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时分
伦敦仍保留着俱乐部传统。那些或旧式或仿古的,都有上了年纪的沙发,噼啪作响的壁炉,以及免费报纸供应。有的常有演讲,有的偏好静默。至于新生会所,则是演员记者亮相之处,例如格罗秋俱乐部及其无数翻版。一众名人在此冷眼相对,各自为战,有时也会难得寒暄几句。我的朋友里,去两种地方的都有,可伦敦所有俱乐部会员名单上都没有我。我早已置身圈外。
很久很久以前,我只有现在一半年纪,还是个年轻小记者。那时,根据禁售法,所有酒吧晚上十一点打烊时分之后不得卖酒。有一家第欧根尼俱乐部,打着俱乐部的幌子,专门钻禁售法空子营生,我就是那儿的会员。由托特纳姆府路拐进一条小窄巷,从唱片店上楼,二层那一间小屋就是它。俱乐部老板娘叫诺拉,是个快活的胖女人,血管里流的都是酒精。不管你是否问起,她一定要热心解释一番:之所以这地方叫作“第欧根尼”,是因为她本人仍在寻找一位老实男人。逼仄的楼梯上,俱乐部从来没有固定营业时间,一扇屋门是开是闭,全凭诺拉一时兴起。
酒吧打烊之后,大家就聚来这里。从第一天起,第欧根尼俱乐部就作为深夜酒廊存在,诺拉供应餐点的努力往往以失败告终。即使她向所有成员分发月报,好心提醒大家餐点服务已经开始,一切依然照旧。数年前,诺拉的死讯传来,叫我很是难过。上个月去英国时,我又回到当年的岔路,寻找第欧根尼旧址,第一眼却看错了地方。后来才见边上那家手机店二楼,褪色的绿色雨篷下露出家西班牙小吃店来。时过境迁,何其悲凉!没料到我竟如此感伤。只见雨篷下那排窗户上画着只大桶,桶里套着个俗气的招牌人像。画很难看,简直不成体统,我却不禁回忆起往事来。
第欧根尼里没有壁炉,也没有摇椅,不是个端坐炉边打开话匣的佳处,彼间却不缺故事。
虽然偶有女性登门,去喝酒的大多还是男人。诺拉最近又为俱乐部添了一道魅力四射的新风景:一位名曰“老板娘助理”的金发女郎。她是波兰移民,不管跟谁,张嘴就是“亲爱的”。这姑娘站吧台时爱自斟自饮,喝醉了就老说,按继承权排下来,她在波兰该算个女伯爵。她还叫我们发誓别声张出去。
当然,那里也有演员,作家,有电影导演,广播员,警局巡官,还有酒鬼。他们干的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有的深夜不能回家,有的深夜不愿回家。有些晚上,俱乐部里能聚起十几个人。有时更多。当然我也曾晃进店门,发现除我以外空无一人。若是如此,我往往只买一杯酒,喝完走人。
那天晚上,外面有雨。午夜之后,第欧根尼里还有四个人。
诺拉和助理坐在吧台后,一心一意写着剧本。那是部情景喜剧,发生在某个畅饮俱乐部里,老板娘是个快活的胖女人。她雇了个神经兮兮的金发外国贵族当助手,助手说起英语总出糗。诺拉跟人说,这剧拍出来就像《干杯》一样。她把我的名字安在剧中滑稽的犹太房东头上。有的时候,两个女人还让我念剧本。
四个人里,除我之外,有个叫保罗的,是演员。大家都管他叫“角儿保罗”,以防与“巡官老爷保罗”和“下岗整形大夫保罗”混淆。还有个电游杂志编辑,叫马蒂。大家多少有些交情,于是一起坐在窗边,眼看雨落下来,模糊了巷子里盏盏街灯。
最后一个人比我们年长许多。他面无血色,头发灰白,独坐一角慢慢品一杯威士忌。只见那身软呢夹克两肘上都打了棕皮补丁。这个细节我记得分外清楚。这位客人不和我们说话,不看报,只一味枯坐。他看着雨幕,看着小巷,间或啜一口杯中酒,样子却兴味索然。
