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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初春

  亚丽丝呆住。不可能。贝尔邦竟然能抗拒星光粉的魔力?而且她看得见诺斯?

  贝尔邦将香槟放在书架上。「亚丽丝,麻烦妳坐下,好吗?」她的语气高雅有礼,有如宴会女主人。

  「玛格丽特。」桑铎严厉地说。

  「我们早就该聊聊了,对吧?你虽然狗急跳墙,但是并不蠢,大致上啦。校长已经烂醉如泥坐在壁炉前面打瞌睡了。没有人会来吵我们。」

  桑铎警惕地往办公椅里面缩。

  但亚丽丝不肯乖乖听话。「妳看得见诺斯?」

  「我可以看见他的身影。」贝尔邦说。「藏在妳的身体里面,像个小秘密。妳没发现我的办公室有保护措施吗?」

  亚丽丝回想起在那间办公室感受到的平静,窗台上的植物──薄荷与墨角兰。贝尔邦家外围也种了同样的植物,在隆冬中依然欣欣向荣。但她不太能理解贝尔邦的意思。「妳像我一样?」

  贝尔邦微笑,点一下头。「我们是轮行者。所有世界都对我们开启,只要我们有勇气就能进入。」

  亚丽丝突然觉得头好晕。她沉沉坐下,皮革发出的声响莫名带来安全感。

  贝尔邦拿起酒杯,在她对面的位子轻松坐下,像平常一样优雅镇定,彷佛她们是一对母女,来学校见院长。

  「现在可以让他出来啰。」她说,亚丽丝过了一秒才理解,她说的是诺斯。

  亚丽丝略微迟疑,然后轻推诺斯一下,他从她体内流出,在办公桌旁重新成形,警戒的双眼来回看着亚丽丝与贝尔邦。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对吧?」贝尔邦问。她歪头,露出俏丽的笑容。「你好啊,小柏。」

  诺斯往后缩。

  亚丽丝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诺斯父子公司的新办公室,角落依然留有锯屑,心中有着深深的满足。小柏,你在想什么?

  「黛西?」亚丽丝低语。

  桑铎院长往前靠,偷偷观察贝尔邦。「黛西・芬宁・惠洛克?」

  不可能。

  「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的法文版,玛格丽特[2]。比黛西好听多了,黛西好土气,对吧?」

  诺斯摇头,表情变得愤怒。

  「不。」亚丽丝说。「我看过黛西。不是照片而已,而是真正看到她本人。妳的长相和她完全不一样。」

  「因为这个身体不是我出生时的那个。不是自大又深情的小柏弄坏的那个。」她转向诺斯,现在他瞪大眼睛看着她,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别担心,小柏。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其实可以说是我的错。」贝尔邦的法国口音消失了,变成像诺斯一样拉长元音的腔调。「我有好多回忆,但在工厂那天发生的事我记得最清楚。」她闭上眼睛。「我依然能感觉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依然能闻到木头亮光漆的气味。你想去缅因州度蜜月。缅因州,竟然选那种地方……一个灵魂硬闯进我的身体,神智疯狂、满身是血、涨满魔法。我从小就和亡灵接触,我隐藏自己的天赋,借用他们的力量与知识。但我第一次遇到灵魂那样闯入。」她无助耸肩。「我慌了。我把他推到你的身体里。我甚至不知道我可以做到这样的事。」

  神智疯狂、满身是血、涨满魔法。

  亚丽丝原本就怀疑,一八五四年的惨剧是因为脏卜出错而引起,骷髅会的人不小心杀死了他们找来当媒介的流浪汉。她一直不懂是什么吸引那个幽灵去到那间办公室,为什么会躲进诺斯的身体里,不确定是否单纯为不幸的巧合。显然不是,魔法和不受控的灵魂脱离肉体之后困在阴阳之间,受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力量吸引。被黛西吸引。

  「那是个愚蠢的错误。」贝尔邦叹息。「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你无法容纳那个灵魂和他的愤怒。他拿出你的枪,用你的手射杀了我。我的人生体验才那么少,突然间,生命就结束了。」

  诺斯开始踱步,依然不停摇头。贝尔邦往后靠,发出一下嗤笑。「我的天,小柏,你怎么会这么迟钝?你和我在街上擦身而过多少次,你却从来没有多看我一眼。多少年来,我老是看到你端着架子在纽哈芬晃来晃去。我的身体被夺走了,所以我偷了一个新的身体。」她的语气沉着冷静,但亚丽丝听得出暗藏的愤怒。「我很好奇,小柏,你见过格拉迪丝多少次?你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她。」

