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冬
亚丽丝窝在地洞的窗边座位上,道斯端来一杯热巧克力。她在上面放了高级棉花糖,粗糙表面有如刚从采石场挖出来的石块。
「妳去了冥界。」道斯说。「值得一点奖励。」
「我没有真的去到冥界。」
「那就把棉花糖还来。」她有些害羞地说,似乎不太敢开玩笑,亚丽丝护着杯子,表明她愿意跟她玩。她喜欢这样的道斯,或许这样的道斯也喜欢她。
「那里是什么样子?」
亚丽丝望着窗外朝阳照耀的屋顶。从这里,她可以看到狼首会的灰色山形屋顶,以及长满长春藤的部分后院,一个蓝色回收桶靠在墙上,似乎随时会倒地。感觉如此平凡。
她放下培根蛋三明治。通常她可以一个人吃掉两份,但她到现在依然觉得快被水流拉到河底,所以胃口不太好。她真的越过界幕了吗?有多少是幻觉,有多少是真实?她尽可能描述,并且说明鬼新郎的条件。
她讲完之后,道斯说:「妳不能去塔拉・哈钦司家。」
亚丽丝拨弄三明治。「我刚刚才描述冥界给妳听,告诉妳我在到处是金眼鳄鱼的河流里和死人交谈,妳的回答竟然是这个?」
不过显然一次冒险就已经耗尽了道斯的胆量。「万一桑铎院长发现妳为了进圣殿对沙乐美做了什么──」
「沙乐美或许会跟朋友抱怨,但她绝不会向上面报告。以进入圣殿为条件,要我们去滚动条钥匙会偷东西。这些事太难处理。」
「万一她跑去报告呢?」
「我会说根本没这回事。」
「妳希望我也这么说?」
「我希望妳想清楚什么最重要。」
「妳打算威胁我?」道斯注视她的那杯热可可,汤匙不停转圈。
「不会,道斯。妳怕我会威胁妳?」
汤匙停了。道斯抬起头,她的眼睛呈现温暖的深咖啡色,阳光洒在凌乱的包头上,让红色显得更耀眼。「好像不是这样。」她说,似乎自己也吓一跳。「妳的反应太……极端。但沙乐美确实做错了。」道斯似乎稍微硬起来。「尽管如此,万一院长发现妳和灰影谈条件……」
「他不会发现。」
「可是万一──」
「妳担心会因为帮我而被找碴。别担心,我不会乱说。但沙乐美也看到妳了,妳最好也要想办法让她闭嘴。」
道斯瞪大眼睛,然后才明白亚丽丝在开玩笑。「噢,好吧。只是……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我懂。」亚丽丝说。曾经坐在这间小公寓里的人当中,或许没有人比她更懂。「但我需要找到属于塔拉的东西。我要去她家。」
「妳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亚丽丝承认。
「万一透纳警探发现──」
「透纳会发现什么?我跑去冥界门口和鬼魂说话?我确定那不算干扰目击证人。」
「可是要是妳跑去塔拉家翻她的东西──那就是私闯民宅行窃,甚至是妨碍警方调查。妳可能遭到逮捕。」
「只要我不被抓到就不会。」
道斯断然摇头。「妳的计划太过分了。如果妳打算害我们两个和忘川会都遭遇危险,那我恐怕无法继续帮妳。透纳警探不希望妳介入调查,他会尽一切可能守住他的案子。」
「有道理。」亚丽丝思考着说。说不定她不该瞒着透纳,而是该透过他达成目的。
*
亚丽丝想要躲在地洞,让道斯帮她泡一杯又一杯的热可可。她不介意一点母爱,但她需要回旧校区,再次抓住那个平凡世界,以免真正重要的事物溜走。
她在戏剧学院前面和道斯分开,但没有忘记问道斯她在冥界入口听到的那个名字──至少她认为那是名字。「尚恩・杜蒙?也可能是强纳森‧戴斯蒙?」
「我没印象。」道斯说。「不过我会去查一下,回令牌居之后也会去藏书室查询。」
亚丽丝迟疑一下,然后说:「当心点,道斯。眼睛睁大。」
道斯愣住。「为什么?」她说。「我只是小人物。」
「妳是忘川会成员,而且活着。妳不是小人物。」
道斯再次愣住,彷佛机件卡住的时钟,要等到正确的齿轮移动,她才能继续走。终于她清醒过来,眉头纠结。「妳有没有在那边看到他?」她说得很急,眼睛望着脚。
