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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张照片破裂之前

此时此刻,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正挤在一扇窗户旁,一边向外眺望,一边用手肘推撞着彼此。
“我现在不想走。”德莱斯坦望着森林说道,“我怕。”
玛丽·汉德利挤眉弄眼地对温芙里德说:“好了,看看你干的好事,妈妈。你把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不。”德莱斯坦答道,“我不害怕怀尔森林,妈妈。我害怕自己永远也回不来了。”
卡斯伯特说:“哦,我只不过有一点……一点害怕。”
他们呆呆地盯着马路对面小牧场上的一只红棕色山羊,它正形单影只地吃着草。卡斯伯特以前从未见过山羊。对他来说,动物就是伯明翰的家猫和小鸟。而对德莱斯坦而言,动物则是《神奇的旋转木马》中大口嚼着雏菊的大屁股兔子。
那只羊紧张地抬起头,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咀嚼着。
“它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它是某种牛吗?”卡斯伯特认真地问道。
“其实不是。”小德回答。他从口袋里拽出一根还留着几片树叶的无刺山楂树嫩枝,手指快速地捻动着。他总是会捡一些自己能够玩弄上几个小时的树枝,然后随手把它们丢在梳妆台上。
“最近听到过什么动物的声音吗?”温芙里德突然询问两个叔祖母,仿佛是在打听最新的八卦。
“当然——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贝蒂娜叔祖母答道,“它们说,如今那里有一只威尔士老虎。”
“这是肯定的——”卡斯伯特的父亲假笑起来。他十分不礼貌地把腿从沙发上踢开,“这两个家伙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说罢,他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能够骄傲地开着低矮的新希尔曼顽童牌汽车离开伯明翰,他喜不自胜,但看上去仍像岳母所说的那样,如同“肚子里有只狗”似的。
“是时候吓唬吓唬他们,好好管教一下了,尤其是老卡迪。”卡斯伯特不喜欢这个昵称。他的父亲露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有可能会遇见臭猫,当心。”
在小型聚会中,“管教”这个词从他父亲的嘴巴里说出来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就像是一个刽子手开口赞颂别人的脖子线条优美。他的母亲告诉过他:“你们亲爱的老爸在结霜的早上都不允许一滴鼻涕从自己的鼻子里滴出来。就算滴出来了,他也会撒谎说没有。”
“管教?吓唬?”外祖母说,“嘘!你根本就不明白。”她说起话来十分和蔼,容忍中却带着一闪而过的嗖嗖剃刀声。
“我就是这么说的。”亨利答道,“这两个男孩尊重这一点,尊重他们从我身上学到的东西。我不介意不时在他们的屁股上揍几下。也许可以用我的皮带。”
“住嘴,汉克。”他们的母亲喝道。
“不是我不尊重森林,但我不认为里面还有什么老虎。”温芙里德说。威尔士边界区的人过去常称老虎为臭猫。她仰头凝视了片刻,仿佛是在回顾很久以前背过的分类法。“不过还有其他和老虎一样特别的东西。你们知道的,英格兰过去是有狮子的,还有大量的野猫。这是真的。在双轮手推车和石墓的年代,就是所谓的‘古代’,那时候是有狮子的,该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汉克。”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答道,“我不知道。这都是胡说八道。喝你的茶吧,妈妈。”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尊重点儿。”卡斯伯特的母亲说。
“哼。”温芙里德说,“没关系。”
卡斯伯特的母亲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对丈夫说道:“你就不能迁就一下他们吗,汉克?你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吗?”
两个叔祖母中更热情的贝蒂娜试图转换话题。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心里始终委婉地默默鄙视自己的侄子,也为温芙里德感到遗憾,因为这个克利姑娘是被令人生厌的女婿从西布罗姆维奇拽出来的。温芙里德不是血亲,然而和亨利相比,她更让人感觉亲近。
“你说你还带了一台相机,亨利?”
亨利朝那个女人皱起眉头,本能地露出了无情而又警惕的表情,差点儿陷进自己的座位里。他保持防御姿态待了片刻,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是在做准备,以防其他人混乱的喜悦之情会掀起巨浪,将他卷走。
“哼?”和平日一样,他发出了猪一样的呼噜声。在他看来,那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友善的噪声。
“亨利!”他的妻子呵斥道。他微微坐直了些,皮笑肉不笑地环顾着四周。在让他摆脱忧郁的心情方面,他的妻子很有一套。
“抱歉。”他说,“是啊,你都不知道,如今的胶卷要花多少钱。威尔逊先生那句‘你口袋里的英镑’[24]太好笑了。”
“亨利,你会很乐意拍点照片的,对吗?”
“哦,啊,当然了。好的。”
几分钟之后,在长篇累牍地讲完美国制造业的优点之后,他们的父亲拿出了自己的老柯达牌布朗尼127相机。这是亨利·汉德利极其信赖的一款人造树胶材质小相机。通过耐心摆弄,他能用它拍出令人难忘的全彩照片。照片的主题有三种:卡斯伯特、德莱斯坦或者任何一个在他或邻居的车前摆好姿势的人;当地的建筑项目;或是公园里沉默的天鹅。这个男人喜欢白天鹅。
“好了,你们这些无赖,靠墙。”他下令。卡斯伯特和小德跳起来,肩并肩站好,拒绝微笑,还把鸡翅骨一样瘦小的肩胛骨贴在了深色的墙面上。实际上,卡斯伯特正因害怕而颤抖着,通常来说,父亲任何的狂躁举动——尤其是在一两杯储藏啤酒下肚之后——都会演变成为用皮带对德莱斯坦和他的一顿暴打。
德莱斯坦把手中的山楂树嫩枝捻转起来,像是手中握着一个绿色的螺旋桨。他还把它塞进了嘴巴里,摆出一副愚蠢的表情,紧接着又严肃起来。
“微笑!”他们的父亲指挥道。终于,卡斯伯特窃笑起来,逗得德莱斯坦也笑了。镁光灯亮了。
在白热的光下,德莱斯坦的脸绽放出了强烈而阴暗的喜悦之光。他看上去很不一样。通常支撑着他饱满颧骨的孩子般的脆弱消失了。他红褐色的眸子看上去更小更坚定了,得意地用嘴叼着一根嫩枝。你一眼就能看出某些新的东西——一个男人强有力的眼神,正从这个男孩的神情中浮现出来。愤怒、大胆、正直。都是他的父亲所不具备的。
多年来,卡斯伯特一直留着这张照片,去哪儿都随身带着它。这张僵硬的白框方形彩色感光照片,是他对抗遗忘的卤化银法宝。他把它带去过棕色地带[25]、小客栈和英格兰的大街小巷,直到最终,在咽下了成千上万瓶温热的弗洛特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它为何如此重要了。这是德莱斯坦在这个宇宙中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可当它在他的口袋里被尿液浸湿、破裂开来时,他竟然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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