太阳落下,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一股寒意。塔涅尔裹紧身上的鹿皮大衣,慢慢接近咆哮温迪戈酒馆,耳畔风声呼啸。这风声古怪得很,听得他直打哆嗦。
他停下脚步,发现越接近咆哮温迪戈酒馆风声越强,还有别的声音混杂其中,然后取而代之。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很像野兽在远方低吼,似乎是……活物。他颤抖着四处张望。声音来自山上更高的位置——夜空晴朗,繁星在头顶闪耀,那声音清晰可辨,他望向东北方的关隘。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好像有东西在那边移动。
呼号声再度响起,凶神恶煞,余音绕梁。塔涅尔想起书上说南派克山没有狼,只有穴狮。但那号叫声听起来不像他所知的穴狮。他吞了吞口水,强行移开目光。
他眼角瞥到什么动静,有人悄悄地摸了过来,吓他一大跳。那人影随即迅速跑开,他拔腿就追,冲过转角,拐进巷子,扶着一栋房子的墙壁才不至于跌跤。
“该死的下地狱去吧!”他揪住卡-珀儿长罩衫的前襟,双手颤抖,“你差点吓死我。”
卡-珀儿抬头望着他,碧绿的大眼睛沐浴在月光中。他放开卡-珀儿的衣服,捋了捋自己的大衣前襟。“该死,”他说,“吓得我魂都丢了。你出来干什么?”
卡-珀儿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着他。
“看着我?克雷西米尔啊,为什么?”
她耸耸肩。
塔涅尔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又剪短了些,耳朵都遮不住。塔涅尔转身回到街上,找了个台阶坐下来。卡-珀儿作势要走。
“过来。”塔涅尔说,尽量使语气不那么刻薄。卡-珀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像个准备接受父亲训斥的小女孩,但也清楚一个天真的笑容就能逃脱惩罚。“为什么不告诉我加夫里尔让你参加突袭行动这件事?”
卡-珀儿冲他扬起眉毛,指着自己的喉咙。
“是的,我知道你不能说话,”塔涅尔翻了个白眼,“但你想说的时候绝对有办法告诉我。”
卡-珀儿抿着嘴唇。
“别跟我装。你老是这样。我要答案。”
她抱着自己,伸手指向塔涅尔。塔涅尔摇头。她拍拍胸脯,就在心脏的位置,又指向他。你……爱我?不,不可能。他摇着头。卡-珀儿叹了口气,摆出挥剑的姿势,然后举起另一只胳膊。
“盾牌?”塔涅尔说。
卡-珀儿点头,然后指向他。
“当我的护盾?保护我?你想保护我?胡说什么?你就十五岁吧?刚过了玩娃的年纪,不应该想着保护我。好吧……”塔涅尔想起她做的朱利恩的人偶,以及后来的举动,“你还在玩娃娃。危险的玩法。可你不该保护我。”
塔涅尔回忆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乃是一个任性、瘦高的男孩,黑发粗密,唇上初初开始长毛。从那时候起,他逐渐变得结实有力、人高马大,身上也有了久经战场的老兵才有的伤疤。他觉得自己老了,其实才不过二十二岁。
卡-珀儿转身背对他。
“喂,别……”
她抱起胳膊。
塔涅尔起身来到她背后。她飞快地打着手语。
“什么?”
她又打了一遍。
“十九?你?你十九岁了。”塔涅尔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你是孩子。底奈兹人十六岁就结婚了。”
她摇摇头,依然不看塔涅尔,指了指自己。
“但你没有?”
她点头。
“好吧,该死,不管你多大年纪,我不想要你保护我。”
她突然转身,脸庞近在咫尺,他闻到了少女的呼吸,香甜如蜜。塔涅尔心不在焉地猜测着她吃了什么。
真可惜,她做了个口型。
塔涅尔惊掉了下巴。该死的丫头。“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他一字一句地问。
她凑近了些,两人的嘴唇差点贴在一起。塔涅尔注视着她深色的眸子,那里洋溢着星光,眼神有几分顽皮,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塔涅尔的心咚咚直跳,接着她一扭头,飞也似的跑了。
塔涅尔目送她离开,一边急促地喘气。“这算什么?”他轻声说道。他舔了舔嘴唇,幻想她的味道,然后驱散了脑子里的想法。她是仆从,是未经教养的蛮子。他又把手插进兜里,沿着街道前行,希望回到军官驻地的营房时,她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