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冬
万圣节派对之后，亚丽丝再也没有去过手稿会。那天晚上，她待在黑榆庄陪达令顿，躺在他的单人床上努力保暖。她醒来时，黎明晨光洒进房间，达令顿蜷起身体躺在她身后。他又硬了，那个部位贴着她的臀部曲线。拇指来回抚摸她的乳尖，慵懒的节奏有如猫咪摇尾。亚丽丝感觉全身发热。
「达令顿。」她没好气地说。
「嗯?」他贴着她的颈背喃喃说。
「醒过来上我，不然就给我住手。」
他停止动作，她感觉他醒来。他翻身下床，摇摇晃晃，身上裹着被单。「我不是……对不起。我们该不会……」
她翻个白眼。「没有啦。」
「那些王八蛋。」
他难得讲粗话，但他骂得好。他的眼睛发红，神情憔悴。早餐时她给他看报告副本，但其实内容和她交给桑铎院长的那份完全不一样，要是他发现，一定会气死。
在正午阳光下，手稿会墓感觉更丑了，亚丽丝往正门走去，砖墙上隐藏的圆圈一下出现、一下消失。麦克・阿沃罗沃挥手要她进去。一楼的大厅和外面的后院感觉宽敞、安全，所有魔法的证据都藏在地底深处。
「妳愿意主动联络，真是太好了。」他说，不过亚丽丝很怀疑是不是真的。他主修国际关系，整个人有种太过热烈友善的感觉，很像日间谈话节目的主持人。
亚丽丝看看他身后，很庆幸没有其他人在。因为凯蒂・麦斯特在亚丽丝的嫌犯名单上，所以她不希望状况更复杂。
「还人情的时候到了。」
麦克的表情万般无奈，有如坐在牙科诊疗椅上。「妳要什么?」
「召回一个东西。影片。」
「如果已经疯传了，我们也没办法。」
「我认为应该还没有，但随时可能发生。」
「有多少人已经看过了?」
「不确定。目前应该只有少数几个。」
「亚丽丝，那个仪式规模很大，我甚至不确定有没有用。」
亚丽丝注视他的双眼。「你们之所以还能运作，全是因为万圣节那次我写的报告。」
派对当晚，她和达令顿在盛怒之下冲出会墓──其实只能用走的──打扮成蝙蝠侠和毒藤女的麦克与凯蒂追出来。达令顿站都站不稳，任何太亮的东西都会让他不停眨眼，他死命抓住她的手臂支撑。
「拜托。」阿沃罗沃哀求。「这不是我们现任会员的主意。一位校友对达令顿不爽，他们只是想开开玩笑而已。」
「什么都没有发生。」凯蒂说。
「这叫什么都没有发生?」亚丽丝怒斥，拖着达令顿往前走。但阿沃罗沃与麦斯特一路跟随，先是辩解，然后开条件。于是亚丽丝让达令顿靠在奔驰车上，过去和他们谈交易，她愿意在报告里简单带过今晚的事件，但他们欠她一个人情。她将下药说成是意外，因此手稿会除了罚款之外没有受到其他惩处，否则他们很可能会被禁止举行仪式。虽然后续没有更严厉的处置，但她知道达令顿终究会发现。不说别的，她自己一定会被狠狠训一顿，叫她认清道德与伦理的差异。但后来达令顿失踪了，那份报告被抛到脑后。她知道这种行为很无赖，但只要她撑过大一，忘川会就由她作主了。她必须用她自己的方式处理。
阿沃罗沃双手抱胸。「我认为妳那么做只是为了挽救达令顿的面子。」
「我那么做，是因为我相信人生在世，凡事都要讲人情。」亚丽丝搓搓脸，想要抹去突然来袭的一波疲惫。她举起手机上的照片。「看看她的舌头。有人用你们的药物性侵女生。」
麦克接过手机，蹙眉看屏幕。「梅瑞提?不可能。我们的货都锁起来了。」
「说不定有人把配方外流出去。」
「我们很清楚这种魔药的风险，社团成员都受到严格管制，我们不可能到处宣扬我们所做的事。更何况，根本没有配方。梅瑞提是一种果实，只长在中国的大兴安岭。基本上只有一个供货商，我们花大钱垄断所有货源。」
那么，布雷克那伙人是从哪里取得的?又是一个谜。
「我会去调查。」亚丽丝说。「不过，现在我必须先解决这件事。」
