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黑街理发师是亚多佩斯特最古老的街头帮派之一,他们自称有一百五十年到三百年的历史,具体多久,取决于回答的人是谁,以及那人醉到什么程度。他们占据着一栋破败的公寓,距离加法斯特水厂只有几个街区,当地警察估计他们的数量在七十五人左右。
埃达迈在街上远远地观察着公寓。看样子,他们的财政状况远不能与当年相比。两层楼的公寓早已荒废,完全以劣质的泥砖砌成,年代久远,毫无安全可言。二楼上有宿舍,一楼则像个大酒吧,椅子摆在楼外阳光能照到的地方。一些理发师躲在附近掷骰子玩,等待码头工人送生意上门。
“不喜欢掺和理发师的事。”苏史密斯说。
埃达迈瞟了他一眼。苏史密斯身着黑色短外套,袖子挽了起来,正靠着废弃焦炭厂的墙壁,张望理发师的老巢。他的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眼神饱含痛苦,那是昨晚挨了两颗枪子、还动了手术的唯一迹象。他们顺利地取出了子弹,若是不如他这么强壮的人,十有八九还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昏迷不醒。
“我叫你别来。”
“你付了钱,”苏史密斯说,“不能让你一个人来。”
埃达迈嗤之以鼻。他可不是一个人,苏史密斯就是想再撞碎一个理发师的脑袋罢了。埃达迈摩挲着胸脯,塔玛斯的医生为他缝合的伤口痒得厉害,恨不能撕开。
他目送三个班的士兵开进来列队,阻拦了前后两个方向的行人和马车通行,另有两个班的士兵悄悄地绕到了理发师老巢的后方。一个玩骰子的理发师抬起头来,拍拍朋友的肩膀,指了指,就匆匆钻进了公寓。
“该进去了。”埃达迈说,他一撑墙壁,迈步上街。塔玛斯的副官,德利弗人萨伯恩,从一队士兵中出列,他的蓝色制服整洁笔挺,乌青的脑袋剃得光溜溜的,腰间佩着手枪和短剑。他向埃达迈点头致意。
“别让他们靠得太近,”埃达迈说,“他们手上有剃刀,危险得很。”他等了苏史密斯一会儿。不过走了几步路,老拳手已经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仿佛身处仲夏时节。埃达迈想让他离开,却欲言又止。既然苏史密斯想来,就让他来吧。
埃达迈摸了摸大衣里的手枪,稍感安心。他牢牢地抓着手杖,走向前门,不顾胸口的疼痛。
他一脚踹开前门,门板彻底从铰链上脱落,铁锈散落一地。楼里光线充足,东面墙壁上的窗户都敞开着,底下摆了一排理发店的座椅,座椅下面有陈旧的血迹,砖块铺就的地面污渍斑斑。另一头是长吧台,吧台后的墙架上搁满了酒瓶,吧台边上有一桶酒,桶的直径接近一个成年人的身高。
一群人面面相觑,从吧台处向埃达迈走来。他们的模样大同小异:骨瘦如柴,满面病容,围裙套在白衬衫外。埃达迈对前面的一个人打招呼。
“你好,提夫。”
那人正从兜里掏剃刀,与此同时看清了埃达迈的脸。他顿时双眼圆睁,手忙脚乱,差点弄掉了剃刀。埃达迈一挥手杖,击中提夫的手腕。剃刀飞了出去。
他的同伴不认识埃达迈,但全都亮出剃刀,握在苍白的手中,寒光闪闪地逼向埃达迈。埃达迈变了脸色。
火药随即炸响,提夫身边的三个人出现了完全一样的反应——剃刀脱手坠落,一脸惊诧,痛苦地抓着鲜血淋漓的手腕。三颗子弹击穿了三人的手腕,然而谁也没有拔枪。埃达迈一杖打在提夫的脸颊上,然后用手杖抵着理发师的脖子。他扭头一看,苏史密斯站在门边,倚着墙壁,双目紧闭,一旁的萨伯恩默不作声,目光在理发店里逡巡,似是随便进了一家店铺。只有身上腾起的烟雾表明他刚才有所行动。
“到底什么意思?”提夫嗓音嘶哑,“你们在干什么?做了他们!”他望向同伴,惊得张大嘴巴。“怎么……”他的嘴巴一开一合,活像上岸的鱼,然后盯着萨伯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埃达迈手上发力,杖尖抵紧了提夫的喉咙。
“做了他们?”埃达迈说,“昨晚你就是这么吩咐寇尔和另外两个人去杀我的吧?”
“我发誓那不是私人恩怨,埃达迈。”提夫伸出双手做无辜状,同时紧张地瞟向萨伯恩,目光越过埃达迈的肩头,突然停滞不动。“噢,见鬼。”
“他们没告诉你,苏史密斯是我的保镖,对吧?”埃达迈说。他看到提夫眼中的恐惧,不禁面露微笑。“他把一个家伙的脑袋按进了墙里,我花了几个钟头才把门厅里的血迹清理干净。说吧,谁雇的你,提夫?”
“我发誓,我不想干,可是——”
“报酬可观,我知道,这当然是一笔巨款。说说,在你一手创建黑街理发师之前,我放过了你多少次?那时候你还是个傻孩子,使得一手好刀,只是运气坏到不行吧?我不喜欢你这种报恩的方式,提夫。”杖尖在提夫的喉咙上越压越用力,提夫试图后退,埃达迈微微摇头。理发师抖如筛糠。
“人呢?”他突然尖叫,“救命!”