亚丽丝摇头。「诺斯说他不在那里。」
「这应该是好事。」道斯说。「等到星期三,我们就可以召唤他回来。我们会带他回家。达令顿会知道该如何解决所有事。」
或许吧。但事关亚丽丝的生命,她不愿意冒险等候。
「妳对鬼新郎命案了解多少?」亚丽丝问。尽管她知道诺斯的名字,不代表她需要常常用。叫他的名字只会更加增强连结。
道斯耸肩。「所有康涅狄格州见鬼之旅都一定会去,还有珍妮・克拉莫命案的地点、萧兴顿的鬼屋。」
「发生的地点在哪里?」
「我不确定。我很少读那些东西。」
「道斯,妳选错工作了。」她歪头。「难道是这份工作选了妳?」她记得达令顿说过,他十七岁那年在医院里,手臂上插着点滴,手中握着桑铎院长的名片。这是他们的共通之处,虽然他们从来不这么觉得。
「他们来找我,因为我的论文主题。我很适合研究工作。原本很无聊,直到──」她停住。她的肩膀一抽,彷佛有人拉扯控制的绳索。直到达令顿出现。道斯用连指手套抹抹眼睛。「如果有发现,我会通知妳。」
「道斯──」亚丽丝说。
但道斯已经转身快步往地洞走去了。
亚丽丝看看四周,希望能看到鬼新郎,她很想知道,使灵或他的主人是否知道她没死,会不会前面的街角又有埋伏。她必须尽快回宿舍。
亚丽丝思考鬼新郎背诵的那段《国王之歌》,诗句里恶意的重量。如果她没记错,这个段落在描述杰兰特与依妮德的爱情故事,尽管妻子始终贞洁,男主角却因为嫉妒而发狂。这种情节让人很没信心。宁死勿疑。为什么塔拉要把这行字刺在身上?她对依妮德的遭遇感同身受?还是单纯喜欢这句话听起来的感觉?为什么滚动条钥匙会的人会告诉她这句话?亚丽丝很难想象钥匙会员因为大麻抽得很爽,所以决定带她参观会墓并讲解相关故事作为回报。就算亚丽丝只是凭空揣测,但是卖大麻给大学生怎么会弄到没命?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
亚丽丝回忆躺在十字路口、透过塔拉的眼睛看到她死前的瞬间,兰斯的脸出现在上方。然而,那个人会不会其实不是兰斯?会不会是改变外表的法术?
她在高街转弯,走向霍普学院的餐厅。她渴望宿舍的安全感,但比起结界,找出答案更能保护她。即使透纳警告过她不准去找崔普,但目前她只掌握到这个人,他也是秘密社团与塔拉之间唯一的关连。
时间还很早,但她没猜错,他果然已经和几个朋友一起坐在长餐桌旁,他们全都穿着宽松短裤、棒球帽和刷毛上衣,每一个都脸色红润、头发凌乱,好像刚做完运动。但她知道,他们其实只是宿醉。显然财富比注射营养针更有用。达令顿也像他们一样出身富裕,但他有张真实的脸,感觉似乎吃过苦。
她接近时,她看到崔普的朋友转头看她,打量一番之后,判定她没看头。她在地洞洗过澡,换上忘川会运动服,也梳了头发。她被推进车流中然后又差点溺死,真的没心情在乎外表。
「嗨,崔普。」她友善地说。「跟我聊一下?」
他转身看她。「妳要邀请我参加舞会吗,史坦?」
「我想想喔。你会不会做个乖乖小荡妇,让我带出去爽一爽?」崔普的朋友大笑喧闹,其中一个慢吞吞说,噢──真够呛。现在他们全都看着她。「我要跟你谈一下之前那个问题。」
崔普脸红了,但他挺直背脊站起来。「好。」
「早点送他回家喔。」他的一个朋友说。
「为什么?」她问。「你要接着用?」
他们再次喧闹,疯狂拍手,彷佛她讲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她跟着崔普走出餐厅,他回头说:「史坦,妳坏透了。我喜欢。」
「过来。」她说。她带路走上楼梯,经过彩绘玻璃窗,虽然描绘的是南方农庄生活,但是在学院改名之后依然保留。之前这里原本是卡洪学院,但是因为约翰・卡洪支持蓄奴,曾经说过「蓄奴是正面的好制度」,因此改名为葛瑞丝・霍普学院。几年前一个黑人清洁工将一面彩绘玻璃窗砸得粉碎。
崔普的表情变了,嘴角露出充满期待的坏坏笑容。「什么事,史坦?」他们走进阅览室,里面没有人。
