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奇技的绿色圣卡斯伯特
卡斯伯特曾在全家人——父亲、母亲和他自己——怀着沉重的心情去给外祖父扫墓时，看到过一种近乎畸形的抽泣。这是他的父亲此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掉眼泪。卡斯伯特的父母已经二十年没有去扫过墓了。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后的事情——就是德莱斯坦在到访叔祖母家农舍期间失踪之后的两年，也是卡斯伯特掉进道尔斯小溪、被水獭“救起”之后的两年。他记得，外祖母那时已经长期卧床不起，因此他不得不对父亲发誓，不把这次外出扫墓的事情告诉外祖母。父亲很少流露敏感的一面。
“这会让她伤心。”他的母亲解释道，“她已经把这段过去埋葬了，不应该再被人提起。”
汉德利一家坐着浅绿色的希尔曼顽童牌汽车，从西布罗姆维奇出发，向西南方行驶，穿过达德利、内瑟顿、采石场浅滩和莱尔，前往黑乡的另一边。穿过斯陶尔布里奇和奇蒂，他们再一次驶上了怀尔森林那条狭窄的、已被废弃的羊肠小道。
虽说阿尔弗是他的岳父，但亨利·汉德利对这个自己想象中的男人——一个士兵，一个白手起家的农夫，一个会在早晨喝酒的酒鬼——满心的崇敬之情实际上已远远超越了他仍旧在世的父亲。他的父亲住在斯塔福郡的大篷车老年社区里。说来奇怪，他出名的原因竟是因为做得一手美味的橘子皮岩皮饼。
“如果你最终能够做到阿尔弗·文洛克那家伙的一半，”亨利告诉儿子，“你就能让爸爸感到骄傲。”
“可他不是你的爸爸，不是吗？”卡斯伯特记得自己那天曾经这样问道。“外祖母说他是个温和的人，非常亲切。他是个亲切而又温和的人。”
“哈。”他的父亲答道，“他是个正直的硬汉。”
卡斯伯特还记得车子是如何全速开到了一座名叫圣卡斯伯特的古老诺曼底风格教堂的。他就是以这座教堂命名的。车子被停在了一条半圆形的碎石车道上。这里距离怀尔森林不到一公里。车道中央种着他见过的最绿的草坪。天空湛蓝、平和。阳光中布满了斑点。褐雨燕像破裂的热电子一样绕着广场的钟楼转圈。
“你会学到一两样东西的。”他的父亲笑着告诉他们，几乎是跳着进入教堂的，心情难得愉悦，“你的外祖父就在英格兰这一区域中最古老的教堂里！”
一头白发、留着两道白色粗眉的瘦削教堂司事向他们展示了被嵌在内墙灰泥中的一堆畸形石头。据他所说，这些都是“古教堂”遗留下来的，诺曼底人在“古教堂”遗址之上，建立了圣卡斯伯特教堂。祭坛附近有一块精致的橡木圣坛屏风，上面画着几张男人的面孔。他们的脑袋周围环绕着光环般的绿叶，嘴里还喷涌出了橡树和常青藤的叶子。其中几张面孔流出的眼泪也是树叶。
终于，他把一些人带进了地下室，仔细查看起了一本葬礼记录。他称之为“书”，将其存在书桌里一个时髦的铁质保险箱里。保险箱似乎没有人用过，上面落满了灰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书卷拿出来，重重地摆在书桌上。空气中飘荡着乳香的味道。
“你说的是阿尔弗莱德·威斯坦·文洛克？”
“嗯，死于一九三三年。”他的父亲答道。
教堂司事开始仔细翻阅起来。“汉德利……汉德利……汉德利。”他念叨着，停在其中的一页上，大拇指顺着一个长长的纵列向下滑动。只见他把脸凑上前去，贴着纸张，却又突然直起身子，退后了一步。他仔细端详着卡斯伯特的父亲，看上去十分紧张，一边摇头一边皱着眉。他再次在布满大方格的纸张中翻阅起来，却不是在查看什么——而是完全出于礼貌。很快，他停下了。
“有一件事。”他说道。卡斯伯特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重复着这个短语：“一件事。”
