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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三角形

卡斯伯特站在动物园的灌木林中间,向前跳去。进入灌木林的过程就像是在松开什么东西。到达时,他还拽着好几圈湿漉漉的葡萄藤,身上满是刮痕。他的脑袋被挤出了一个惊人的红色大包。在远离围栏的冬青树中,他摸爬滚打,用两只手臂遮着自己的脸庞。
此刻的他,体内没有一滴酒,猛地从开口处冲了进去,在狭长河岸的顶部摆好了姿势。在那里,落叶松尖木桩取代了动物园主围栏,与灌木丛连在了一起。
“真是绕着里金[28]转了好大一圈呀。”他边说边喘着粗气。
他仔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惨不忍睹,到处都是撕裂的伤口和夹杂着泥土的擦伤,衣服下面的地方还在流血。又高又胖的他浑身脏兮兮的。如果肮脏的伦敦北部拥有一条巨大而曲折的消化道,他一定是从那里面被吐出来的东西,十分显眼。他从陈旧的生物网眼裤上拍掉了一块眼看就要被雨水冲刷的黄绿色泥土,还拍了拍比裤子更旧的海军蓝色阿迪达斯风雪衣——衣服里的发热细胞早就干涸了。他在树林里大步走了几步。就在他远离栏杆时,动物园系统发来的一条角膜信息出现了。
“现在是晚上六点十五分。伦敦动物园将在十五分钟后关闭。感谢今日您前来参观。期待再次光临!”
他又一次停住了脚步。转念一想,他想要脱掉风雪衣,不过天还是很凉。但现在风雪衣已经支离破碎了,其中一只袖子上扯出了三道白条。如果他现在这个游戏名叫“灾难”的话,这件衣服姑且可以认为是一件休闲服。不过更实际点考虑的话,一件破烂的风雪衣太过引人注意。他脱掉衣服,把它团成一团,丢到脚下,踢到了一段树根处。风雪衣的里面,他穿了一件相当干净的褐红色套头毛衣,是他在霍洛威路的一家后巷市场里讨价还价花了12.5英镑买来的。套头衫的正面印着城市的天际线,还有一句深不可测的“曼哈顿3000”。显然,这对地球上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不得不一直提醒自己,如果动物园的巡警看到他快步离开围栏,他就得解释他需要小便,却找不到厕所(他那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看上去足有一百岁的脸并没有经过昂贵身体模块的打磨,还遭到了弗洛特瘾的侵蚀,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泄露他的社会地位)。他会说他很抱歉自己看上去十分可疑,就像某个刚刚闯进动物园里的人似的,哈哈哈哈!这个借口太过时了!
他前往剩余的河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脚下却是在慢跑。他迈过了一段动物园所有步道旁都有的齐膝高的围栏。就在他左手边,前方大约二十码的地方,一个穿着闪光粉色夜行斗篷的保姆机器人推着一辆滑轮婴儿车停了下来,哦,站在樱草山附近向下看,他看到了一个保姆机器人。她长着一双抚慰人心的大眼睛,可调节肤色的数码肌肤现在是奶白色的。此刻她正望着一小群挤在角落里熟睡的豺狼。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龙卷风之神丢下的毛皮大衣。鉴于它们是你从动物园园区外就能看到的唯一一种动物,很少有买票的参观者会对它们感兴趣。
保姆机器人盯着卡斯伯特笑了,苍白的下巴颤抖着,嘴里还发出了一种轻柔的声音,可卡斯伯特移开了眼睛。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被安放在卵子形状的滑轮婴儿车里,他看不到。他知道,新贵们会雇用专业的贫民作为监控人员,这些监控人员坐在办公桌前,透过保姆机器人紫色的双眼同时看管十几个婴儿,遇到任何可疑的事情就向警卫队汇报(这是贫民能够找到的工资最高的工作之一)。
卡斯伯特兴奋得有些心神不宁。他能够听到远处,在动物园的另一边,几只猴子正在大叫。它们的婆罗洲语召唤如此哀伤,令他既着迷又心烦,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该绕远路去寻找它们。
一瞬间,卡斯伯特觉得把所有动物都放走的想法是愚蠢的,和一个适应能力很好的、正常市民的想法一样。他发出了听得到的“哟”的一声。“保姆啊,这是!”他大声喊了起来。婴儿小声啜泣起来。保姆机器人开始温柔地摇晃婴儿车,哼唱着威尔士语儿歌哄着婴儿。这正是他外祖母过去时常唱给他和德莱斯坦的那首歌:“所有亮晶晶的星星说,一整夜……[29]”那旋律差点儿让卡斯伯特因伤感而昏了过去。
“一整夜……”卡斯伯特跟着轻声唱了起来,口齿有些含糊,“哦,外祖母。”
豺狼的右边就是亚洲狮的领地,里面是层叠的水泥山丘和漂浮着睡莲的壕沟。他以前只见过它们一回,此时此刻却被它们的平静打动了。他怀疑,狮子们真的对他说过话吗?目力所及之处,他看不到任何一只狮子。苏门答腊虎、名叫约瑟夫的著名美洲虎、黑豹以及所有猛禽,也都悄然无声,就在它们的背后。过了几分钟,他似乎明白了,能够听到动物说话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甚至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上帝啊。”他说,“我完了。”
当保姆机器人像只巨大的粉色热气球一样带着自己的篮子飘走时,路上已经没有别人了。他凑上前去,看到里面共有五只豺狼,于是露出了一个痛苦的微笑。
“好了,嘿?你们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们现在打算说点什么吗?”