她进去之后关上门,他笑得更开怀了──好像真的以为她对他有意思。
「你怎么会认识塔拉・哈钦司?」
「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她?我看过她的通联纪录。」她撒谎。「我知道你们多常联络。」
他板起脸来,靠在一张真皮沙发的椅背上,双手抱胸。他不适合臭脸,他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原本感觉亲切可爱,但现在的样子像个生气的婴儿。「妳变成警察了?」
亚丽丝走向他,看到他全身紧绷,告诉自己不可以退却。他的世界里,大家都很客气,总是旁敲侧击。不可以直接踩别人的痛脚,不可以直视他们的眼睛。你很酷,你不介意,开个玩笑无伤大雅。
「崔普,别逼我说我就是执法人员。我会笑场。」
他瞇起眼睛。「妳为什么要知道?」
「你到底多笨?」他张大嘴,下唇感觉湿湿的。难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崔普・海穆斯说过话?「塔拉死了。我想知道你和她的关系。」
「我已经跟警方讲过了。」
「现在再跟我讲一遍,告诉我死去的塔拉的事。」
「我不需要──」
她逼近。「你应该知道事情是怎么运作的吧?我的工作──忘川会的工作──就是管好你们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小混蛋,免得你们给行政单位惹事。」
「为什么妳要这么凶?我们不是朋友吗?」
因为我们经常一起玩啤酒乒乓球?因为我们暑假一起去法国的比亚利兹度假?他真的不知道友谊与友善之间的差异?
「崔普,我们当然是朋友。如果我们不是朋友,我早就去报告桑铎院长了,但我嫌麻烦,而且,除非真的有必要,否则我也不想害你和骷髅会惹上麻烦。」
他耸一下硕大的肩膀。「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塔拉感觉不是你的菜。」
「妳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菜。」他真的以为能靠搞暧昧脱身?她注视他的双眼,他的视线溜开。「她很有趣。」他嘀咕。
亚丽丝第一次感觉到他说出真心话。
「想必如此。」亚丽丝温和地说。「总是笑容满面,总是很高兴见到你。」贩毒的人总是这样。崔普很可能不明白他只是顾客,只要他有钱,她永远会把他当朋友。
「她人很好。」他真的在乎她死于非命吗?他的眼神中除了宿醉是否还有其他感情?还是说,只是亚丽丝一厢情愿地想要相信他在乎?「我发誓,我们只是乱搞,抽抽大麻烟而已。」
「你有没有去过她家?」
他摇头。「每次都是她来找我。」
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查出她的地址。「你有没有看过其他社团的人和她在一起?」
他再次耸肩。「我不知道。听我说,兰斯和塔拉是毒贩,他们卖的大麻质量一流,我没看过那么新鲜翠绿的好货。但我不会注意她和谁来往。」
「我问你有没有看过她和别人在一起,快回答。」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为什么妳要这样。」
「嘿。」她柔声说,捏捏他的肩膀。「你应该知道你没有闯祸吧?你不会有事。」他感觉自己稍微放松了一些。
「妳好凶喔。」
她很挣扎,不知道该赏他一巴掌,还是该送他去睡觉觉,让他抱着最爱的娃娃喝热牛奶。
「我只是想问出答案,崔普。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
「我懂、我懂。」她猜他应该不懂,不过他知道怎么演。平凡人崔普・海穆斯。努力工作或从不工作。
