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初春
亚丽丝先回宿舍去洗澡、换衣服。她仔细整理头发、检查伤口包扎，然后穿上妈妈买的洋装。她不想显得太突兀。要是发生什么不妙的状况，她希望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她倒了一杯茶，等候诺斯出现在杯中。
他苍白的脸出现在水面，她问：「有找到吗?」
「她们全都不在这里。」他说。「这些女人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就像黛西一样。比死更惨的事。」
「去结界外面等我。做好准备，我需要用到你的力量。」
「没问题。」
亚丽丝心中没有半点怀疑。流窜的魔法害死了诺斯和他的未婚妻，亚丽丝十分确定。不过，命案发生之后，接着又发生的其他事，亚丽丝无法解释。她只知道那件事造成黛西无法去到界幕另一边，她原本应该在那里找到安宁。
她叫车去校长家。外面有人帮忙泊车，透过窗户，她看到每个房间都挤满了人。很好，至少不缺证人。
即使如此，她还是传简讯给道斯：我知道妳躲起来休养了，不过，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桑铎干的。我把证据放在藏书室。查询阿贝马雷之书。
透纳还没有回讯息。他认为既然已经破案了，所以不用理她?走过小径时，她很庆幸有诺斯在她身边。
亚丽丝以为会有人在门口核对宾客名单，但她顺利进去，毫无阻碍。屋里很温暖，有股潮湿羊毛与烘烤苹果的气味。她脱掉外套，挂在另外两件外套上。她听见有人弹钢琴，还有低低的交谈声。一位服务生端着一盘酿蘑菇经过，她随手拿了两个。要死也不能空着肚子。
「亚丽丝?」那个服务生问，她这才发现他是柯林。
他好像有点累，但并没有惊慌或愤怒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会来校长这里帮忙。」亚丽丝谨慎地说。
「贝尔邦把我借给他。晚一点我要送她回家，妳可以搭便车。妳今天也来帮忙?」
亚丽丝摇头。「不是，我只是来送东西给桑铎院长。」
「我好像看到他在钢琴那里。送完以后来厨房，有人送贝尔邦一瓶香槟，她带来给我们喝。」
「太棒了。」亚丽丝说，假装兴奋。
她找到洗手间钻进去。她需要一点时间整理心情，分析柯林亲切的态度。他应该生气才对。她揭穿他和塔拉的交易，揭穿滚动条钥匙会泄漏魔法给外人使用，揭穿他们使用非法药物。他应该恨她才对。即使在惩戒程序中，桑铎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她依然是忘川会的成员。
但亚丽丝不是早就知道不会有严重后果了吗?只是轻轻惩戒。罚款。由其他人支付的买命钱。尽管如此，她以为多少会有点作用。
亚丽丝双手撑着洗手槽边缘，望着镜子。她的样子很疲惫，眼睛下方凹陷，黑眼圈很深。她穿着妈妈买的米色羊毛直筒洋装，外面搭配黑色毛线旧外套。亚丽丝脱掉外套，皮肤感觉黯淡无光，手臂太细瘦，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她看到伤口渗出的粉红血水渗透洋装，一定是刚才弄好的包扎边缘松掉了。她应该要看起来规规矩矩、努力向上、值得信任。但现在，她像等着闯进屋中的怪物。
亚丽丝听到客厅传来杯觥交错、文雅交谈的声音。她一直努力想要打进那个世界。然而，假使这是所谓的真实世界、正常世界，她真的想要吗?一切都不会改变。坏人永远不用付出代价。柯林、桑铎、凯蒂，以及他们之前的所有人，他们在会墓里塞满宝藏、玩弄魔法──他们和兰斯、埃丹、艾瑞奥那种人其实没两样。总是为所欲为、强取豪夺。世界或许会原谅他们、忽视他们、拥抱他们，但绝不会惩罚他们。如此一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就算她可以加分，就算她买了特价的克什米尔毛衣，但既然从一开始游戏规则就不公平，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亚丽丝想起几个月前，在昏暗的库房里，达令顿将信蛾放在她的手臂上。当时她看着刺青消失，第一次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她或许可以找到方法，融入这个世界。
