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冬
亚丽丝脚步沉重地上楼去库房找她的靴子。虽然坩埚治愈了她的伤，但她严重睡眠不足，她的身体很清楚。尽管如此，假使她有选择的余地，她宁愿再打一架，就算对手是兰斯那种大块头也行。她不想去今晚的沙龙，也不想去上明天的课，还有后天的课──大后天的课。她为生存搏斗时，只有存活或死亡两种结果。她只要活下来就赢了。即使是刚才在起居室和道斯、透纳在一起，她也觉得像是在赶进度，而不是一起讨论。她不想继续感觉自己是个冒牌货。
但妳依然只是在假装，她提醒自己。道斯和透纳并不认识真正的她，他们从来没猜到达令顿猜到的那件事。万一新月仪式成功呢?万一两天后达令顿回来呢?万一他说出所有真相，到时候会有人帮她说情吗?
亚丽丝在但丁房间的床上发现一堆衣服。
「我从我家拿来的。」道斯站在门口说，双手藏在袖子里。「虽然不时髦，但至少比运动服好。我知道妳喜欢黑色，所以……」
「非常完美。」其实不然。牛仔裤太长，上衣洗得太多次，变成比较像灰色而不是黑色，但道斯其实不需要借她衣服。亚丽丝想趁还能享受善意的时候好好珍惜。
亚丽丝出发前往贝尔邦的家，总觉得心神不宁。她将怀表上紧发条，以防使灵还在找她。她在背包里塞进一罐坟土，在口袋放两枚磁铁，仔细研究如何暂时关闭传送门。这些东西感觉有如小小的护身符。塔拉命案的嫌犯也是可能威胁她生命的人，那些家伙掌握太强大的魔法火力。
贝尔邦住在圣罗南街，从令牌居往北步行二十分钟，离神学院不远。她家在那条街上算是比较小的房子，两层楼高，红砖建筑上满是灰色纹路，有如老妇的头发。亚丽丝从花园的门进去，穿过白色格子圆拱，一种平静的感觉降临，就像在贝尔邦的办公室那样。花园有薄荷与墨角兰的香气。
亚丽丝在小径上停下脚步。小径的地面是碎石子，颜色像石板。透过大窗户，她看到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椅子款式各自不同，有几个人挤在钢琴长凳上，几个坐在地上。她瞥见一杯杯红酒，许多人腿上放着盘子，一个留着大胡子和疯狂鬈发的年轻人在朗读。她感觉彷佛看到另一个耶鲁大学，除了忘川会与秘密社团之外的耶鲁大学，如果她能学会这里的仪式与密码，这个世界就会对她敞开大门，甚至不会关上。在达令顿家，她觉得像做贼。但这里不一样，她是受邀前来。她或许不属于这里，但至少会得到欢迎。
她轻轻敲门，没有人响应，于是她轻轻推门。门没锁，彷佛谁都可以进去作客。一排勾子上层层迭迭挂着大量外套，地板上到处是靴子。
贝尔邦看到亚丽丝在门口徘徊，于是挥手要她去厨房。
亚丽丝终于明白了。她是工作人员。
她当然是工作人员。
感谢老天，她只是工作人员，不需要假装成别的角色。
透过贝尔邦的肩头，亚丽丝看见桑铎院长和两个学生坐在沙发上讲话。她悄悄溜进厨房，希望他没有看见她，然后又纳闷为什么不想被他看见。她真的认为他杀害了塔拉?真的相信他能做出如此残暴的事?在令牌居的起居室里，感觉不无可能，但在这里，在这个气氛温暖、大家自在交谈的地方，亚丽丝无法思考这种可能。
厨房很大，白色橱柜、黑色流理台、干净的黑白相间地板。
「亚丽丝!」柯林看到她，开心打招呼。到处都有杀人嫌疑犯。「我不知道妳会来!我们很需要帮手。妳穿的是什么?黑长裤没问题，但下次要配白衬衫。」
亚丽丝没有白衬衫。「好。」她说。
「快过来，帮忙把这些放到烤盘上。」
亚丽丝很快就进入状况，听他们的命令帮忙。贝尔邦的另一个助理，伊莎贝儿・安德鲁，她也在场，忙着排水果和酥皮点心，还有装在不同大盘子上的一堆堆神秘肉类。柯林要她把干酪端给他，她愣了许久才发现就在她眼前：不是放在盘子上的切块切达干酪，而是不规则的大块状，有如石英和堇青石，旁边放着一小壶蜂蜜、一些杏仁。全都是艺术。