她更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可是你必须了解现在的状况。一个女生死了,她来往的那些人不是你的朋友,我知道电影里的人都说要当硬汉、不能告密,但你不必那么做,因为这不是电影,而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很美好,你应该不想毁掉吧?」
崔普注视他的鞋子。「嗯,好吧。喔。」她觉得他好像快哭了。
「快说吧,你看到谁和塔拉在一起?」
崔普说完之后,亚丽丝后退。「崔普?」
「嗯?」他继续看着鞋子──可笑的塑料凉鞋,彷佛崔普・海穆斯的人生永远是夏天。
「崔普。」她重复,等他抬头看她的眼睛。她微笑。「这样就对了。我问完了,结束了。」你再也不必想起那个女生。你上完她就忘记她。你以为只要给她高潮,她就会给你特价。和一个感觉有点危险的女生在一起,让你觉得超爽。「我们没问题吧?」她问。这是他理解的语言。
「嗯。」
「我不会让你继续为这件事烦恼,我保证。」
他终于全说出来,她知道他不会告诉别人她来找过他──不会告诉朋友,也不会告诉骷髅会的其他人。「谢谢妳。」
这就是诀窍:要让他相信,比起她,他会失去更多。
他匆匆忙忙想逃回餐厅,她叫住他:「最后一件事,崔普。你有脚踏车吗?」
*
亚丽丝骑脚踏车穿过绿原,经过三间教堂,骑上州街,穿过高速陆桥下方。要是她不希望这周继续进度落后,那么她就得尽快读完将近两百页的书。很可能有个怪物想杀她,但现在她必须找埃布尔・透纳警探谈谈。
一旦离开校园之后,纽哈芬的高尚气质便迅速消失──廉价商店、脏兮兮的运动酒吧,旁边就是高级超市和时尚咖啡厅;三流美甲店与手机店,旁边就是高档面店和卖不实用小香皂的文青店。亚丽丝觉得很不自在,彷佛这座城市在她眼前改头换面。
州街很长,但什么都没有──停车场、电缆线、往东延伸的铁道──警察局也一样荒凉,燕麦粥色调的石砖盖出四四方方的丑陋建筑。这座城市里有很多这样死寂的地方,占据整个街区的水泥巨型大楼俯瞰空无一物的广场,有如古早人凭想象画出的未来场景。
「粗犷主义。」达令顿如此称呼这些建筑,亚丽丝说:「这些大楼确实感觉很粗鲁,像是一群帮派份子要揍人。」
「不是。」他纠正。「这是建筑名词。粗犷,不是粗鲁,因为他们使用未经修饰的水泥建材。不过,没错,确实给人那种感觉。」
以前这里原本是贫民窟,后来「模范城市计划」投入资金开发纽哈芬。「虽然说确实清理掉脏乱,但他们建造了一堆没人想去的地方。后来钱用完了,纽哈芬只留下这些……缺口。」
伤口,亚丽丝当时这么想。他原本想说「伤口」,因为对他而言,这座城市有生命。
亚丽丝低头看手机,透纳没有回她的简讯。之前她一直没勇气打电话,但现在她已经来到这里,不打不行了。他没有接,她挂断重新拨号,然后再重复。海莉过世之后,亚丽丝再也没有接近过警察局。那天晚上死掉的人不只海莉一个。但如果想到其他部分,大量鲜血,里恩的脑子像布丁一样挂在厨房流理台边缘,她的心智就会像癫狂的兔子一样在脑壳里乱窜。
透纳终于接电话了。
「亚丽丝,请问有何指教?」他的语气很友善殷勤,彷佛这是全世界他最想接到的电话。
妈的,回我的简讯。她清清嗓子。「嗨,透纳警探。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塔拉・哈钦司的案子。」
透纳嗤笑──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那样的笑声彷佛七十岁老爷爷觉得年轻人很荒唐,但透纳顶多三十几岁。他在办公室里一直都是这样吗?「亚丽丝,妳知道吧?我不能谈论调查中的案件。」
「我就在警察局外面。」
透纳停顿一下。重新开口时语气变了,那种开朗温馨的语气少了一点。「哪里?」
「马路对面。」
他再次停顿。「五分钟后火车站见。」