  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留意下人。亚丽丝想起当时站在诺斯的办公室望着窗外,看到戴白色软帽的格拉迪丝在山茱萸间漫步。不对──不是软帽。她的帽子拿在手中。那是她的头发,雪白、柔亮,像海豹的头一样光滑。和贝尔邦的头发一模一样。

  「可怜的格拉迪丝。」贝尔邦说,一手撑着下巴。「要是她长得漂亮一点,相信你应该会多看她几眼。」现在诺斯注视着贝尔邦,表情半信半疑,但又顽强地拒绝承认。「我还不想死。我离开毁坏的身体,借用了她的身体。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

  格拉迪丝・欧唐纳修发现黛西与诺斯的遗体,一路尖叫狂奔,从查普街跑到高街,警察在那里找到她。高街,黛西焦急的灵魂一路追她到那里。高街,第一个出现节点的地方,后来建造了第一座会墓。

  「妳附身格拉迪丝?」亚丽丝说,努力理解贝尔邦刚才说的话。不久前,诺斯才强行进入亚丽丝的脑袋。她听过很多鬼附身的故事,真正的闹鬼事件,但完全不像……她所说的那样。

  「附身这个词,恐怕不足以形容我对格拉迪丝所做的事。」贝尔邦温和地说。「她是爱尔兰人,妳知道。非常顽强。我必须强势进入她,就像那个倒霉的灵魂企图进入我一样。爱尔兰人有种奇怪的迷信,他们禁止说出『熊』这个字,妳听说过这件事吗?没有人知道确切原因,但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担心说出那个字会招来那种动物。所以他们称之为『毛兽』或『食蜜兽』。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词。食蜜兽。我吃掉她的灵魂,空出位置容纳我自己。」她用舌头抵着牙齿发出声响,语气充满惊喜。「真的好甜喔。」

  「不可能。」桑铎说。「灰影无法占据人类的身体。就算进去了也无法持久,肉体会枯萎死去。」

  「真聪明。」贝尔邦说。「但我活着的时候不是一般人,死了也不是一般的灰影。我必须维持新肉体,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做。」她对亚丽丝露出调皮的笑容。「妳已经知道可以让亡灵进入身体,有没有想过可以对活着的人做什么?」

  这句话有如重物沉入亚丽丝的心灵,她懂了。黛西不只杀死格拉迪丝,那可以说只是连带发生的事故。她吞噬了格拉迪丝的灵魂,那样的暴力创造出节点。那么,其他节点是如何出现的呢?我必须维持新肉体。

  格拉迪丝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

  亚丽丝站起来,往壁炉的方向退后。「她们全都是妳杀的。那些女生。一个接一个。妳吃掉了她们的灵魂。」

  贝尔邦点一下头,几乎像鞠躬。「留下她们的肉体、下葬的躯壳。其实就像妳把灰影吸进身体借用力量一样,只是妳无法想象活人的灵魂有多强大的生命力。吃掉一个可以维持好几年,有时候甚至更久。」

  「为什么?」亚丽丝惊恐地问。毫无道理。「为什么选这几个女生?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人?妳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错。」贝尔邦苦笑。「我做过很多职业。用过很多名字、身分,打造假人生掩饰真实的我。但我始终无法去法国。原本的身体去不了,现在的也不行。无论我吞噬多少灵魂,只要一离开这里,我就会开始腐朽。」

  「是这座城市的力量。」桑铎说。「妳需要纽哈芬。这里是魔法存在的地方。」

  贝尔邦用力一拍椅子扶手。「这座垃圾城市。」

  「妳没有权利做那种事。」亚丽丝说。

  「当然没有。」贝尔邦的表情几乎有些困惑。「骷髅会的那些家伙有权利切开穷人的身体吗?」她用下巴比一下桑铎。「他有权利杀害塔拉吗?」

  桑铎错愕地缩了一下。

  「妳知道?」亚丽丝问。「妳也吃掉了她的灵魂?」

  「我又不是狗,放饭铃声一响就跑去。我何必屈就那种寒酸灵魂?明明眼前就有大餐。」

  「噢,」桑铎说,双手的指尖抵在一起。「我懂了。亚丽丝,她说的是妳。」

  贝尔邦的眼神冰冷。「艾略特,少得意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你收拾烂摊子,我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烦恼你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你马上就会死在那张椅子上。」