“无法准确找到你亲属的位置。”他说，“那条古老的小巷，看到了吗？”他舔了舔嘴唇，垂下视线。卡斯伯特的父亲仍旧温和地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那条古老的小巷。”教堂司事说，“就是沿着教堂墓地旁的那条——那里有一座石墙，看到了吗？它很危险，特别窄，看到了吗？”卡斯伯特的父亲脸红了，笑容瞬间消失。“地方议会将它拓宽了。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挪走了几个没有标记的坟墓。”
“无法找到！”卡斯伯特的父亲大喊起来，“什么？”
教堂司事摘下绿色的格子花呢帽，用手指揉捏起来。“呃，我们只会在发现这些坟墓的时候移走它们，至于哪儿能够找到它们……提醒你们一句，我们……我恐怕有几个地方——好几个地方——挖沟机和建筑工人出了点问题。他们……把不该移走的土给移走了，明白吗？我们就是不知道那些平面图后来去了哪里，再也找不到了。倒霉的总是穷人，不是吗？”
卡斯伯特的母亲回答：“我们不是穷人。”
教堂司事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不过，被搬走的坟墓都是葬在身怀奇技的圣卡斯伯特雕塑脚下的——是属于那些没有多少钱、遭人抛弃和乞丐之类的人的。我们怀疑，他们中半数……还在雕像脚下，剩下一半，你们看——我很遗憾地说——就在新修的人行道下面。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们，明白吗？”
教堂司事用手翻来覆去地玩弄着帽子，把它放下后将书放回了保险柜里，扣上了锁扣。他看上去很悲哀，却并不惭愧。卡斯伯特的父亲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紧接着，他狠狠地挤着眼睛，哭了起来。
“该死的，我肯定要投诉你。”他的父亲边说边发出了轻蔑的哼声，四处挥舞着手臂。
“汉克。”卡斯伯特的母亲叫道。
“我要去见该死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亨利继续说道，“我会的。”教堂司事点了点头，仿佛觉得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我不怪你，先生。我无法怪你。”教堂司事回答，“我实在是无法怪你。”
最终，全家人迈着艰难的步伐，一言不发地走向了教堂墓地，去看雕塑。教堂司事跟在他们的身后，保持着距离。某一刻，他迈步向前，引导四人走向了教堂墓地里一个整洁、平坦而漂亮的角落——乞丐墓地剩下的那一部分。红白色的剪秋罗在绿草茵茵的坟冢上绽放着。圣卡斯伯特饱经风霜的塑像就矗立在一座镀着浅绿色的厚重铜基座上。
多年以来，来自黑乡的酸雨赋予了这座雕塑硫酸铜的铜绿色。圣人身披松散的主教法衣，头戴法冠，正俯身提起衣服，露出一条腿，让一只海獭来安抚自己。两只短毛的水獭（奇怪的是，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刚毛猎狐梗）在卡斯伯特的脚边伸着懒腰。水獭是用棕漆古铜制成的，颜色和土壤一样，和他在德莱斯坦消失那天在怀尔森林附近见过的一样。其中一只水獭的前腿是离地的，如同天使般紧紧握在一起，爪子举着一个小十字架。站在北海祈祷时，卡斯伯特要被冻死了，于是上帝派来了水獭给他温暖，为他擦干双腿。
亨利·汉德利朝着雕塑露出了扭曲的眼神。
当时，一切对于卡斯伯特似乎已经十分明显了，水獭和圣人都是直接来自天堂的。动物、人类，还有神，大家都是同一种东西的一部分。他想起外祖母很久以前说过，她的父亲就训练过一只水獭，在基德明斯特附近的斯陶尔河和塞文河上捕捞鳗鱼和斜齿鳊，让镇上许多人都分外眼红。卡斯伯特的父母都声称这是不可能的，但对卡斯伯特来说，这绝对有可能。
“外祖父被一个绿人守护着。”卡斯伯特说，“就像德莱斯坦一样。”
“哦，上帝啊。”他的父亲说，“要是该死的郊区牧师能来看着他就好了。”
“汉克。”卡斯伯特的母亲朝着丈夫挤了挤眼，“儿子在这儿呢。求你了。别在这里这么说。”