当心亲密接触，他说。人类的唾液会让法术逆转。
亚丽丝握起双拳。舔一下左手指节，然后再舔右边。她等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听着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接着，她手臂的皮肤突然浮现深色墨水。蛇与牡丹，蜘蛛网，星群，两只拙劣的鲤鱼在她的左臂上方互相缠绕，一只前臂出现骷髅，另一只出现神秘学的命运之轮符号。她还是不清楚这个图案的意义。她和海莉一起去海滨栈道上的刺青店，在门外，她从海莉的塔罗牌中抽了一张。亚丽丝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过去涌现在肌肤上，那些她为自己挑选的疤。
吾等乃牧者。那段时间过去了。做响尾蛇比较好。做胡狼比较好。
亚丽丝走出洗手间，让人群将她吞没。各种不同的香水味、西装与圣约翰针织公司的女性套装。她看到几个人紧张地偷瞄她。她的样子不对，她感觉不正常，她不属于这里。
她走到钢琴旁，那里聚集着一群人，她瞥见桑铎花白的头发。桑铎撑着一对拐杖。亚丽丝很惊讶，他竟然没有用魔法为自己疗伤，但她很难想象他能在没有人帮忙的状况下，将十多瓶羊奶扛上令牌居的楼梯。
「亚丽丝!」他有些困惑地说。「真是惊喜呀。」
亚丽丝露出温暖笑容。「我找到了你要的资料，我猜你应该会想尽快看到。」
「资料?」
「土地收购契约。一八五四年的。」
桑铎吃了一惊，然后发出很假的笑声。「当然。我的记性真差，要不是脑袋长在脖子上，恐怕也会被我忘记。抱歉，失陪一下。」他说，然后带头穿过人群。亚丽丝跟在他身后。她知道他已经在猜测她知道多少，思考该如何问话，甚至该如何堵上她的嘴。她拿出手机，按下录音。虽然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但她知道在那么吵杂的环境下，不可能清楚录到他的声音。
「跟好。」她小声对诺斯说，他飘在她身边。
桑铎打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格局方正、装潢美观，一边有石造壁炉，落地窗可以欣赏后花园的景色，冬雪渐渐融去，新芽在枝头萌发。「妳先请。」
「你先。」亚丽丝说。
院长耸肩之后进去。他将拐杖放在旁边，靠在办公桌上。
亚丽丝没有关门，这样外面的宾客多少能看见他们。她不认为桑铎会用华丽镇纸敲她脑袋，但他已经杀死了一个女生。
「你杀了塔拉・哈钦司。」
桑铎张嘴，但亚丽丝举起一只手制止。「先别急着撒谎。我们要谈的事情很多，你最好控制一下速度。你在那块三角形空地杀了她──不然就是派人去杀她，我猜想莱因兰德基金会很快就会买下那块土地。」
桑铎院长从口袋拿出烟斗，然后拿出一袋烟草，轻柔地填装。他没有点火，只是将烟斗放在旁边。
终于，他双手抱胸，对上她的视线。「那又怎样?」
亚丽丝不确定她期待什么回答，但绝不是这个。「我──」
「那又怎样?史坦小姐?」
「他们给你钱?」她问。
他张望一下她身后，确定没有人在门口。
「圣艾尔摩?对。去年。离婚害得我倾家荡产，我的存款全没了。我欠前妻一大笔赡养费。但圣艾尔摩会的几位热心校友开了一张支票，一举解决我的难题。我只要提供他们一个节点建造新会墓就好。」
「他们怎么知道你有办法制造节点?」