  「妳休想,玛格丽特。」桑铎站起来,表情充满决心,就像新月仪式当时面对地狱之火一样。「晚钟敲响哀伤调,送别白日时光,牛群鸣叫缓步行──」

  诺斯往后躲。他绝望地看亚丽丝一眼,虽然他努力想抓住墙壁,但依然渐渐穿透书架消失。即使死亡真言已经将他驱逐,他依然企图抗拒。

  「农人荷锄踽步归,」桑铎大声念诵,宏亮音色传遍整间办公室。「天地留予暗与我──」

  贝尔邦缓缓站起来,甩落高雅黑上衣的袖子。「艾略特,背诗做什么?」

  死亡真言。但贝尔邦不畏惧死亡,她没理由畏惧。她已经死过了,而且战胜了死亡。

  桑铎严肃注视贝尔邦。「荒弃之地或埋葬,曾孕育天火之心──」

  贝尔邦深吸一口气,对着桑铎挥出一只手──亚丽丝迎接海莉、吸入诺斯时,也用过同样的动作。

  「住手!」亚丽丝大喊着冲过去。她抓住贝尔邦的手臂,但她的皮肤像大理石一样硬;她完全没有退缩。

  桑铎的眼睛凸出,张开的嘴发出尖锐声响,有如沸腾时水壶的鸣笛声。他倒抽一口气,倒回椅子上,撞击的力道让椅子滑行。他双手紧抓住扶手。声音越来越小,但院长依然笔直坐着,呆望前方,有如演技差劲的演员模仿惊愕神情。

  贝尔邦厌恶地瘪嘴,以优美动作擦拭嘴角。「好酸,像坏掉的苹果。」

  「妳杀了他。」亚丽丝说,视线无法离开院长的遗体。

  「难道他不该死?人都会死,亚丽珊卓。这根本不是什么悲剧。」

  「他不会过渡到界幕另一边,对吧?」亚丽丝说,逐渐明白了。「被妳吃掉灵魂之后,他们就困住了。」就是因为这样,诺斯才无法在彼岸找到格拉迪丝和其他女生。桑铎用作祭品的塔拉,她的灵魂怎么了?最后她去了哪里?

  「看来我让妳难过了。不过,妳应该很清楚这种滋味:得靠自己争取在世上的一席之地,随时要为求生而斗争。妳无法想象,在我那个时代比现在更难。甚至有女人因为读太多书被送进疯人院,或是因为丈夫不要她们了。我们能走的路很少,我的未来更是直接被摧毁。所以我为自己打造了全新的道路。」

  亚丽丝伸出手指隔空戳贝尔邦。「妳休想把这件事变成女性主义宣言。妳为了打造妳的道路,夺取其他女性的生命。移民女性,黑人女性,贫苦女性。」像我这样的女性。「只为了让妳自己多活几年。」

  「不只这样而已,亚丽珊卓。那是上天的安排。每当我取走生命,很快就会筑起殿堂彰显我的荣耀──那些男孩不曾思考过他们取用的魔力究竟来自何方,认定一切理所当然。他们玩弄魔法,而我赢得永生。很快妳也会成为其中一部分。」

  「不就好幸运?」亚丽丝不用问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贝尔邦拒绝了桑铎的祭品,因为不想吃太饱,错过更美味的食物。「看来我就是大奖。」

  「漫长的生命让我学会耐心等待,亚丽珊卓。我遇见苏菲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有多特别,是吃掉她的灵魂之后我才发现。那滋味充满野性,像紫杉一样苦,有如血液中打雷闪电。她让我维持了足足五十年。后来,当我开始衰老时,可莉娜出现了。这次我立刻嗅出她的力量。我在教堂停车场嗅出她,跟踪她走了好几条街。」

  这两个女生的性命,造就了圣艾尔摩会与手稿会的会墓。

  贝尔邦之前用的词是什么来着?「她们是轮行者。」

  「感觉好像她们是被吸引来这里给我吃。妳也一样。」

  一九〇二年之后女性死亡的速度变慢了,原来这就是原因。十九世纪时,黛西吃一般女性维生,所以杀人频率很高。但后来她发现第一个轮行者苏菲・密须肯,那个拥有和她相同力量的女性。苏菲的灵魂让她饱到一九五八年,那年贝尔邦杀了可莉娜・提尔曼,另一个有特殊天赋的女孩。现在轮到亚丽丝了。

  这座城市。是纽哈芬这块土地吸引轮行者前来吗?黛西、苏菲、可莉娜。亚丽丝是否注定会来到这个地方,遇上这个怪物?魔法助长魔法?

