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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的愤怒

阿斯特丽德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她笨手笨脚地跪在了地上,就在摆着弗洛特、香槟、斯提尔顿干酪和鹅肝酱的宴会桌旁,腰部以下仍是裸露的。她的心脏似乎正在挣扎着跳动,和大猩猩的一样。难道组织成员也给她塞了什么致命的作料吗?她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猜测——很快,她发现令人敬畏的梅森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我扶你起来,好吗?”他问道,嘴唇微微颤抖着。
“不行……”她答道,“好吧。”
就在他用一只手臂将她拉起时,她的双腿一瞬间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这让她猛地感受到了一阵战栗的快感。她差一点就把梅森推到地板上,好让他能够进入自己的体内。
他似乎也挣扎了片刻,好像是在摆脱、逃避她。
“该死。”她说道,“不知为什么……我真的为你发狂。对不起。这……”
他拽着她站了起来,任她转过身去。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没关系。”他答道,“我只不过……我这人有点儿迟钝,你懂吗?而你是那么……你很美。不过,你的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已经走了吗?”她问。
“谁?”
“那个可怕的男人,举着烈酒杯的那个。”
“嗯,当然。”梅森作答的方式在阿斯特丽德看来就像是在说,当然,不管你怎么说。
阿斯特丽德重重地靠在梅森的身上,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稳住自己的身体。然而,她心里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仍像一只没有眼窝的眼睛,无助地四处打量,结果视线卡在了梅森的身上,无法移动。她不知道这种无助的裸露,这种对另一个动物的温暖卑躬屈膝的渴望与依赖,是否能从某个角度说明她已经真正跨过了二次戒断过程中最后的一个坎。自此,一段新的人生就要展开了。她痛恨需要的感觉,渴望再次做回水獭女王,拥有如同橡树一样强壮而坚硬的腿,还有如同天空般辽阔的思想。
“你看到他了吗?”阿斯特丽德问道。
梅森只是朝她笑了笑:“我们得给你找条裤子。”因循守旧且过分能干的他也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放纵。那些身穿白色套装、比疯子还要疯狂的人将这个夜晚带入了超越外交的领域。他的脑海中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美国是不是也遭到了袭击?他是不是被下了药?还是说他莫名得了什么精神病?他还活着吗?他觉得今晚发生的事可能会永远改变他的看法,但不管这是不是幻觉,他又是否被人下了药,是生是死——就他而言,他是不可能让一个显然正处在痛苦之中的女人半裸着在大使官邸中四处游荡,却不给她找件衣服的。
他打开苏莱曼巨大的行李袋,翻出了一条陈旧而破碎的“飞哥与小佛”图案睡裤。这条裤子肯定有五十年的历史了。阿斯特丽德欣然套了进去。
“好了。”梅森说,“我想去查看一下那些动物。”
“跟我来。”阿斯特丽德对苏莱曼和梅森说,“我们可以试着把它们赶到广场中间去。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就在那时,格罗夫纳广场西边的树林背后不远处,阿斯特丽德早些时候听到过的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噪声越来越近,如同神龙组成的一个密集方阵,嘴里喷出炼狱的火焰,吐着炙热的金色闪电。
“天啊。”梅森说,“我们走吧。那东西听上去不像是想和我们做朋友。”
“可我的签证怎么办?”苏莱曼问。
“你会拿到签证的。”梅森回答,“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三人走下大使官邸的台阶,来到了人潮拥挤的广场。大象拉央又在发脾气了,精神振奋地尖声叫喊着。救救我,大象对阿斯特丽德说,带我去一个温暖的国家。在阿斯特丽德朝它走去时,大象几乎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阿斯特丽德回头望了望梅森和苏莱曼。“哦,我的上帝。”她说,“我刚刚听到……我听到大象在和我说话。”
梅森感叹了一句:“哦,老天!”