「他们不知道，是我去找他们。当年我在忘川会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其中的模式。我知道可以重复。已经太久没有出现新节点了。我原本以为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等节点自然出现就好。」
「其他女生的命案也与秘密社团有关吗?可莉娜、黛西和其他人?」
他再次张望她身后。「直接关连?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多年。但假使秘密社团破解了制造节点的谜，为什么只制造一个，而不是好几个?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用来牟利?」他拿起烟斗。「不，我认为他们没有涉案。这个城市很奇特。这里的界幕比较薄，魔力比较容易流动。虽然在有节点的地方最强，但这里的每块石头、每片土地、每棵老榆树的每片叶子全都有魔力。这个城市饿了。」
「这个城市……」亚丽丝想起她看到命案现场时的奇特感受，那里的地形和纽哈芬殖民地一模一样。道斯说过，如果选在吉时，仪式的效果会比较好。吉地也可以。「所以你选在那个路口杀死塔拉。」
「亚丽丝，我知道如何设计仪式。只要我想就能做到。」达令顿不是说过吗?桑铎在忘川会的时候表现非常出色。他创造的几个仪式到现在依然在使用。
「你为了钱杀死她。」
「为了很多、很多钱。」
「你从圣艾尔摩理事会那里收了钱。你告诉他们有办法操纵下一个节点出现的地点。」
「我说我会准备好地点。我以为只要等循环完成就可以了，但节点却没有出现。没有人死，就没有新节点。」他沮丧摇头。「他们一直催，威胁要向忘川理事会报告。我必须安抚他们。我开发出一套仪式，知道一定会有用。我只需要一个祭品。」
「于是你找上塔拉。」
「我原本就认识她。」桑铎说，语气几乎有些感情。「克莱儿生病的时候，塔拉供应大麻给她。」
「你太太?」
「她两次乳癌发作都是我照顾她，后来她竟然甩了我。她……塔拉刚好去我家，她听到不该听的事。当时我没想到要保密。那又怎样?」
市区的女生知道了秘密又能怎样?「塔拉人很好，对吧?」
桑铎转开视线，一脸歉疚。或许他和她睡了;也可能他只是很高兴有个可以聊天的对象。毒贩都会这么做，和客户打好关系。桑铎需要同情的肩头，而塔拉满足了他。
「但是后来达令顿发现那个模式，查出那些女生的死与节点有关。就像我当年一样。我猜这是难免的结果。他太聪明、太好奇，结果害死了自己。他一直很想知道是什么让纽哈芬这么特别，而且想制作一份超自然地图。他只是随口跟我提了一下，只是学术上的练习，胡乱瞎猜，说不定可以作为毕业专题之类的。但那时候──」
「你已经计划要杀死塔拉了。」
「她利用在我家听到的事情赚了不少钱，卖药物给秘密社团。她和钥匙会与手稿会的牵扯太深。药物、仪式。迟早会出事。她才十九岁，嗑药、犯罪。她是个──」
「很容易下手的目标。」像我一样。「但达令顿一定会察觉。他知道之前那些女生的事。他够聪明，一定会知道塔拉像她们一样。于是那天晚上，你弄来地狱兽吞噬他。」
「你们两个应该都要被吃掉才对。但地狱兽似乎吃掉达令顿就饱了，也可能是他在最后还傻到逞英雄设法救了妳。」
也可能地狱兽根本不想吃亚丽丝。说不定牠知道她会让牠痛苦无比。
桑铎叹息。「达令顿常说，纽哈芬经常站在繁荣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好运与好发展。他不明白，这座城市就像在走钢索。一边是成功，另一边是毁灭。这里的魔法，以及为了使用魔法而流的血，让这座城市无法进步繁荣。」
这座城市从一开始就搞砸了。
「你亲自下手?」亚丽丝问。「还是你太没种?」
「妳知道，我曾经是忘川会的骑士。我有意志。」他竟然有脸自鸣得意。
伊莎贝儿说过，塔拉遇害当晚，在贝尔邦的沙龙里，桑铎几乎都在睡觉，但他可以趁机偷溜出去，甚至可以使用传送门，她曾经怀疑柯林用这招去杀人。他依然得设法改变外型──不过，当然啦，这对桑铎而言不算什么。亚丽丝想起那个粉盒，她曾经用来进入塔拉家和看守所。她从抽屉拿出来时，上面有个污渍。但道斯绝对不可能没有清洁干净就收进去。有人在亚丽丝之前使用过。