  「妳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分?」亚丽丝问。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我原本想让妳更成熟一点,去掉那种土气的臭味。可是……」贝尔邦怅然耸肩。挥出一只手。

  亚丽丝感觉胸口剧痛,彷佛钩子刺进她的胸腔,陷入她的心脏。她看到四周燃起蓝色火焰,围绕着她和贝尔邦。轮子。她感觉自己瘫倒。

  海莉是阳光,诺斯冰冷又带着煤烟味,贝尔邦有如利齿。

  *

  亚丽丝在原爆点小小的阳台上,摇摇晃晃站在烤肉架旁边,空气中有浓浓的炭火味,烟雾让远方的山丘变得朦胧。她赤脚踩在地上,感受到重低音节拍。她举起拇指,让刚升起的月亮消失又出现。

  一个女人在她的摇篮边弯下腰,一次又一次想抱她,她的手穿透亚丽丝的身体。她哭泣,银色泪水落在亚丽丝肉肉的小臂膀上,渗透皮肤消失。

  海莉牵着亚丽丝的手,拉着她一起走在威尼斯海滩的木栈道上。她从一迭塔罗牌中抽出令牌九。亚丽丝手中已经有一张牌了。我才不要把那个图案刺在身上,海莉说。让我再抽一次。

  里恩摘下手臂上的一个皮环,系在亚丽丝的手腕上。不要告诉茉绪,他低语。他的口臭很像酸种面包,但亚丽丝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这么开心。

  外婆站在炉台前。亚丽丝闻到孜然的香气、烤箱里肉的香气,舌头尝到蜂蜜和核桃的滋味。现在我们吃素了,米拉说。要吃素回妳自己家去吃,外婆说。她来我家,我就给她吃会长力气的东西。

  花园里有个男人一直逗留,他认真修整,但树篱从来没有改变。他总是瞇眼看太阳,就连阴天也一样。他想和亚丽丝说话,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一段接一段,亚丽丝感觉记忆像线一样抽出,卡在贝尔邦尖锐的牙齿上,一点、一点解开她。贝尔邦──黛西──全部都要,无论好坏,无论悲伤或幸福,对她而言全都一样美味。

  无处可逃。亚丽丝努力想抓住妈妈的香水味,客厅沙发的颜色,任何东西都好,只要能在黛西吞吃的时候,让她继续保有自我。

  她需要海莉。她需要达令顿。她需要……她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一个女生,赭红头发,脖子上挂着耳机。潘蜜?

  亚丽丝蜷缩躺在床上。围绕在身边的帝王斑蝶变成蛾。一个男生躺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身体。他说,我会服侍妳到世界末日。

  贝尔邦的牙齿咬得更深。亚丽丝想不起自己的身体、手臂。她很快就会消失了。除了恐惧之外,是否也有一丝解脱?所有悲伤、失落、错误都将随她消逝。她将化为虚无。

  贝尔邦会将她撕裂。她会将亚丽丝吸干。

  一道波浪从拜内克的石板广场席卷而来。有一个深色头发的俊美男生高喊,令万物化做汪洋!

  她可以随着浪潮漂向太平洋,经过卡塔利纳岛,看着渡轮来来去去。

  浪涛拍过广场,卷走一大群灰影。

  亚丽丝想起她躺在富丽堂皇的图书馆地上,泪水汩汩滑落脸颊,唱着外婆的古老歌谣,说出外婆的语言。她一直在躲灰影,躲在……达令顿的后面,他的名字叫达令顿……达令顿,穿着深色大衣。她一辈子都那样躲躲藏藏。她封闭自己,远离活人的世界,只为了想摆脱死人。