午夜将近,保罗、马蒂和我说起鬼故事。我刚讲完“绿手的故事”。那是我上学时听来的,据说“百分之百真人真事”。预科学校里,校园传说有云:有倒霉的男生见过一只发光的绿色鬼手,目击者不日即死。我们都很走运,从没亲眼见过绿手。传说中,那些不幸的目击男生只有十三岁,却纷纷一夜白头。据说他们去了康复中心,住院一周不治身亡,至死一言不发。
“别忙,”角儿保罗说,“如果这些小孩真‘一言不发’,其他人怎么知道他们见过绿手?别有原因也是极有可能的。”
以前听故事时我年纪尚小,自然虑不及此,现在一听此言,马上觉得其中确实大有问题。
“可能他们还会写东西吧。”我底气不足,勉强圆道。
我们咂摸了一会儿,都认为绿手在鬼圈里只能算末流角色。后来,保罗也说了个“真人真事”。他有个朋友,晚上捎了个搭车的,按那姑娘说的一路送到家门口。第二天早晨再去时,却发现人家已成坟场。我说,一模一样的事儿,我也有朋友遇上过。马蒂的朋友更绝:搭车的姑娘看着身上很冷,这朋友就把外套借给人家披上。转天一早,他在墓地里发现那件外套,已经整整齐齐叠好,搁在姑娘坟头上。
马蒂说完,又拿了几杯酒。大家说真不明白为什么全国女鬼都一窝蜂似的整夜游荡,还要搭车回家。马蒂觉得,这年头要是碰上个活人搭车,那才叫稀罕。
这时,有人开口说道:“大家若没意见,我也来说个真人真事。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人说。从头到尾,句句属实。故事主角不是别人,不是朋友,就是我本人。不过,也不知算不算鬼故事。可能不是那回事。”
那天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岁月间,我遗忘甚多。可是,那一夜,我一直记着。故事之后的事我也一直想着。
那天晚上,第欧根尼俱乐部里,最后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九岁上下。时值六十年代末,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念私校。学校规模不大。入学还没够一年,我已给校长贴上了“讨厌鬼”标签。她当初买下这所学校就是为了叫它倒闭,好把地卖给开发商。我毕业后不久,她就得逞了。
学校关门以后,楼空了一年,也许更久。后来,人们捣毁了学校建筑,在废墟上盖起办公楼。小时候我很喜欢到处乱钻,拆楼前好奇地回去看过一眼。记得我找了扇半开的窗子,挤进屋子,穿过空荡荡的教室。四下还残留着粉笔灰味儿。我只拿走了一件东西:美术课上我自己涂的画。画里有一座小房子,大红色门环形状怪异,挂的不是恶魔就是小妖怪。纸上还写着我的名字。画本来贴在墙上,我把它取下来,带回家。
学校还没关门的时候,我每天放学都走路回家。一路上要先穿过镇子,再沿一条黑黢黢的小路翻过沙石山。小路上长满大树,还有一间没人用的警卫室。走过这儿就亮堂多了,小路延伸,穿过一片田地,我就到家了。
以前到处都是老宅子。维多利亚古董房子半死不活地空着。后来推土机开来,摇摇欲坠的房子不见了,残破不堪的庭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个性、千篇一律的现代宜居住所。屋舍俨然,家家相连,簇拥条条大道,不知通向何方。
回家路上也会碰到其他小孩,记得大多是男孩子。大家互不相识,却也会交换消息,仿佛一支支小游击队,分别盘踞一方。可怕的是大人,其他孩子却没什么。你看那些捉对儿一起玩,或者三五成群一块儿疯的孩子,可不一定都是认识的。
故事发生那天,我正放学回家,在小路最黑的地方碰上三个男孩子。他们好像在找东西。水沟里,树篱里,警卫室前密不透风的杂草里……到处都叫他们翻过。三个人都比我大。
“你们找什么呢?”