亚丽丝推着崔普的脚踏车往前走到联合车站。空气很温柔,潮湿的感觉应该快下雪了。她在流汗,但不确定是因为骑车,还是因为她始终不习惯和警察说话。
她将脚踏车靠在停车场边的墙上,坐在低矮的水泥长凳上等候透纳。一个只穿内裤的灰影匆匆走过,不断看表,脚步很快,似乎生怕会错过火车。老兄,你赶不上这班车了。其他班次也一样。
她拿出手机,一边留意马路的动静,一边搜寻柏川・博伊司・诺斯。她希望多少先了解一点背景,然后再查询忘川会藏书室。
幸好网络上数据很多。诺斯和他的未婚妻算是名流。一八五四年,他和年轻的未婚妻黛西・芬宁・惠洛克,被人发现死在诺斯父子马车公司的办公室,那家工厂多年前已经拆除了。在康涅狄格州闹鬼实录的网站上,点进纽哈芬就会看到他们的照片放在最上面。诺斯感觉英俊严肃,头发比死后整齐许多。另一个不同之处则是他的华丽外套与衬衫,上面没有半滴血。看到这张生硬的黑白照片,感觉很不一样。他在坟墓中腐朽,他的遗骨逐渐化做尘埃。她可以挖出他剩余的部分,他们可以并肩站在他的坟墓旁欣赏他的枯骨。亚丽丝努力甩开这个想象。
黛西・惠洛克很漂亮,深色头发、眼神严肃,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观。她的头微微歪着,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头发中分做成柔和螺丝鬈,露出颈子。她的腰非常细,镶着蓬蓬荷叶边的大领口露出雪白香肩,纤细手中握着菊花与玫瑰的花束。
命案发生的工厂在当时还有一些部分尚未完工,后来也没继续兴建。诺斯父子马车公司将事业转移到波士顿,继续经营直到二十世纪初。资料中没有犯罪现场的照片,但栩栩如生地描述血流成河的恐怖场面,他手中依然握着凶枪──诺斯把枪放在新办公室以防恶徒闯入。
发现遗体的人是黛西的女仆,名叫格拉迪丝・欧唐纳修,她尖叫冲到街上。她被找到时,人在半英里外的查普街与高街交叉口,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即使喝了一些白兰地镇定下来之后,她能对警方描述的事实依然有限。这起犯罪一目了然,唯一令人不解的只有动机。有人说黛西怀了别人的孩子,但她的家人在案发之后彻底保密,以免丑闻传得更难听。底下有网友留言说,诺斯经常在丹伯瑞帽子工厂附近出没,受到水银毒害而发疯。最简单的理论则是黛西想要毁婚,而诺斯不答应。他的家族想要惠洛克家的投资──而诺斯想要黛西。她是当地报纸社交专栏的焦点人物,据说相当风骚、大胆,有时甚至会做出不合礼教的行为。
「我喜欢。」亚丽丝喃喃说。
亚丽丝滑过黛西与诺斯的坟墓地图,正准备放大旧报纸的文章,这时透纳出现在车站。
他没有穿大衣,显然不打算停留太久。即使如此,他还是很会打扮。他穿着简洁庄重的炭灰色西装,但剪裁非常利落,亚丽丝看出他的小心思──口袋巾、紫色条纹领带。达令顿的打扮向来很好看,但感觉轻松自在。而透纳不在乎别人看出他刻意打扮过。
他的下颚紧绷,嘴巴抿成细线。看到亚丽丝时,他重新戴上圆滑的面具。他的整个姿势都变了,不只是表情而已。他的身体放松,不带任何威胁,彷佛刻意想要消除他身上冒出的一波波紧绷张力。
他在她身边坐下,两只手肘靠在膝盖上。「麻烦妳不要跑来我工作的地方。」
「你没有回我的简讯。」
「我很忙。妳也知道,我正在调查一起命案。」
「不来这里就只能去你家了。」
紧绷的感觉重新回到他身上,能够扰乱他,亚丽丝觉得很痛快。
「看来忘川会应该有我的所有数据。」他说。忘川会很可能知道透纳的所有大小事,从他的社会安全号码到他偏好的A片类型,可是从来没有人让亚丽丝看那份档案。她甚至不知道透纳是否住在纽哈芬。透纳看看手机。「我只有大约十分钟。」
「我希望你能让我和兰斯・葛瑞生见面。」
「没问题。干脆起诉他的工作也交给妳好了。」