麦克打量亚丽丝。「这不是忘川会公务，对吧?」亚丽丝没有回答。「媒体传播有一道门坎。音乐、八卦、迷因各自不同。不过，一旦跨过那道门坎，就算举行仪式也无法挽回。我想或许可以将满杯仪式倒过来进行。我们用满杯仪式增加企画的人气，去年九月米夏的单曲就是这样运作的。」
亚丽丝想起达令顿如何描述那种仪式：所有会员裸体进入一个大型黄铜缸，念诵咒文的同时，他们脚下看不见的地方会涌出红酒。满杯仪式，成功让一首不怎样的单曲登上舞曲排行榜第二名。
「仪式需要多少人?」
「至少再三个。我知道可以找谁，但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准备。这段时间，妳必须尽一切可能阻止散播，否则就算仪式成功也没用了。」
「好。快去找人，越快越好。」虽然她不希望凯蒂・麦斯特加入，但说出来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询问。
「妳确定?」
亚丽丝明白麦克的意思。这么做违反了忘川会的所有规范。「确定。」
她已经到了门口，麦克叫住她。「等一下。」
他走到摆满华丽陶瓮的一面墙前，打开其中一个，然后从一个小抽屉拿出一个塑料小密封袋，从瓮里盛了一些银色粉末放进去。他封好袋子之后交给亚丽丝。
「这是什么?」
「星光粉，Astrumsalinas。其实是盐，来自一座受诅咒的湖，很多人因为沉迷于自己的倒影而溺死在里面。」
「像希腊神话里变成水仙的纳西瑟斯一样?」
「湖底满是他们的骨头。这种粉可以让妳变得非常有说服力，效果大概可以维持二十五到四十分钟。妳要保证会帮我查出那个变态怎么弄到梅瑞提魔药。」
「怎么用?用鼻子吸?洒在头上?」
「吞服。味道很可怕，所以可能会吞不下去。药效退了之后会剧烈头痛，和妳接触过的所有人也是。」
亚丽丝摇头。这么强大的力量，就那样随便放在墙边，谁都能拿去用。其他那些瓮里还放了什么?
「你们不该持有这些东西。」她说，想起达令顿狂乱的眼神、跪在地上的梅西。「你们不该拥有控制别人的能力。」
麦克扬起眉毛。「妳不要?」
「我没说不要。」亚丽丝将小塑料袋折好放进口袋。「不过，要是让我抓到你们把这种东西用在我身上，我会放火烧了这栋房子。」
*
林伍德街上的那栋会馆是白色两层楼木造建筑，一张发霉的沙发将门廊压得凹陷。达令顿说过，奥美加的会馆原本在狼首会后面那条路上，是一栋坚固的石材乡村风房屋，里面有闪亮的棕色木质装潢与高级铅玻璃。那栋房子的门楣上，依然刻着兄弟会的希腊文符号，整体气氛很像苏格兰老小姐开茶会的地方，亚丽丝很难想象在那里举行奥美加狂欢派对，或沙滩性爱派对之类的活动。
「那个时代兄弟会的文化和现在不一样。」达令顿说。「他们打扮得比较得体，用餐很正式，依然认真看待『绅士学者』那一套。」
「『绅士学者』这个形容感觉很适合你。」
「真正的绅士不会说自己是绅士，而真正的学者忙着做研究，没那种闲工夫猛灌Dr. Pepper调酒。」
当亚丽丝问到为什么兄弟会被踢出校园，他只是耸肩，在手中的书上画线。「时代变了。学校想要房地产，不想负责任。」
「说不定把他们留在校园里比较好。」
「真想不到，史坦。妳竟然同情兄弟会，妳不是认为他们只会比赛喝酒，凭着莫名其妙的自信欺负人?」
亚丽丝想起洛杉矶赛德罗大道上他们占用的那间公寓。「人一旦被迫活得像禽兽，就会做出禽兽的行为。」
但布雷克・齐利甚至配不上「禽兽」这个词。
亚丽丝从口袋拿出小塑料袋，将里面的粉倒进口中。她立刻作呕，急忙捏住鼻子、摀住嘴巴，以免把粉吐出来。那个粉有股恶臭而且非常咸，她很想漱口，但她强迫自己吞下去。
她感觉不出任何改变。老天，难道麦克只是在恶整她?