最高的孩子瘦得像竹竿,生着深色头发,一张刀削脸。“看!”他说着,拿起几张撕成两半的纸。看样子一定是从很旧很旧的黄色杂志上扯下来的。画上的女孩子都是黑白的,老照片里我姨姥姥就梳那种头。纸已经撕碎了,纸头整条路都是,有的还飘进警卫室前院里去。
我也加入搜纸大行动中去。四个人一通忙活,最后差不多凑出一整本《秀色可餐》来。大家翻过墙头,跑进一片没人管的苹果园,验收方才的战果。一张张都是许多年前的黑白裸女。四下里飘着苹果味儿,有鲜的,有烂的,有的已经酿出了酒香。直到今天,每每闻见苹果酒,我仍恍惚感觉自己踏足禁地,坏了规矩。
另外两个孩子矮小些,一个叫西蒙,一个叫道格拉斯。不过他们跟我比起来都成了大块头。瘦竹竿当时兴许已经十五岁了,叫杰米。不知他们三个是不是一家的。我没问。
大家都在看杂志。他们说:“我们要把这个藏进秘密基地去,你一起来吗?要来的话,你得保证不跟别人说。谁也不许说。”
三个人往手心里吐唾沫,叫我也吐。大家把手按在一块儿。
所谓秘密基地,就是座废弃的铁水塔。水塔修在田里,田边分出条小路,沿着路能走到我家附近。我们顺着高高的梯子爬上去。塔身漆成暗绿色,里面却是满墙满地的红锈。地上躺着个钱包,里面没有钞票,只有几张香烟画片。杰米拿画片给我看,只见画上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板球明星。他们把书页搁在地上,拿钱包压着。
道格拉斯说:“下次我们还去燕庄吧。”
燕庄是一片大宅子,离路有一段距离,就在我家附近。以前爸爸跟我说,那庄子是坦特登伯爵的。后来伯爵死了,他儿子继承了爵位,就把燕庄封了。我曾在庄边晃悠过,却没往深处去。我觉得庄里不像没人,至少花园还挺齐整。有花园,就一定有园丁。反正那儿肯定有大人。
我跟杰米他们说燕庄可能有人。
杰米回答说:“我敢打赌肯定是空的,也许每个月有人去除除草什么的。你该不是害怕吧?我们都去过好几百次了,几千次也有了。”
我当然害怕,不过在他们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我们沿着大路走到燕庄大门口,只见铁门紧闭,于是四个人从铁条下面挤了进去。
车道两边都是杜鹃花丛。主宅前有座小屋,我想可能是园丁住的。小屋旁,草地上有几个生锈的大铁笼,不管是大猎狗还是小男孩,都能塞进去。四个人走过小屋,踏上马蹄形车道,径直来到主宅门前。大家趴在窗上往里窥。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绕到屋后,穿过一丛杜鹃时,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人间仙境来。原来此处别有洞天。只见石块交叠,蕨类丛生,植物形态奇异,仿佛身在异域,属我毕生未见。有紫叶的,有羊齿叶的,还有宝石似的小花,藏在草丛里,只露出半边脸。一条小溪从园中穿过,涓涓细流蜿蜒石上。
道格拉斯说:“我要往水里嘘嘘!”还真是言出必践,只见他走到溪边,脱了短裤,对准水流开尿,石头上溅起一片水花。另两个也毫不示弱,各自掏出鸡鸡,站成一排大尿特尿起来。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被他们吓了一大跳。也许是看他们居然干坏事还能这么开心,也许是觉得仙境受到了玷污。水不清了,园子也没了魔力,成了三个人的厕所。反正感觉很坏。
完事之后,三个人没马上穿好裤子,反而晃了晃小鸡鸡,都指向我。杰米的鸡鸡后边长了些毛。
“我们是保皇党!”杰米说,“懂吗?”
我倒是知道英国内战,一边是保皇党(虽然他们错了,却很浪漫),一边是圆颅党(虽然他们很正义,却也很讨厌)。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恐怕不是这个,于是摇摇头。
“我是说,我们都没割过包皮。”他解释道,“你是保皇党还是圆颅党?”