「朗读、谈话结束之后，就要上甜点。」柯林说明。「她每次都会准备马林糖和迷你苹果塔。」
「桑铎院长上星期也有来吗?」亚丽丝问。假使他来了，亚丽丝就能将他从嫌犯名单上删除，而假使柯林不知道，那就表示那天晚上他其实不在沙龙。
不过他还来不及回答，贝尔邦教授从双向门飘然进来。
「他当然来了。」她说。「那个人最爱喝我的波旁威士忌。」她拿起一个小小的野草莓放进口中，然后在毛巾上擦擦手。「他对卡谬的评论愚蠢至极。不过，评论卡谬的时候，很难不显得愚蠢。真不懂为什么我以为他会有独到见解──他可是把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句裱框挂在办公桌旁呢。我看了就难受。柯林，亲爱的，麻烦你随时注意还有没有红白酒。」她举起一个空瓶，柯林脸色发白。「没关系，孩子。拿一瓶酒来加入我们。这里的工作交给亚丽丝和其他人，他们能做得很好，对吧?你有没有带要朗读的稿子?」
「我……有。」柯林轻飘飘离开厨房，彷佛脚踝生了翅膀。
「打发的蛋白。」伊莎贝儿命令。
「打发的蛋白。」亚丽丝重复，走向搅拌器，将搅拌盆交给伊莎贝儿。她用手机拍了一张厨房的照片传给妈妈，写下：打工。这就是她希望米拉看到的样子：快乐、正常、安全，亚丽丝以前不曾拥有的一切。她也传讯息给梅西与萝伦，来贝尔邦的沙龙帮忙，希望有剩菜可以打包回去。
「真不敢相信今晚柯林竟然能朗读。」伊莎贝儿不满地说，用挤花袋将蛋白挤到烤盘上。「我比他先来一个学期，而且在她的女性与产业主义研讨会上，我的表现也没话说。」
「下次一定会轮到妳。」亚丽丝轻声安慰，在迷你苹果塔上刷一层融化的奶油。「上个星期也这么多人吗?」
「对，整个晚上柯林抱怨个没完。我们留下来整理到两点多。」
看来柯林的说辞站得住脚，亚丽丝松了一口气。她喜欢柯林，喜欢酸溜溜的伊莎贝儿，喜欢这间厨房、这栋房子、这个舒适的空间。她喜欢世界的这个角落，没有命案，没有魔法。她不想看到这个世界被恶行摧毁。尽管如此，滚动条钥匙会依然有嫌疑。即使柯林没有杀塔拉，他依然认识她。而且有人教兰斯使用空间移动魔法。
「上个星期桑铎一直在这里，直到结束吗?」
「没错，讨厌死了。」伊莎贝儿说。「他每次都喝太多。听说他离婚搞得很惨烈。贝尔邦教授把他带去书房休息，帮他盖上毯子。洗手间的马桶被他弄得都是尿，柯林得去清理。」她哆嗦。「现在想想，柯林确实有资格朗读。亚丽丝，妳的未来充满惊奇呢。」
伊莎贝儿没理由撒谎，看来桑铎院长准头不佳的毛病反而成为不在场证明。道斯一定会很高兴，亚丽丝也有些庆幸。自己是杀人凶手是一回事，帮杀人凶手工作又是另外一回事。
厨房的工作很辛苦，而且弄到很晚，但亚丽丝没有一丝埋怨。在这里做事感觉像在为未来努力。凌晨一点左右，上菜结束，他们开始清理厨房，将酒瓶拿去回收，贝尔邦给他们飞吻作为道别。他们悄悄走进夜色中，各自端着一大盘剩菜。经历过这几天的暴力与怪诞，今晚感觉像礼物。有如美味的试吃品，让亚丽丝体验一下可能的未来，让她见识到一般的耶鲁人根本不把魔法社团放在心上。在这里工作只要付出时间和一点专注力，沙龙的宾客都是好人，他们只沉溺于装模作样。
亚丽丝看到前方有个穿直排轮的灰影，她在路灯之间滑行，越来越接近。她的头和身体好像都被车碾过，粗心大意的驾驶在她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Pasa punto，pasa mundo，亚丽丝低语，几乎很和气，看着那个女孩消失。错过一瞬间，错过全世界。真轻松。
*