埃达迈长叹一声,胸中憋闷一扫而空。“塔玛斯的五队精英已经包围了你的弟兄们,提夫。剃刀在近战中好用得很,但对付不了经验丰富的步枪兵,尤其枪上还装着刺刀。”楼外枪声阵阵,仿佛在回应埃达迈的解释,他们头顶也响起混乱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撞在地板上。
提夫握手成拳,但没有收回去。“我们能干死你们,”他说话时嘴唇翻卷,“如果弟兄们都在,我们绝对会他妈的干死你们。”
“也许吧。”埃达迈说,“谁雇你杀我?”
提夫死死地闭着嘴巴。
埃达迈深吸一口气。他没时间耗下去。
于是他轻轻地站开,放下手杖,目送苏史密斯走到提夫面前。拳手至少比提夫高一个头,壮上两倍。埃达迈咬着舌头,只见苏史密斯身上冷汗直冒,疼得龇牙咧嘴,他一把抓住提夫的手。
“我先捏碎这个。”苏史密斯沉声说道。
“里卡德。”提夫脱口而出,犹如受惊吓时下意识的脏话。
“回答得不好。”埃达迈说。
“咔嚓”一声,苏史密斯折断了提夫的手指,断指几乎碰到了手腕。提夫痛苦地惨叫着。一个理发师起身要帮提夫,结果胸口挨了苏史密斯一脚,被踹得老远。埃达迈伸手扶稳了晃晃悠悠的苏史密斯,苏史密斯恢复了平衡,又扭动提夫的手腕。
理发师跪倒在地,惨叫不止。埃达迈用手杖点了点苏史密斯的肩膀,拳手退开一步。
“谁雇的你?”埃达迈说。
“大老板!”提夫边骂边回答,“他来找我,要你的脑袋。”
“说谎也要编得靠谱些。”埃达迈挥起手杖,压在提夫的手腕上。提夫又厉声惨叫起来,令他心生同情,手上却继续用力。提夫的杀手进了埃达迈家里,进了他的妻儿们睡觉的房间,企图杀死他。如果他的家人都在,势必死在睡梦中,一个都跑不掉。埃达迈清楚理发师们是怎么干活的,他们和维塔斯大人一样冷酷无情。埃达迈举起手杖,重重地挥下。
“一个祭司。”
埃达迈停手了。“一个祭司?又来撒谎了?”
“真是祭司。”提夫说。他抖抖索索地吸气,说话时胸脯剧烈起伏,泪水滑过脸颊。“他昨天早上来的,一直哭喊着请求克雷西米尔的原谅。”
“他什么模样?”埃达迈问。
“一个祭司。白袍,便鞋,金发。比你高一点。右脸颊有一颗痣。他不看我的眼睛。”
西蒙尼。埃达迈感觉口干舌燥。
“多少钱?”
“五十万卡纳。”
埃达迈差点丢了手杖。“什么?买我的脑袋?”
提夫嗤笑一声。“两份活儿,其中一万五是你的。”
“另一个呢?”埃达迈环顾四周。他原以为运气好,这里只有少数理发师留守,现在终于明白他们为何人数不多——都去干活了。一念及此,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至少有四十个理发师不知所踪。
萨伯恩迈步上前,揪住提夫的衣襟,将其拎了起来。“是塔玛斯吗?”萨伯恩说着,猛烈摇晃理发师,“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是不是?”
“绝对不是!”提夫说,“我没收到那种钱啊。”
“那是谁?”
“一个大厨,”提夫说,“主持宴会的大胖子。我的雇主希望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死。我们通常不那么干,但酬劳实在是……”提夫没有说下去。
萨伯恩放开了提夫,提夫失去平衡,痛得大喊一声。萨伯恩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说,继而看着埃达迈,“带他们去貂牙塔。我得走了。”
萨伯恩一言不发地离开,埃达迈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苏史密斯和四个理发师。他和苏史密斯交换了一下眼神,拳手耸耸肩。埃达迈用杖尖抬起提夫的下巴。“一个厨子有那么重要?”他问。米哈利,他想起了大厨的名字。莫非大主教记起米哈利当着塔玛斯的面打了他?为了报仇雪恨,花费可够大的。
提夫摇摇头。埃达迈威胁地动了动手杖,提夫的脑袋摇得更凶了。“我不知道,克雷西米尔啊!这就是一份活儿。”
“你也不知道钱是谁给的?”查理蒙德。西蒙尼不可能替其他人干脏活,而查理蒙德一直想构陷里卡德。
提夫稍一犹豫,但一秒钟也太长了。
“我建议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埃达迈说,“不然你的下场更惨,会生不如死。”塔玛斯对提夫不会留情,埃达迈甚至有几分同情理发师了,但也转瞬即逝。他离开提夫时,一队士兵进来了。“带他们去貂牙塔,”埃达迈说,“全都带走。我找陆军元帅有事。”
“庆典期间要花几个钟头才过得去。”苏史密斯在他背后喊道。
埃达迈充耳不闻,跑得脚下生风。他不能迟疑,必须尽快把查理蒙德的事情告诉塔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