现在我懂了。“我是圆颅党。”我嘀咕道。
“拿出来看看。来啊,拿出来。”
“才不,不关你的事。”
我以为要闹僵了,可杰米突然笑了,三个人把鸡鸡塞了回去。他们互相讲起荤段子来,就算我小时候再聪明,也听得不大明白。不过,硬记下来的倒也不少。几周之后,我跟一个男同学现学现卖了一段,他回家又说给家长听,搞得我差点给学校开除。
段子里提过“操”字。我就在一片仙境洞天里,听着黄色笑话,第一次听人说“操”。
犯事以后,校长把爸爸妈妈都叫去学校,说我讲了坏话,具体字句不便重复,就算跟我爸妈也不能说。
那头晚上回到家,妈妈问我究竟说了什么。
“操。”我说。
“这个字,你以后绝对绝对不要说。”妈妈平心静气、毫不犹豫地说。她是为我好。“再没有比它更坏的词了。”于是我对她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区区一个单字居然有如此力量,多么令人惊奇!打那以后,只身一人时,我经常小声自言自语,说“操”。
那天,秋天里,下午放学后,三个男孩就在园子里说着段子,笑了又笑。虽然我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也跟着一起干笑。
我们从园子里出来,走进货真价实的花园,只见有池塘上架着一座小桥。大家紧张地走上去,生怕木头在户外暴露时间太长,会发生不测。好在黑黝黝的池水里有大金鱼游来游去,冒落水之险也值了。接着,杰米带路,沿砂砾小路走进一片林地。道格拉斯、西蒙和我跟在他屁股后头。
比起花园,林地又是另一番景象,明显乏人问津,植物横七竖八,到处乱长。一进这里就感觉四下无人。小路几不可见,在树木间延伸,通向一片空地。
空地里有座小房子。
看来是座玩具屋,大概四十年前搭给孩子玩的。窗格交叉成菱形,有都铎时期风格,屋顶也是仿都铎的。脚下的石板路一直通到屋门口。
我们走到门前,四人一起。
门上悬着一个金属门环,染成绯红色,形状不知是按什么妖怪做的。可能是贼笑的皮克精,也可能是恶魔。只见小东西盘着腿,双手固定在环轴上。我想想……怎么说呢,此物绝非善类。首先,那张脸就不像个好东西。我很奇怪,玩具屋上居然会装这种门环,真不知道谁盖的。
我害怕。空地里,树荫下暮色渐浓。我离开屋子,退到安全的地方。杰米他们跟了上来。
“我要回家了。”我说。
显然,我说错话了。三个人转过脸来,哈哈大笑,挤眉弄眼,说我是胆小鬼,是小狗。他们说,他们不怕这房子。
“去敲门!”杰米说,“看你敢不敢!”
我摇摇头。
“不敲门的是小狗,”道格拉斯说,“我们以后不跟小狗玩了。”
其实这话正中我下怀。我觉得,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我还没准备好,不想跟他们走。可是我也不想当小狗。
“去啊,你看我们都不怕。”西蒙说。
我记不清他说这话时语气怎样。是高兴,还是心里害怕,虚张声势?已经过去太久,真希望能记得。
慢腾腾地,我又走上石板路,回到屋门口。我伸出手,握住笑脸小鬼,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真要说,我这么用劲不过是做给他们三个看—看,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什么也不怕!可是,就在这时,事情不对劲起来,完全出乎我意料。只听门环扣在门上,声音沉闷。
“你得进去!”杰米兴奋极了。我听得出来。我心里想:难道带我来之前他们就知道这地方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前他们也带别的孩子来过?
我一动不动。
“你们进去。”我说,“你说敲门,我就敲门。现在轮到你们了,你们三个。看你们敢不敢!”
我绝不进去。毫无疑问。现在不进,以后永远不进。敲门时有东西在动。笑脸小鬼撞上大门时,我觉得手中的门环扭曲了。那时候我还小,感觉敏锐,绝对没错。
他们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这时,门慢慢开了。在他们看来,可能是门边的我推了一下,也可能是我敲门太用劲了。我敢肯定,绝对没那回事。门开了,是因为时候到了。
我本可以拔腿就跑,一颗心已经跳得像在敲鼓。可是魔鬼攫住了我。我原地站着,望向路那头三个大孩子,说:“你们怕了?”
他们沿小路走向小房子。
“天要黑了。”道格拉斯说。
三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一个接一个,进到玩具屋里。可能他们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三人往里去时,屋里有张白森森的面孔转向我,质问我为什么不跟上。我敢打赌,绝对没错。可是,走在最后的西蒙刚进去,砰的一声,门关了。上帝做证,我一指头也没动。
木头门上,恶魔低头冲我笑。灰蒙蒙的暮色中,一抹绯红分外刺眼。
我绕到屋边,从窗户往里瞅,看了一扇又一扇。里面黑黢黢,空荡荡,不见一点动静。我想,难道他们躲在屋里耍我不成?也许三个人背靠墙站着,拼了命忍住坏笑。我想,是不是大孩子就喜欢这么玩?