  令万物化做汪洋。

  亚丽珊卓。贝尔邦的声音。告诫。彷佛念头才刚进入亚丽丝脑中,贝尔邦就立刻发现了。

  她再也不想躲藏。她自认是求生存的人,但其实她和挨揍的狗没两样,撕咬咆哮,拚了命想活下去。现在的她不只是那样了。

  亚丽丝停止抵抗,停止将贝尔邦封锁在外。她想起自己的身体,想起她的双手。她想做的事很危险。她很高兴。

  令万物化做汪洋。让我成为潮水。

  她大大张开双臂,彻底敞开自己。

  她立刻感觉到他们,彷佛他们一直在等待。无尽汪洋上的船只,永远寻觅黑暗的地平线,等候一丝光明,等候灯塔引领。她感觉到他们,遍布整个纽哈芬。从最低处的西尔豪司大道到最高处的远景丘。她感觉诺斯从工厂旧址爬回来,死亡真言将他抛去那里;她感觉到那个在早已拆除的体育馆外面,永远徘徊求票的少年;感觉到那个在潘恩・惠特尼体育馆外面冲刺短跑的灰影。感觉到她从不允许自己看见的千百个灰影──在床上溘然长逝的老人;用歪扭双手推着压扁婴儿车的女人;脸被子弹打穿的少年,盲目摸索口袋里的梳子。脱水的健行客跛脚走下东岩的缓坡,断腿拖在身后;西村外,黑榆庄颓圮的迷宫里,丹尼尔・泰博・阿令顿三世绑好睡袍腰带,快步走向她,嘴角依然叼着烟。

  快来找我,她哀求。救我。她让他们感觉到她有多害怕,她的恐惧有如冲天狼烟,她想多活一天、多活一小时,强烈的渴望照亮道路。

  他们没有尽头,涌过街道,经过花园,穿透墙壁,钻进办公室,挤进亚丽丝。他们如涨潮的波浪般汹涌扑来。

  亚丽丝感觉贝尔邦退缩,突然间,她能看清四周,看清眼前的贝尔邦,正伸出一只手臂,眼睛发光。火轮依然围绕着她们,明亮的蓝色火光。她们站在火轮中央,轮辐环绕。

  「怎么会这样?」贝尔邦嘶声说。

  「召唤失踪者!」亚丽丝高声吶喊。「召唤迷途者!我知道她们的名字。」名字有力量。她一个接一个说出。消失女性的诗歌。「苏菲・密须肯!可莉娜・提尔曼!苏珊娜・马赛斯基!宝蕾塔・德劳罗!爱菲・怀特!格拉迪丝・欧唐纳修!」

  死者念诵她们的名字,不停重复,越来越接近,无数身体组成浪涛。亚丽丝看见她们挤进花园,一半的身体穿过墙壁。她能听见她们低声呢喃,苏菲、可莉娜、苏珊娜、宝蕾塔,越来越响亮的哀鸣。

  灰影在说话,呼唤那些灵魂残余的碎片,喃喃的破碎合唱,越来越高亢。

  「亚丽珊卓!」贝尔邦咆哮,亚丽丝看到她的眉头有汗水。「我绝不会放开她们。」

  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了。

  「我的名字叫银河,去妳妈的贪吃鬼。」

  听见亚丽丝的名字,灰影集体叹息,吹过办公室,掀动亚丽丝的裙襬,拂开贝尔邦脸上的头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整个翻白。

  一个女孩从贝尔邦体内浮现,像剥下洋葱皮一样脱离。她有一头浓密的深色鬈发,工厂的围裙底下穿着灰色上衣和裙子。一个戴羽毛帽的金发女生出现,肤色有如褪色的杏桃,她穿着高领格纹连身裙,腰束得极细;接着是一个黑人女孩晃动出现,她穿着嫩粉色毛线外套配圆裙,头发烫成闪亮波浪。一个接一个,她们从贝尔邦体内挣脱,加入那群灰影。

  格拉迪丝是最后一个,她不想出来。亚丽丝感觉得到。尽管瑟缩在黛西的意识角落那么多年,她依然不敢离开自己的身体。

  「她没资格困住妳。」亚丽丝恳求。「不要害怕。」

  一个女生出现,几乎快看不见了,有如风中残烛的灰影。她是年轻很多岁的贝尔邦,身材苗条、五官立体,白发扎成麻花辫。

  格拉迪丝转身注视自己,注视穿黑色长版上衣、戴着许多戒指的贝尔邦。她举起双手彷佛想挡住贝尔邦,依然感到惊恐万分,而其他女生过来带她,她缩进灰影群中。

  贝尔邦张开嘴,似乎想要尖叫,发出的声音却像水壶鸣笛,和桑铎院长之前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诺斯来到亚丽丝身边。或许他一直都在。