亚丽丝对着庭院的泥土地面吐一下口水，然后爬上楼梯转动门把。门没锁。客厅有股陈年啤酒臭。另一张破旧的沙发与一张安乐椅放在油漆剥落的茶几旁，桌上满是红色免洗杯。印着兄弟会希腊字母的横幅挂在拼凑出的吧台上方，前面放着两张不同的凳子。一个男生在收拾免洗杯，一一丢进垃圾袋，他打赤膊、穿睡裤、反戴棒球帽。
看到她时，他吃了一惊。
「我要找布雷克・齐利。」
他蹙眉。「呃……妳是他的朋友?」
亚丽丝真希望刚才在手稿会有时间问清楚。星光粉到底如何作用?她深吸一口气，对他露出灿烂笑容。「麻烦帮我叫他，谢谢喔。」
那个男生后退一步。他伸手按住胸口，彷佛心脏遭到重击。「没问题。」他真挚地说。「没问题。我很乐意帮忙。」他回她一个微笑，亚丽丝觉得有点恶心，也有点不可思议。
「布雷克!」他对着楼上大喊，打手势要她跟上。他的脚步很有活力，途中他两次回头看她，笑容满面。
他们到了二楼，亚丽丝听见音乐声，有人在打电动，音量非常大。这里比较闻不到啤酒臭，亚丽丝嗅到一丝残留的大麻气味，质量非常差，此外还有微波爆米花和男生的体味。这里很像以前在凡奈斯区她和里恩一起住的地方，同样破烂，只是稍微有点不同。这栋建筑比较旧、比较黯淡，也没有南加州骄阳造成的清洁镀金假象。
「布雷克!」打赤膊的男生再次大喊。他伸手往后握住亚丽丝的手，露出无比开心的笑容。
一个巨人开门探出头。「吉欧，王八蛋。」他骂道。他穿着短裤，和吉欧同样打赤膊、反戴棒球帽，彷佛那是他们的制服。「你怎么没扫厕所?」看来吉欧可能是这个兄弟会的老么，甚至佣人。
「我在打扫楼下。」他解释。「过来见一下……噢，老天，我不记得妳的名字。」
因为她没说。亚丽丝只是抛个媚眼。
「妈的，先去扫厕所。」巨人抱怨。「你们这些烂人，马桶已经堵塞积了屎，你们竟然还继续拉屎!这个人又是谁──」
「嗨。」亚丽丝说，甩了一下头发──因为她从来没做过这个动作，所以忍不住想试一下。
「我。嘿。嗨。妳好啊。」他把短裤拉上又拉下，脱下帽子，伸手抓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把帽子戴回去。「嗨。」
「我要找布雷克。」
「为什么?」他的语气充满惆怅。
「帮我找他好吗?」
「当然好。布雷克!」巨人大吼。
「干嘛?」下一个房间传出厌烦的质问。
亚丽丝不知道她还剩多少时间。她甩开佣人吉欧的手，大步往前走，经过厕所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看。
布雷克・齐利懒洋洋窝在软垫上，喝着大瓶装开特利运动饮料，忙着打「决战时刻」游戏。至少他有穿上衣。
她感觉到另外两个男生在她身后流连。
「你的手机在哪里?」亚丽丝问。
「妈的，妳谁啊?」布雷克昂起头，傲慢地打量她一眼。
一瞬间，亚丽丝慌了。麦克的魔法粉这么快就失效了吗?难道布雷克不受影响?然后她想起星光粉灼痛喉咙的感觉。她拔掉墙上的电线，游戏音效戛然停止。
「搞什么──」
「真是对不起。」亚丽丝说。
布雷克愣住，然后露出慵懒随和的笑容。那是他用来拐女生上床的笑容，亚丽丝想着，考虑是不是应该打掉他的门牙。「没关系。」他说。「我是布雷克。」
「我知道。」
他笑得更开怀。「我们见过吗?昨晚我有点醉，不过──」