「你用了兰斯的脸。你给塔拉服用药物，让她嗨到没有痛觉，然后你杀死她。那个想杀我的使灵也是你派来的吗?」
「没错。这个计划有点危险，甚至可以说愚蠢。我很缺乏召灵术的天分。但我不知道妳在太平间查到什么。」
她想起那天在地洞，桑铎坐在她对面，茶杯放在膝头，说是她的能力召来使灵攻击，全都是她的错，就连塔拉的命案也是。「那时候你说全是我的错。」
「唉，妳不该死里逃生。我总得找个借口。」他的语气非常讲理。「达令顿知道妳一定会惹麻烦，但我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你到现在依然没搞清楚。」亚丽丝说。「达令顿绝对会恨死你。」
「达令顿是绅士。但这个时代不适合绅士。」他拿起烟斗。「妳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为了让几个有钱小鬼建造豪华社团会所，你冷血谋杀了一名年轻女子?我觉得这部分就够可怕了。」
但他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没有成功。」他摇头，扬起的眉毛让前额出现皱纹。「仪式没问题，我设计得很完美。但节点没出现。」
「也就是说，塔拉白死了，你也完蛋了?」
「幸亏有妳，否则我真的会完蛋。我正在争取剥夺手稿会的会墓。下学年圣艾尔摩会就有新家了。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我得到钱。现在的问题是，亚丽丝，妳想要什么?」
亚丽丝呆望着他。他竟然企图和她谈条件。「我想要什么?停止杀人。你没资格杀死一个女生、把达令顿弄不见。你没资格利用我、道斯和忘川会，只因为你想住豪宅、开好车。我们不该走那条绳索。妈的，我们是牧者。」
桑铎大笑。「我们是餐桌上的乞丐。他们施舍我们残羹剩饭，但是真正的魔法，能够创造未来、拯救生命的那种魔法，只属于他们。除非我们动手拿一点自己用。」
他举起烟斗，但没有点燃，而是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嘴里。那个东西在他的嘴唇上闪闪发光──星光粉。使役魔法。布雷克闯入令牌居的那一晚，桑铎给了他，让他用来操控亚丽丝。那天晚上桑铎派布雷克・齐利去杀她。
这次休想。
亚丽丝对诺斯伸出手，随着一股冲击力，她感觉他流入体内，让她充满力量。她扑向桑铎。
「停!」院长说。亚丽丝的脚步停顿，一心只想遵从。但星光粉对亡灵起不了作用。
不，诺斯说，那个声音清晰实在地在她脑中响起。
「不。」亚丽丝说。她把院长推倒在椅子上。他的拐杖落地，发出很大的声音。「透纳就快到了，你必须向他说出你的所作所为。圣艾尔摩会休想建造新会墓。罚款和停止社团活动都不够。你们全部都要付出代价。去他的秘密社团、去他的忘川会，去你的。」
「亚丽珊卓?」她和桑铎一起回头。贝尔邦教授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杯香槟。「怎么回事?艾略特……你没事吧?」
「她攻击我!」他大喊。「她不正常，精神不稳定。玛格丽特，快去叫校警来。快叫柯林来帮我制服亚丽丝。」
「没问题。」贝尔邦说，遭到星光粉控制。
「教授，等一下──」亚丽丝恳求。她知道没用。在星光粉的魔力之下，她再解释教授也听不进去。「我有录音。我可以证明──」
「亚丽珊卓，我真不懂妳怎么会这样。」贝尔邦摇头说。然后她微笑，眨眨一只眼睛。「老实说，我知道喔，妳被柏川・博伊司・诺斯附身了嘛。」
「玛格丽特!」桑铎大吼。「我叫妳去──」
「噢，艾略特，够了。」贝尔邦教授关门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