「与塔拉有牵扯的社团成员不只崔普・海穆斯一个。她和兰斯贩毒给滚动条钥匙会与手稿会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
「说吧。」
「我不能告诉你。」
透纳依然面无表情,但亚丽丝感觉得出来,被迫容忍她的每一刻,他的怨恨便随之不断增长。很好。
「妳跑来找我要情报,却不肯分享妳掌握到的东西?」他问。
「让我和葛瑞生见面。」
「他是这起命案的主要嫌疑人,妳明白吧?」他嘴角露出冷笑,显然觉得难以置信。他真的认为她是笨蛋。不,他认为她高傲自大。另一个崔普,或许是另一个达令顿。比起在太平间遇到的那个她,他比较喜欢现在这个版本,因为这个版本的她很容易吓唬。
「我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她在语气中放进一些抱怨。「我其实不需要你允许。我可以透过他的律师请求会面,只要我说认识塔拉就好。」
透纳摇头。「不行。我等一下回办公室会立刻打电话通知他,有个脑袋坏掉的女生企图介入这起案件。或许我会给他欣赏一下妳在榆树街发疯乱跑的影片。」
亚丽丝想起自己在马路中间挣扎,车辆转弯绕过她,一股羞耻撼动她。看来桑铎把那段影片给了透纳。他还有给别人吗?想到贝尔邦教授说不定看过,她感觉胃部一阵翻腾。难怪今天警探对她格外轻蔑。他不只认为她笨,还认为她精神有问题。这样更好。
「有什么大不了?」亚丽丝问。
透纳放在笔挺西装裤上的双手握拳。「有什么大不了?我不可能偷偷把妳弄进去。监狱的所有访客都必须登记,我必须有与工作相关的理由才能带妳去。他的律师会在场,整个过程都会录像。」
「条子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守规矩了?」
「警察。要是我不顾规定,万一被辩方发现,兰斯・葛瑞生会逃过杀人罪名,我也会丢掉饭碗。」
「听我说,之前我去塔拉家──」
透纳的视线瞬间转向她,眼神冒火,所有圆滑伪装全部消失。「妳跑去她家?要是妳跨过封锁线──」
「我必须知道──」
他跳起来。这才是真正的透纳: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为了追求成就而不得不随世界起舞,但他非常讨厌这样。他在长凳前不断来回踱步,然后对她伸出一只手指。「妈的,不准碰我的案子。」
「透纳──」
「警探。不准妳乱搞我的案子。要是让我在伍德兰大道看到妳,我会毁掉妳的人生,让妳永远翻不了身。」
「你为什么这么凶?」她哀怨地说,模仿崔普的语气。
「这不是让妳玩耍的游戏。妳或许不懂,我轻而易举就能让妳的人生完蛋,只要在妳身上或宿舍房间搜出大麻或毒品就好。给我搞清楚。」
「你不能就这样──」亚丽丝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我想怎样都可以。快给我滚。妳不知道妳踩到什么红线,所以劝妳不要逼我。」
「我知道了,可以了吧?」亚丽丝怯懦地说。「对不起。」
「崔普说他看到谁和塔拉在一起?」
亚丽丝不介意说出来,她一开始就打算要说。透纳必须知道,除了通联纪录中的那些人,塔拉还有和其他学生交易,她可能用非法地下手机,也可能兰斯已经将那支电话藏起来或砸毁。她低头看手套,轻声说:「凯蒂・麦斯特和柯林・卡崔。」
凯蒂属于手稿会,亚丽丝没见过几次。她最后一次和凯蒂说话,是万圣节派对那天晚上,她和麦克・阿沃罗沃哀求她,不要把他们对达令顿下药的事报上去;那天她打扮成毒藤女。不过亚丽丝认识柯林,他在贝尔邦的办公室打工,属于滚动条钥匙会。他长相可爱、整齐清洁,浓浓学院风。他比较像是靠超昂贵红酒放松的人,她很难想象他会向市区的毒贩买大麻。但以前在原爆点的经历让她明白,外表是会骗人的。