  「她不是怪物,」他哀求。「她只是个年轻女孩。」

  「她明知道不该做那种事。」亚丽丝说,心中没有半点仁慈。「她以为她的生命比我们所有人重要。」

  「我不知道她竟然能做出这种事。」他说,大声压过群鬼的喧闹。「我从没想过她竟然如此狠心。」

  「你根本不了解她。」

  谨慎的黛西,如此小心保密。她从小就能看见鬼,也渴望见识这个世界。

  狂野的黛西,人生还没开始就被硬生生斩断。残酷的黛西,拒绝接受命运,偷窃别人的生命喂食自己。

  亚丽丝说出最后一个名字。「黛西・芬宁・惠洛克!」

  她对黛西用力伸出手臂,感觉她的灵魂慢慢朝她接近,速度缓慢、充满怨恨,奋力想抓住身体,有如决心在土地上扎根留存的植物。

  一瞬间,她瞥见一个深色头发、脸蛋俏丽的女子,身上的衣服有大蓬裙和荷叶袖。她的胸口被枪射穿一个大洞。她张大嘴尖叫。灰影上前。

  诺斯冲过去挡在黛西面前。「拜托,」他说。「放过她。」

  格拉迪丝上前,几乎像空气一样单薄。「不。」

  「不。」被吃掉的女生齐声说。苏菲、苏珊娜、宝蕾塔、爱菲、可莉娜。

  灰影绕过诺斯。大量灰影扑向黛西。

  「Mors irrumat omnia。」亚丽丝低声说。死亡恶搞所有人。

  火轮转动,亚丽丝感觉胃部翻搅。她伸出双手,想找个东西抓住,任何东西都好。她撞上一个坚固的东西,跪倒在地。办公室突然静止。

  亚丽丝跪在校长家办公室的地毯上。她抬起头看,依然有些晕眩。灰影不见了──只剩下鬼新郎。

  她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跳,门外传来派对喧哗。院长倒在办公椅上,已经死去。她闭上眼睛,火轮在她眼睑后方留下蓝色残像。

  贝尔邦的身体塌陷,皮肤变成粉粉的灰色,骨头碎裂,彷佛被一百多年的重量压垮。她几乎变成了一堆灰。

  鬼新郎站在那堆灰旁边,过去的那个女孩彻底消失。他跪下伸出手,但他的手直接穿透。

  亚丽丝扶着办公桌边缘站起来,遥遥晃晃走向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她双腿发软,十分确定腰侧的伤口又裂开了。她打开门,冷空气吹进来。风吹在她发烫的脸上感觉很洁净,同时也吹散了贝尔邦变成的那堆灰。

  诺斯无助地看着灰从地毯飞起。

  「抱歉,」亚丽丝悄悄说。「不过,你看女人的眼光烂透了。」

  她看看院长的遗体,努力想让头脑运作,但她感觉像被榨干了,脑中一片空洞。她抓不住思绪。花园里的黄水仙刚刚露面,从花圃泥土中冒出嫩芽。

  透纳,她想着。他在哪里?有没有收到她的简讯?

  她拿出手机。警探回了简讯。正在忙案件。别乱来。等这里结束再打给妳。千万不要做蠢事。

  「他第一天认识我吗?」

  她的笑声从落地窗飘出去。她需要思考。假使被黛西杀死的那些人的验尸报告没有错误,桑铎应该会被认定死于心脏病发或中风。但亚丽丝不想冒险。她可以从花园偷溜出去,但很多人看到她和他一起进办公室。那时候她并没有刻意躲藏。

  她必须重新回到派对中,尽可能混进人群。如果有人问起,她会说刚才贝尔邦教授去找院长讲话,所以她就出来了。

  「诺斯,」她说。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我需要你帮忙。」

  说不定他会不愿意,他会怪罪她害黛西彻底死去。亚丽丝很想知道,那些灰影整治她之后,她是否还有残余的部分可以去到界幕另一边。诺斯还在这里,模样悲伤无比,看来她应该是魂飞魄散了。

  诺斯缓缓站起来。他的眼神像平常一样忧郁哀伤,但现在他看着亚丽丝的时候,多了原本没有的警戒。他怕我吗?她不介意。下次他跳进她的脑袋之前,应该会先三思了。尽管如此,她依然很同情诺斯。她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什么感觉,而他失去了黛西两次──先是失去他深爱的女孩,然后又失去他心中那个梦幻的她。

  「去看一下外面有没有人。」亚丽丝说。「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从这里出去。」

  诺斯穿过门飘出去,亚丽丝等候许久,担心他会不会扬长而去,丢下她和尸体,还有满地化成灰的邪恶。

  但不久之后他回来了,穿透墙壁点头表示安全了。

  亚丽丝强迫自己往前走。她感觉很怪,彻底敞开、暴露,有如门户洞开的房屋。

  她整理一下头发,拉拉洋装下襬。她必须表现正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亚丽丝知道不会有问题。她早已练习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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