亚丽丝关上门，他瞪大眼睛。他的表情几乎有点慌张，但也极度欣喜。圣诞节拆礼物的小孩，圣诞节拆礼物的有钱小孩。
「可以给我看一下你的手机吗?」
他站起来把手机交给她，让出软垫上的位子给她。「妳要坐吗?」
「不了，我希望你站在那里，一脸混蛋样。」
他应该要大发雷霆才对，但他只是站在旁边，露出顺从的笑容。
「你好棒喔。」她摇晃一下手机。「帮我解锁。」
他听从，她找到他的相簿，播放第一个影片。梅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笑容满面、急于讨好，布雷克用湿润的龟头磨蹭她的脸颊，她开心大笑。他将镜头转向自己，再次露出欠揍的蠢笑容，他点点头，彷佛对观众打招呼。
亚丽丝举起手机。「这段影片你传给谁了?」
「两个兄弟而已。杰森和罗德里格斯。」
「把他们叫来这里，要他们把手机拿来。」
「我在这里!」那个巨人在门外说。她打开门。「我是杰森!」他甚至真的举起手来。
布雷克匆忙去找罗德里格斯，巨人杰森耐心等待，亚丽丝找出他传送的影片，一一删除，然后干脆把所有讯息删光，以防万一。他把存放影片的相簿取名为「鲍鲍宝库」，里面有很多影片，全都是不同的女生。她们有的眼睛发亮、舌头变紫，有的好像只是吸毒或酒醉，眼神蒙眬，上衣不是被脱掉，就是被扯开。一个女生严重到眼睛后翻，只看得到眼白，布雷克上她的时候，弧形眼白一下出现、一下消失。另一个女生头发沾到呕吐物，脸压在一滩吐出来的东西里，他从后面上她。他总是会将镜头转向自己，彷佛忍不住想秀一下灿烂笑容。
亚丽丝把所有照片和影片删光，但她不确定还有没有备份。接下来换杰森的手机，他没有把影片传出去，可能是还有一丝良知，也可能是宿醉太严重。
她听到走廊上传来喘气声，看到布雷克拽着罗德里格斯跑过肮脏地毯。「你在做什么?」
「妳不是要我把他找来?」布雷克说。
「把他的手机给我就好。」
她再次迅速检查。罗德里格斯把影片传给两个朋友，无法得知他们又转传给什么人。可恶。亚丽丝只能盼望麦克能顺利找到足够的手稿会员举行仪式，也希望逆转满杯仪式能够成功。
「他们知道吗?」亚丽丝问布雷克。「他们知不知道梅瑞提魔药的事?他们知不知道梅西被下药?」
「不。」布雷克说，依然满脸笑容。「他们只知道女生都愿意和我上床。」
「你从哪里弄到梅瑞提魔药?」
「森林学院的一个人。」
森林学院?山腰上有几座温室，配备精良的温度与湿度调节设备，可以模拟全世界各地的环境──或许其中一个刚好和大兴安岭一样。崔普怎么说的?他们卖的大麻质量一流，我没看过那么新鲜翠绿的好货。
「你认识兰斯・葛瑞生和塔拉・哈钦司吗?」她问。
「没错!就是他们。妳认识兰斯?」
「你有没有伤害塔拉?塔拉・哈钦司是不是你杀的?」
布雷克一脸困惑。「不是!我绝不会做那种事。」
亚丽丝真的很好奇，他认为这叫作底线吗?她右边的太阳穴开始疼痛，看来星光粉很快就会失效了。她只想快点离开，这栋房子让她全身发毛，彷佛在这里发生的所有可悲下流行为，都被墙壁吸收进去了。
她低头看手中的手机，想起布雷克相簿中那些女生的影片。她还要做一件事。
「过来。」她说，她瞥一眼走廊前面打开的浴室。
「我们要去哪里呀?」布雷克问，慵懒灿笑扩散，有如破掉的蛋黄。
「我们要拍电影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