他斜眼看着它们。这些动物又脏又怪异,是货真价实而非基因克隆出来的——不像他每个星期天都能在园区里看到的那只卷毛西班牙猎犬。这些豺狼个子很矮,头盖骨狭窄,上面长着黄褐色的毛发,一对大大的尖耳朵里长满了白色的毛,如同斗篷般的黑毛沿着后背铺展开来。它们最奇怪的特点就是腿很瘦长,看上去就像踩着高跷的狐狸。围栏上的标牌上写道:“金色豺狼,坦桑尼亚。”
当然,东非已经有三十年没出现过一只豺狼了。那里大部分地区已被生物网络与“绿色燃料”农场所取代。
卡斯伯特轻轻敲了敲围栏,用轻柔却不至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你们好啊!伙计们,想不想聊聊?”
其中一只豺狼转过身来,打着哈欠。卡斯伯特掏出一片硅藻-肉桂口香糖,把它揉成一块坚硬的小坚果,推到了笼子里。口香糖掉在了地上。一瞬间仿佛施了魔法一般,豺狼们像幽灵一样全都站起来面对着他。一只身材瘦长的小豺狼脑袋向前伸了过去,将沾满灰的口香糖叼了起来,然后一仰脖把它吞进嘴里。小豺狼退后几步远离了其他豺狼,开始咀嚼起来。对于它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奇怪且难吃的食物。它快速反复咀嚼,下巴跟着抖动,看上去仿佛无法停下。这吓到了卡斯伯特,他后悔把口香糖塞给了它。小豺狼一直没有把视线从其他看上去饶有兴致、坐立不安的同伴身上移开。卡斯伯特把手掌按在了笼子上。一只体形更大、更壮硕的豺狼抬起头来紧盯着他,带着“欢快”的表情喘起了粗气。它的嘴巴半张着,白花花的长舌头在颤抖。卡斯伯特的肚子突然涌起了一种鲜明的感觉。那是某种活力,直冲他的脖颈。他感觉自己的双颊越来越温热,还带着一种刺痛感。
“嗨,嗨。”他对那只动物说。
他决定试一试,把自己画有记号的那根手指放在一组围墙上。他注意到,他画下的九毫米黑色印记至少是这道单薄围栏厚度的五倍。显然,他的剪线钳轻而易举地就能将豺狼们释放出来——在规格厚得多的围墙上也能用得上。
围栏上还挂着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黄色牌子,上面呈现的是一只手的黑色剪影,手掌上还被整齐地切出了一个半圆形,上面写着:
这些动物
也许会咬人
“最好不要把我的小手手伸到笼子里去。”他自言自语道,却感觉也许自己把手指留在那里,也不会遭受到任何伤害。
“你只不过是一只狗,不是吗?”他说,“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小狗狗!”
几分钟之后,豺狼们开始在长长的围栏里悄悄走动起来,除了仍在咀嚼口香糖的那一只。它们走起路来带着笨拙的优雅表情,仿佛它们可能是要歇歇脚,却又想表现出自己是有意图的。其中一只把头低垂向地面,像只警犬一样四处小跑起来。似乎某种东西妨碍到了它。它们牢笼里的大部分草坪都已磨损,露出了被爪子拍打得闪闪发光的长条形土地。几条粗糙而原始的根从土壤里冒了出来,就像在漆黑的湖泊里潜水的人那苍白的手肘。
卡斯伯特知道红色警卫队的人在追缉他,可他并没有注意到豺狼发现的事情:一个身材高大、没有披斗篷的警卫队队员正从紫蓝金刚鹦鹉那里迈着大步朝他们走来。
几只豺狼开始尖声吠叫,声音竟十分悦耳。
卡斯伯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移动过了。现在是时候活动一下了。
他蹒跚着迈开脚步,又停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了低矮的砖墙上,好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然后倾斜着靠在了一棵小榆树上。步道的某个地方应该画着可供自己游览的路线,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已经烂醉如泥了。他开始苛责自己竟屈服于来到这里的冲动。“该死!”
那个孤身一人的警卫队队员沉着脸重重撞上了他,手里还拿着金色的神经波长矛,可他似乎心不在焉,行色匆匆。
“滚到路边去,别过来。”警卫队队员压低嗓门,驻足了片刻,“浑蛋贫民。”
“哎哟,长官!抱歉,长官!”