那一天，他的父母看上去已经被彻底击垮了，可身心都受到挫折的卡斯伯特其实倍感骄傲。他仍旧记得自己是如何抚摩着其中一只水獭的脑袋说了句“不可思议”。对卡斯伯特来说，他外祖父的幽灵所在的地方再清楚不过了。他迷失的肉体，正被折叠在英格兰的深处，由圣卡斯伯特和能够在两个维度间穿梭的水獭守护和标记着。这比任何墓碑都强多了，比宗教、比他的父母强多了，甚至超越了英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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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让她伤心。”他的母亲解释道，“她已经把这段过去埋葬了，不应该再被人提起。”
汉德利一家坐着浅绿色的希尔曼顽童牌汽车，从西布罗姆维奇出发，向西南方行驶，穿过达德利、内瑟顿、采石场浅滩和莱尔，前往黑乡的另一边。穿过斯陶尔布里奇和奇蒂，他们再一次驶上了怀尔森林那条狭窄的、已被废弃的羊肠小道。
虽说阿尔弗是他的岳父，但亨利·汉德利对这个自己想象中的男人——一个士兵，一个白手起家的农夫，一个会在早晨喝酒的酒鬼——满心的崇敬之情实际上已远远超越了他仍旧在世的父亲。他的父亲住在斯塔福郡的大篷车老年社区里。说来奇怪，他出名的原因竟是因为做得一手美味的橘子皮岩皮饼。
“如果你最终能够做到阿尔弗·文洛克那家伙的一半，”亨利告诉儿子，“你就能让爸爸感到骄傲。”
“可他不是你的爸爸，不是吗？”卡斯伯特记得自己那天曾经这样问道。“外祖母说他是个温和的人，非常亲切。他是个亲切而又温和的人。”
“哈。”他的父亲答道，“他是个正直的硬汉。”
卡斯伯特还记得车子是如何全速开到了一座名叫圣卡斯伯特的古老诺曼底风格教堂的。他就是以这座教堂命名的。车子被停在了一条半圆形的碎石车道上。这里距离怀尔森林不到一公里。车道中央种着他见过的最绿的草坪。天空湛蓝、平和。阳光中布满了斑点。褐雨燕像破裂的热电子一样绕着广场的钟楼转圈。
“你会学到一两样东西的。”他的父亲笑着告诉他们，几乎是跳着进入教堂的，心情难得愉悦，“你的外祖父就在英格兰这一区域中最古老的教堂里！”
一头白发、留着两道白色粗眉的瘦削教堂司事向他们展示了被嵌在内墙灰泥中的一堆畸形石头。据他所说，这些都是“古教堂”遗留下来的，诺曼底人在“古教堂”遗址之上，建立了圣卡斯伯特教堂。祭坛附近有一块精致的橡木圣坛屏风，上面画着几张男人的面孔。他们的脑袋周围环绕着光环般的绿叶，嘴里还喷涌出了橡树和常青藤的叶子。其中几张面孔流出的眼泪也是树叶。
终于，他把一些人带进了地下室，仔细查看起了一本葬礼记录。他称之为“书”，将其存在书桌里一个时髦的铁质保险箱里。保险箱似乎没有人用过，上面落满了灰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书卷拿出来，重重地摆在书桌上。空气中飘荡着乳香的味道。
“你说的是阿尔弗莱德·威斯坦·文洛克？”
“嗯，死于一九三三年。”他的父亲答道。
教堂司事开始仔细翻阅起来。“汉德利……汉德利……汉德利。”他念叨着，停在其中的一页上，大拇指顺着一个长长的纵列向下滑动。只见他把脸凑上前去，贴着纸张，却又突然直起身子，退后了一步。他仔细端详着卡斯伯特的父亲，看上去十分紧张，一边摇头一边皱着眉。他再次在布满大方格的纸张中翻阅起来，却不是在查看什么——而是完全出于礼貌。很快，他停下了。
“有一件事。”他说道。卡斯伯特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重复着这个短语：“一件事。”
“无法准确找到你亲属的位置。”他说，“那条古老的小巷，看到了吗？”他舔了舔嘴唇，垂下视线。卡斯伯特的父亲仍旧温和地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那条古老的小巷。”教堂司事说，“就是沿着教堂墓地旁的那条——那里有一座石墙，看到了吗？它很危险，特别窄，看到了吗？”卡斯伯特的父亲脸红了，笑容瞬间消失。“地方议会将它拓宽了。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挪走了几个没有标记的坟墓。”