我不知道。我说不好。
天越来越暗,我站在玩具屋前,等着。过了一会儿,月亮出来了。秋夜里的月亮又大又圆,金黄如蜜。
后来,又过了一会儿,屋门开了。没人出来。
这时空地上只有我孤身一人。林中一片空寂,好像另三人从未来过。夜枭叫起来,我意识到:我自由了,可以走了。于是,我转身离去,拣另一条路走出空地,再没接近小屋。借着月色,我翻过栅栏(还把校服裤子屁股后面挂开一个大洞),往回走去。我没有跑,没必要。穿过一田大麦茬,翻过一道篱笆梯,一条硬石小路出现在面前。沿着它一直一直走,就是我家房子。
没多久,我到家了。
爸爸妈妈一点儿也没担心。可他们看见我身上的铁锈和屁股上的大洞,还是发火了。“你到底哪儿去了?”妈妈问。
“四处转了转,”我说,“没留意时间。”
于是,事儿就算完了。
已经快半夜两点了。波兰女伯爵早就走了。诺拉哗啦啦地收拾起酒杯托盘,一边擦着吧台。“游魂野鬼还不少啊,”她高高兴兴地说,“我倒也不烦。亲爱的,我喜欢有人陪着,否则就不做生意了。可是,我说,你们几个不会无家可归吧?”
大家对诺拉道了晚安,她叫我们在她脸上亲了亲。第欧根尼的门被关上,我们走下窄楼梯,经过唱片店,来到巷子里,终于重返人间。
几小时前地铁就收车了,不过夜班巴士总是有的。有钱的话还能打的。(当年我是打不起的。)
几年以后,第欧根尼俱乐部关门了,一来因为诺拉的癌症,二来,我想也是因为禁售法有变,深夜到处都不难买酒了。不过,那天以后,我就不太去第欧根尼了。
“我说,”大家走到街上时,角儿保罗说,“后来还有那三个小孩的消息吗?你看到过他们没有?要么,有失踪报道吗?”
“都没有。”说故事的回答道,“我再没见过他们,当地警方也没组织过搜索行动。就算有我也没听说。”
“玩具屋还在吗?”马蒂问。
“不知道。”说故事的答道。
“嗨,我可是一个字儿也不信。”马蒂说。大家已经来到托特纳姆府路,往夜班巴士站走去。
打烊时分已过。街上走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一个人。我不该忘了提他。唯一还没说话的,正是那肘上打补丁的老人。他也和我们一起出门,这时第一次开口。
“我信。”他语气温和,声音发虚,仿佛在致歉,“我说不好,可我信。父亲死后不久,杰米也死了。道格拉斯不愿回去,把老庄子卖了。他想让人把那儿都拆了。但他们还留着那屋子。燕庄啊。那东西他们是不会拆的。我猜其他东西早就不在了。”
那天晚上很冷,间或还有几滴细雨。我打着寒战,真的,就因为冷。
他说:“你说的那些锈铁笼,车道边那几个,五十年来我一直不去想。我们淘气起来,他就把我们关在笼子里。我们当初一定坏透了,是吧?特别淘气,特别坏。”
他站在托特纳姆府路上,左右张望,好像在找什么。然后,他又说:“十年前,道格拉斯自杀了。那时我还在坐牢。我记事儿已经不行了,比当年差远了。不过你说的肯定是杰米,太像了。他就喜欢叫我们记着他是老大。知道吗?我们一直不许进玩具屋。父亲盖那东西不是给我们玩的。”他声音发颤。一瞬之间,在我眼中,苍白的老人又成了昔年男孩。“父亲自己玩自己的。”
说完这句,他挥了挥手,叫道:“停车!”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布朗旅馆。”老人说着,钻进车里。他没对我们道晚安,就拉上了车门。
与此同时,我听见,有许许多多门与车门一齐关闭。那些门远在漫漫时光之中,早已不再,永难重开。
(张秋早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