“你听到没有?见鬼,整个国家今晚都要按照该死的国王的命令进入警戒状态。你有什么毛病吗?你看上去就像个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浑蛋,老兄。”
豺狼向着似乎正在嘲笑它们的警卫队队员咆哮起来。“肮脏的狗——这是你们猥琐的小伙伴吗?”
其中一只豺狼——也就是体形庞大的那只公狼——把身子卷了起来,朝着警卫队员扑了过去,重重地撞上了围栏。警卫队队员反射性地向后跳去。
“该死的狗。”他边说边摇了摇头,“应该被斩尽杀绝。”
警卫队队员走开了,显然暂时没有兴趣进一步虐待任何生物。鉴于卡斯伯特在红色警卫队的通缉名单上榜上有名,他能如此轻易地离开既反常又幸运。从最乐观的一面看,警卫队名单意味着逮捕和拘留;而在最差的情况下,要是碰上了一个邪恶的警卫队队员,名单上的贫民可能会被神经波长矛击中致死。没有被存入数据库或被契约束缚的贫民是可以在英国自由行走的。可私下里,警卫队队员有的时候一见到他们出现在中上层阶级和新贵聚集的地方,便会把他们打跑。而大多数情况下,警卫队队员也是会检查他们的守法状况的。无论一个贫民具备多么微不足道的权利和尊严,警卫队名单都会立刻将他们击垮。
 
再一次从警卫队队员手中逃脱,卡斯伯特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满心好奇。英格兰为什么进入了警戒状态?难道匿名军再次发起进攻了?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不过他不确定。
在豺狼围栏较远的那一边,几个穿着宽松绿石色菌丝球图案上衣的动物园工作人员出现了。他们开始艰难地穿过人行道和豺狼笼子的对开门之间的围栏。其中一个梳着棕色短马尾辫的女管理员紧紧地盯着卡斯伯特。他能够感觉到她正把他当作一只动物来打量,既心不在焉又放任不羁,如同一辆玻色子巴士上的乘客正在凝视着另一辆经过的巴士上的乘客,然后才移开眼睛。
卡斯伯特下定决心,他应该立即离开动物园。他猜自己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上一个警卫队队员可能已经拨通了电话。他得回去,但只能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走。或许他可以给巴杰瓦医生发一条角膜信息,让他为惠灵顿医院和戒弗洛特的事做好准备。
卡斯伯特沿着步道溜达起来。这里的路已经陷下去了,布满了宽大的裂缝,途中还有几处岔路,似乎设计者就想让大家轻易迷路似的。他感觉自己又放松了一些,迟钝地移动着,可他知道,这样的冷静很快就会耗尽。哦,上帝啊!他要是能再抱着洞穴里的弗洛特痛饮一口就好了。
他来到了一根黑色的金属管前,管子上挂着一块胶囊形状的白色标牌,上面用黑色的字母写道:“绿线路径:跟随绿线——你不会迷路,也不会错过任何东西!”标牌上画了一个指向地面的箭头和一组爪印,可卡斯伯特并没有看到什么绿线。他怀疑自己被动物园欺骗了,但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动物园只不过是没有好好安置参考标牌。他沿路飞快地奔跑,在经过的每个十字路口处驻足,阅读神秘的指示牌。一只爪子指的是猛禽区,一只长颈羚羊指的是阿拉伯大羚羊所在的偏僻区域,一个新月配上几颗星星指的是夜行动物世界。另一块印花布标牌上印有“伦敦动物学协会”首字母的缩写“ZSL”,三个字母分别是用斑马皮、蛇皮和虎皮的纹样呈现的,字母下面还印着一句该协会使用多年的口号:“保护生命。”说真的,卡斯伯特并不理解保护的意义,却把它当成了一种信仰。它肯定就在秘密办公室的某个地方,在某个隐蔽的小囚笼或试管里。和第二次王政复辟之后的英国其他地方不同,伦敦动物园所在的这十五公顷不等边三角形地带并没有回归维多利亚时代之前的社会风气,不会劳役、囚禁或在暗中征服穷人、动物以及除了英国人以外的外族人。在财产权起义后,动物园以外的自然资源保护便全部终止了。要不是伦敦动物学协会鞠躬尽瘁、人脉广泛的科学家核心,动物园早就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关门大吉了。
 
卡斯伯特终于来到了两个主要出口中的一个,他像个心满意足的客人似的朝外走去。当他转动叮当作响、如同陈旧笼子般的十字转门时,因为恐惧而突然出现的肿块似乎在他永远也无法亲眼看到的糟糕嗓子里膨胀开来,又很快消失了。
他出来了,还可以自由地回来,只要不一头撞上警卫队的人。此时此刻,他无精打采地从大门走了出去,站在那里,为自己做了些什么而感到惊奇。他品味着那种感觉,瞥了瞥自己的身边。他还没有释放任何动物,但确实做了些无可匹敌的事情。一切都是他草率的计划、建造的洞穴、摸爬滚打的经历和豪饮弗洛特共同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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