第二天早上，亚丽丝没课。她早起吃早餐，打算先看看书，然后散步去马许植物园。然而，当她快要吃完那一大盘炒蛋配辣酱的时候，鬼新郎出现了。她吃完又去拿了一份热巧克力酱圣代，他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但每间餐厅的每一餐都有冰淇淋，不吃太可惜。
吃完早餐，她钻进强艾学院大餐厅旁边的洗手间，在洗手台放水。她其实不太想和他讲话，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想讨论在他记忆中看到的事。但她想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塔拉。
很快诺斯的脸就出现在水面上。
「说吧。」她说。
「我还没找到她。」
亚丽丝用手指弹弹水面，他的脸扭曲变形。「看来你不太行嘛。」
水面静止之后，诺斯的表情很不快。「妳呢?妳查出什么?」
「你说得没错，达令顿确实在研究你的案子。但他的笔记本不在令牌居的书桌抽屉里。明天晚上我要去黑榆庄，顺便找一下。」为了举行新月仪式。说不定到时候达令顿可以亲自回答鬼新郎的问题。
「还有呢?」
「什么?」
「史坦小姐，妳跑进我脑袋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妳把我赶出去的时候非常激动。」
亚丽丝思忖要告诉他多少。「诺斯，死亡的那瞬间，你有多少记忆?」
他的表情彷佛凝结，她这才惊觉她说出了他的名字。可恶。
「妳看到的就是那个?」他慢吞吞问。「我死亡的瞬间?」
「快回答我的问题。」
「完全不记得。」他承认。「前一刻我还站在新办公室和黛西说话，然后……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失去了人间的世界。」
「那时候你去了另一边。」亚丽丝能够理解，这样的状况会让人发疯。「你有没有在界幕那边找过格拉迪丝・欧唐纳修?」
「谁?」
「黛西的女仆。」
诺斯蹙眉。「警方找她问过话。她发现我们的……遗体，但她不在现场，没有看到经过。」
「而且她只是区区女仆?」亚丽丝说。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留意下人。但诺斯说得没错，亚丽丝亲眼看到格拉迪丝在外面享受春光。假使格拉迪丝真的看到或听到什么奇怪的事，为了自保，她一定会告诉警察。而且亚丽丝怀疑根本没有人看得见──只有看不见的魔法乱窜，遭到骷髅会员残害的可怜人变成惊恐鬼魂，就那么不巧，跑进了诺斯体内。「等我去过黑榆庄，会告诉你在那里找到什么。不要再跟着我，去找塔拉。」
「史坦小姐，妳在我的脑袋里看到什么?」
「抱歉，讯号不太好!」亚丽丝拔掉洗手台的塞子。
她离开餐厅，发简讯告诉透纳她准备去马许植物园的温室。在路上，她打电话去医院询问麦克・雷耶斯是否平安。她应该早点确认骷髅会脏卜媒介的状况，但实在发生太多事了。到处转接花了一点时间，但最后吉恩・加度拉来接听，告诉她雷耶斯恢复得很顺利，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亚丽丝知道所谓的「家」其实是哥伦布之家，是距离校园很远的收容所。希望骷髅会至少会给他一笔钱，弥补他们造成的不便。
马许植物园位在科学丘顶端，古老大宅上有座像钟塔的东西，以前的庄园一路延伸到山坡下塔拉与兰斯同居的公寓附近。这里没有什么保全设施，而且许多学生出入，亚丽丝顺利混进去。靠近后门的地方，矗立着森林系的四座大型温室，四周还有几座比较小型的。亚丽丝原本担心会找不到塔拉种植危险作物的地点，但她绕了一圈，很快就发现超自然活动的独特恶臭，连肥料与土壤的气味也盖不住。这座小温室的模样非常平凡，亚丽丝怀疑这里残留着伪装法术──很可能是凯蒂・麦斯特和手稿会的杰作。不然塔拉怎么能够自由出入而不引起怀疑?