“无法找到！”卡斯伯特的父亲大喊起来，“什么？”
教堂司事摘下绿色的格子花呢帽，用手指揉捏起来。“呃，我们只会在发现这些坟墓的时候移走它们，至于哪儿能够找到它们……提醒你们一句，我们……我恐怕有几个地方——好几个地方——挖沟机和建筑工人出了点问题。他们……把不该移走的土给移走了，明白吗？我们就是不知道那些平面图后来去了哪里，再也找不到了。倒霉的总是穷人，不是吗？”
卡斯伯特的母亲回答：“我们不是穷人。”
教堂司事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不过，被搬走的坟墓都是葬在身怀奇技的圣卡斯伯特雕塑脚下的——是属于那些没有多少钱、遭人抛弃和乞丐之类的人的。我们怀疑，他们中半数……还在雕像脚下，剩下一半，你们看——我很遗憾地说——就在新修的人行道下面。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们，明白吗？”
教堂司事用手翻来覆去地玩弄着帽子，把它放下后将书放回了保险柜里，扣上了锁扣。他看上去很悲哀，却并不惭愧。卡斯伯特的父亲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紧接着，他狠狠地挤着眼睛，哭了起来。
“该死的，我肯定要投诉你。”他的父亲边说边发出了轻蔑的哼声，四处挥舞着手臂。
“汉克。”卡斯伯特的母亲叫道。
“我要去见该死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亨利继续说道，“我会的。”教堂司事点了点头，仿佛觉得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我不怪你，先生。我无法怪你。”教堂司事回答，“我实在是无法怪你。”
最终，全家人迈着艰难的步伐，一言不发地走向了教堂墓地，去看雕塑。教堂司事跟在他们的身后，保持着距离。某一刻，他迈步向前，引导四人走向了教堂墓地里一个整洁、平坦而漂亮的角落——乞丐墓地剩下的那一部分。红白色的剪秋罗在绿草茵茵的坟冢上绽放着。圣卡斯伯特饱经风霜的塑像就矗立在一座镀着浅绿色的厚重铜基座上。
多年以来，来自黑乡的酸雨赋予了这座雕塑硫酸铜的铜绿色。圣人身披松散的主教法衣，头戴法冠，正俯身提起衣服，露出一条腿，让一只海獭来安抚自己。两只短毛的水獭（奇怪的是，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刚毛猎狐梗）在卡斯伯特的脚边伸着懒腰。水獭是用棕漆古铜制成的，颜色和土壤一样，和他在德莱斯坦消失那天在怀尔森林附近见过的一样。其中一只水獭的前腿是离地的，如同天使般紧紧握在一起，爪子举着一个小十字架。站在北海祈祷时，卡斯伯特要被冻死了，于是上帝派来了水獭给他温暖，为他擦干双腿。
亨利·汉德利朝着雕塑露出了扭曲的眼神。
当时，一切对于卡斯伯特似乎已经十分明显了，水獭和圣人都是直接来自天堂的。动物、人类，还有神，大家都是同一种东西的一部分。他想起外祖母很久以前说过，她的父亲就训练过一只水獭，在基德明斯特附近的斯陶尔河和塞文河上捕捞鳗鱼和斜齿鳊，让镇上许多人都分外眼红。卡斯伯特的父母都声称这是不可能的，但对卡斯伯特来说，这绝对有可能。
“外祖父被一个绿人守护着。”卡斯伯特说，“就像德莱斯坦一样。”
“哦，上帝啊。”他的父亲说，“要是该死的郊区牧师能来看着他就好了。”
“汉克。”卡斯伯特的母亲朝着丈夫挤了挤眼，“儿子在这儿呢。求你了。别在这里这么说。”
那一天，他的父母看上去已经被彻底击垮了，可身心都受到挫折的卡斯伯特其实倍感骄傲。他仍旧记得自己是如何抚摩着其中一只水獭的脑袋说了句“不可思议”。对卡斯伯特来说，他外祖父的幽灵所在的地方再清楚不过了。他迷失的肉体，正被折叠在英格兰的深处，由圣卡斯伯特和能够在两个维度间穿梭的水獭守护和标记着。这比任何墓碑都强多了，比宗教、比他的父母强多了，甚至超越了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