透纳抚平前襟、袖口,双手摸一下头部两侧剃短的地方。她看着他找回伪装,当他露出笑容时,刚才那个渴望成就的愤怒透纳彷佛不曾存在过。「亚丽丝,很高兴能和妳谈。如果以后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他转身大步走向巨大方正的警察局。她不喜欢在透纳面前装可怜,她不喜欢被人当成疯子。但现在她知道塔拉家在哪条路上了,其他部分很容易就能搞定。
*
亚丽丝很想直接去伍德兰大道找出塔拉的家,但她不想在星期天去做偷偷摸摸的事,因为大家都没有上班而待在家,很容易被发现。她得等到明天。她希望派出使灵的人认为她还躲在地洞里──或是死了。不过呢,如果他们在监视她,希望他们有看到她和透纳见面。他们会以为她知道的事都告诉警方了,也就没必要杀她灭口。除非透纳是幕后主使。
亚丽丝甩掉这个念头,骑脚踏车回到霍普学院门口。谨慎有好处,但胡乱猜忌等于发疯。
她传简讯告诉崔普她把脚踏车放在大门旁边,然后步行穿过旧校区,思索塔拉与秘密社团的关连。因为使灵攻击她,所以她认为书蛇会涉案,但到目前为止,她并未发现塔拉与书蛇会的人交易;因为崔普,骷髅会和她有所连结;因为柯林和那个奇怪的刺青,滚动条钥匙会也脱不了关系;因为凯蒂,所以手稿会也牵涉其中──手稿会的专长是改变外表。如果那天晚上有人以魔法伪装成兰斯,绝对是手稿会搞的鬼。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何亚丽丝在塔拉临终的记忆中看到兰斯的脸。
但这一切推论的前提,必须是崔普没有胡说。人在害怕的时候,只要能摆脱困境,什么都敢乱说。她很清楚。亚丽丝相信崔普为了救自己,绝对会想到谁就说谁。她好像应该去向桑铎报告这些人可能涉案,说明透纳正在调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尽可能说服他重新考虑让忘川会介入这起案件。不过,如此一来,她就得承认她靠恐吓的手段,逼骷髅会员说出这些事。
亚丽丝也必须对自己诚实。使灵攻击事件之后,她心中有个东西松脱了──真正的亚丽丝有如一条蛇,藏在她现在的伪装下。那个亚丽丝咬了沙乐美一口,霸凌崔普,拐骗透纳。但她必须小心。要让他们看到妳稳定、可靠的一面,这很重要。她不想给桑铎任何借口将她逐出忘川会,如果她想留在耶鲁,这是唯一的希望。
亚丽丝爬上通往范德比宿舍的阶梯,心中感到一阵放松。她想躲在有结界的地方,她想和萝伦、梅西一起聊男生,她想睡在自己的小床上。但亚丽丝一走进宿舍,立刻听到哭声。萝伦与梅西坐在沙发上,萝伦搂着梅西,搓揉她的背,梅西哭得很惨。
「怎么了?」亚丽丝问。
梅西没有抬头,萝伦的表情很不高兴。
「妳去哪里了?」她厉声问。
「达令顿的妈妈找我去帮一点忙。」
萝伦翻白眼。显然家人有事这个借口已经太老套了。
亚丽丝坐在老旧的茶几旁,碰到梅西的膝盖。梅西用双手摀着脸。「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可以给她看吗?」萝伦问。
梅西再次啜泣。「要看就看吧。」
萝伦将梅西的手机交给她。亚丽丝滑动解锁屏幕之后,看到一连串讯息,全都来自一个叫作布雷克的人。
「布雷克・齐利?」如果她的印象没错,他是长曲棍球选手。据说他高中的时候,曾经在比赛时踹过对手,当时那名球员已经倒地了。所有大学都撤回他的奖学金──除了耶鲁。草地曲棍球校队连续四年在长春藤联赛中夺冠,知名潮牌Abercrombie & Fitch相中他当模特儿。布洛威大道上的那家店贴满他的海报,巨大的黑白照片,他打赤膊浮出山上的湖泊,扛着一棵圣诞树走在积雪森林中,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和小斗牛犬抱抱。
昨天晚上妳很辣喔,所有兄弟都这么说。今天晚上再来一次吧。附件是一段影片。
亚丽丝不想按下播放,但她还是按了。手机传出粗野的狂笑,重节拍的背景音乐。布雷克说:「嘿──嘿──,这里有正妹喔,今晚要来点异国风菜色,对吧?」