然而，当亚丽丝打开门，却发现里面一棵植物也没有，桌上满是倒扣的花盆。有人来清理过了。凯蒂?柯林?其他人?难道是兰斯在监狱里打开传送门跑来湮灭证据?
一个翻倒的塑料箱旁边留着一根细细的植物触须。亚丽丝伸手碰一下，那根小小的须展开，叶片之间冒出一个白色花苞。花瓣绽开，亮晶晶的种子飞散，有如烟火，发出非常轻微但能够听见的「啵」声，然后迅速萎缩。
亚丽丝在外面找到一个瘦瘦的女生，她穿着牛仔裤配工作夹克，戴着手套翻搅一桶护根用的木屑。
「嗨。」她说，「妳知不知道那间温室是谁在用?」
「诗薇塔・麦尔斯，她是研究生。」
亚丽丝没有在塔拉的资料里看到那个名字。
「妳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吗?」
那个女生摇头。「她两天前离开了。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都休学。」
诗薇塔・麦尔斯被吓跑了。或许是她亲手毁了温室。「妳有没有看过她和一对情侣在一起?女生金发，体格娇小，男的块头非常大，像是住在健身房一样。」
「我经常在这里看到那个女生。她好像是诗薇塔的表妹还是侄女之类的亲戚。」亚丽丝认为绝对是骗人的。「那个男的我可能看过一、两次。怎么了吗?」
「谢谢妳帮忙。」亚丽丝说完就离开。
走下山坡的路上，她努力想甩开失望的心情。原本希望能在植物园找出更多塔拉的秘密，最后却只看到一堆像新坟一样的土。
透纳和亚丽丝约好在溜冰场外见，她看到他的车怠速停在路边。车上像天国一样温暖。
「有发现吗?」他问。
她摇头。「有人清掉了整间温室，原本使用的学生也突然休学离开纽哈芬。她叫作诗薇塔・麦尔斯。」
「没印象，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来。」
「我去查一下校友联络资料，确认她是否与任何秘密社团有关。」亚丽丝说道。「我想找兰斯・葛瑞生谈谈。」
「妳怎么又想去见他了?」
亚丽丝差点忘记之前假装想见葛瑞生。「我们查到了新线索，总得有人去问他。」
「如果这件案子开庭──」
「那就来不及了。有人派怪物来杀我。他们杀了塔拉，偷走她的植物。说不定他们也找上诗薇塔・麦尔斯。他们在斩草除根了。」
「就算我能安排和葛瑞生谈话，我也不会带妳去。」
「为什么?我们要让葛瑞生相信，我们对这起案件的了解比他所想的更深入。如果你一个人去，只要三十秒，他就会发现你根本屁都不知道。」
「妳的用词也太粗鲁。」
「透纳，你在塔拉家的反应我看得一清二楚。兰斯穿墙出现的时候，你吓得差点尿裤子。」
「妳真的很会说话，妳知道吧，史坦?」
「你是迷上我的魅力，还是我的外表?」
透纳在驾驶座上转身注视她。「妳不必每次说话都这么呛。妳到底为什么这么愤怒?」
亚丽丝感觉到一股令人心烦的尴尬。「所有事都让我愤怒。」她嘀咕，望着结雾的挡风玻璃。「总之，你很清楚我是对的。」
「或许吧，不过兰斯聘请了律师。除非律师在场，否则我们都休想见他。」
「你想见他吗?」
「当然想。我也想来客三分熟牛排，享受片刻安静，没有妳在旁边啰唆。」
「办不到。不过，我或许可以设法让你见葛瑞生。」
「假设是真的好了，但我们问出来的内容都不能在审判时作为证据。就算兰斯・葛瑞生告诉我们他杀了塔拉十二次，我们也无法将他定罪。」
「但我们能得到答案。」
透纳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我相当确定妳就是我妈所说的恶魔。」
「我很可爱好吗?」
「如果我答应，要准备什么?」
透纳的西装已经够称头了。「你有公文包吗?」
「我可以借到。」
「很好。那我们只需要这个了。」她从口袋拿出之前进入塔拉家用的粉盒。
「妳要我拿着粉盒走进监狱?」
「没这么简单，透纳。」亚丽丝打开粉盒秀出镜子。「我要你相信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