他把摄影机转向梅西,她大笑。她坐在另一个男生的腿上,丝绒裙子拉到大腿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免洗杯。糟糕。奥美加狂欢派对。亚丽丝答应梅西会陪她去,但她彻底忘记了。
「去别的地方看。」萝伦说,梅西大哭。
亚丽丝急忙走进卧房关上门。梅西的床没有整理,比起大哭,这更能证明她有多难过。
影片里,梅西的裙子被掀到腰间,内裤被扯下。「老天,好茂密的黑森林!」布雷克谑笑,笑声尖锐亢奋,甚至笑出了眼泪。「好直喔。妳舒服吗,宝贝?」
梅西点头。
「有没有喝醉?现在的妳清醒而且自愿,就像他们说的一样?」
「当然啰。」
梅西的眼睛发亮,清晰、有活力,没有迷乱或睁不开的感觉。她没有喝醉,也不像被下药。
「跪下,宝贝。该来享用中国菜啦。」
梅西跪下,深色眼眸又大又湿润。她张开嘴,她的舌头被水果酒染成紫色。亚丽丝按下暂停。不,不是水果酒。她看过那种颜色,手稿会派对上那些侍祭就像这样。那是梅瑞提魔药,服从的药物,侍祭服用之后会丧失自己的意志。
门打开,萝伦溜进来。「她不肯让我带她去健康中心。」
「他们是强暴犯。我们应该去报警。」至少报警之后那些人会乖一点。
「妳也看到影片了。她说她只喝了一点点。」
「她被下药了。」
「我也这么认为,但她的行为感觉不像,样子也不像。妳看过了吗?」
「一部分。多严重?」
「非常严重。」
「多少人?」
「只有那两个。她认为他会传给其他男生,很可能已经传了。妳怎么没有跟她去?」
我忘记了。亚丽丝不想说出口。因为一个女生惨遭谋杀,亚丽丝受到攻击,但是说到底,亚丽丝完全没想起梅西的事,梅西不该发生这种事。梅西应该出去玩乐一个晚上,和男生搞暧昧,或许会认识可爱的男孩子,她愿意亲吻、也愿意带去参加正式舞会的那种人。亚丽丝当初答应陪她去奥美加狂欢派对就是因为这样。她亏欠梅西很多,梅西一直对她很好,还帮亚丽丝改报告,从来不会看轻她,只会鼓励她追求进步。但遭到使灵攻击之后,她彻底忘记派对这件事。她陷入恐惧与绝望,一心想查出是谁企图杀她。
「她和谁一起去?」亚丽丝问。
「夏洛特和楼上的那群女生。」萝伦愤慨低语。「她们把她丢在那里先走了。」
如果梅西真的受到梅瑞提魔药的影响,那么她一定会说没关系,她们想走就走吧,而她们不够了解她,因此看不出有问题。但假使亚丽丝在,她就会发现梅西的舌头变成紫色。她可以阻止这一切。
亚丽丝重新穿上外套。她截图影片画面,传到自己的手机,画面中梅西张开嘴巴,伸出紫色舌头。
「妳要去哪里?」萝伦气愤地低声质问。「达令顿的妈妈又需要妳去帮忙?」
「我要去解决这件事。」
「她不希望我们去报警。」
「我不需要报警。布雷克住在哪里?」
「奥美加会馆。」
在林伍德街,很多年前学校将兄弟会踢出校园,他们在那里盖了一排邋遢的会馆。
「亚丽丝──」
「尽量安慰她,不要放她一个人。」
亚丽丝走出宿舍,穿过旧校区。她想直接去找布雷克算账,但这样没用。一群灰影从她视线边缘闪过。「Orare las di Korach。」她凶恶地说。这是外婆常用的咒骂,说出来感觉好痛快。让他们被活生生吞掉吧。她的愤怒一定全部集中在那句话里了,因为那些灰影立刻鸟兽散。
如果是使灵呢?如果那个怪物还在找她,会不会也被吓跑?如果鬼新郎在,她会安心一点,不过自从在疆界会面之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亚丽丝后悔不该激怒透纳警探。要不是她惹恼他,说不定他会愿意帮忙,说不定他还是肯帮忙。但她不想靠透纳、法律或行政单位解决这件事,因为那样就算能惩罚布雷克,影片依然会外流,更别说布雷克富有、英俊又讨喜,他很可能会全身而退,讨回公道不等于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