阿斯特丽德没有机会享受自己这门跨越种族的新语言的技巧。此时此刻,当她看到其中几个中性人的面容时,一种新的恐惧袭上了她的心头:他们所有人似乎都成了马歇尔·艾普怀特,在她眼中都长着同样的蓝色眼睛、浓重眉毛,脸上带着欢快而阴柔的蔑视表情。
“他会杀了我的。”她说,“他会试图杀了我们所有人的。我们必须得走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把传统手枪的响声,大象拉央如同一堆灰乎乎的东西,伴随砰的一声巨响跌落在了阿斯特丽德的身旁,以至于广场上的树都沙沙作响起来,窗户也被震得发出了咯咯声。梅森和苏莱曼的膝盖也感受到了这次剧烈的震动。这一枪似乎是从一群吵闹的贫民中射出来的,不过很难说。这只动物的死就是片刻间的事情,非常彻底。四肢不曾颤抖,耳朵也没有抽搐。
“不!”梅森哭喊着朝阿斯特丽德和大象跑去,“该死的,不!”
是谁?他问自己,见鬼,是谁?海军陆战队?警察?这些中性人?还是一个普通的伦敦人?为什么?为什么?“别开枪。”他喊叫起来,“别开枪,你们这群该死的浑蛋,住手!”
一阵古怪的新噪声响彻树林,如同用鲜活的肉体制成的一把木锯。
吼——哈!吼——哈!吼——哈!
就在这时,被沙猫称为“夜之首领”的黑豹蒙蒂从其中一棵悬铃树树干上一跃而下。它在那里挂了几秒钟,像条发光的黑色丝绸围巾一样垂着,紧接着掉落到了两个中性人的后背上。蒙蒂一直在跟踪大猩猩和大象——尾随它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斯特丽德抬头望了望,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力量的天平似乎正朝着动物那一边压下去。
“呀!”苏莱曼倒吸了一口气,“豹子!”
豹子开始在中性人中乱咬起来,伸手可及的任何人类都不放过。它所拥有的力量超越了人类的所有机器,是任何编号的咒语都不能及的。蓝紫色的液体从中性人的脖子里喷吐出来,如同破损的草坪软管。那不是鲜血,十分冰凉,尝起来有些苦涩,这让豹子更下定决心,要强迫这群异教徒就范。
大猩猩凯巴里远远地看着,急躁地将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反复地,来回地。
“住手。”大猩猩朝着蒙蒂呼喊,“求你了,让我们平静地上路,我的朋友。朋友!”
“救世主来了!”蒙蒂不讲道理地尖叫着,用自己的爪子钩住任何一点乳白色的肉体,然后啃咬、撕碎。“为了所有人,为了大家,为了现在,为了你!”
阿斯特丽德能够听到这只生物所说的每一个字,尽管她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它们。
“啵——落——啵——落——啵——落喔喔!”那只动物咆哮起来,“在救世主面前鞠躬和祈祷!”
“救世主?”阿斯特丽德询问这只大型猫科动物。
“他在等你,在动物园里。”蒙蒂暂时停止了战斗。尽管他们仍处在一片混战之中,不知怎么,它却在亲昵地对她一个人说话。“你,一切不羁事物的公主,‘贯穿绿色导火线’的力量,你,就是水獭之神。”
“这不可能。”阿斯特丽德答道,“我只不过是伦敦一个孤独的弗洛特成瘾者,而你只不过是死神的征兆。”
“你会明白的。”蒙蒂说。黑豹一举跃入空中,砰的一声击中了一个中性人。
“到里面去!到里面去!”中性人重复着,试图砍伤这只黑猫灼热的口鼻。
“低头!鞠躬!”
广场上的某些市民决定将凯巴里包围起来,他们开始朝它掷物品——塑料瓶、皮带扣、鞋子。“该死。”梅森紧紧地和阿斯特丽德与苏莱曼挤作一团,“一群该死的蠢货。”
“他们为什么想要伤害大猩猩?”苏莱曼问,“它又没有伤害任何人。”
“让我去死吧。”阿斯特丽德能够听到凯巴里在恳求,“让我走。”
计划杀害这只大猩猩的并不是中性人,而是人类暴徒。
此刻,阿斯特丽德和梅森眼睁睁地看着凯巴里摔倒在地,就在大使馆对面的街道上:这只猿侧躺在草坪上,紧紧捂着疼痛的胸口。梅森朝它跑了过去,阿斯特丽德和苏莱曼紧随其后。
崇高的银背大猩猩遭遇了心肌梗死。白衣侵略者的出现,出逃的压力,蓝紫色液体的喷发,久坐多年的愤怒,好心管理员的手指饼干,还有这群普通人的辱骂——最终它已无法承受。
凯巴里被自己在动物园以外发现的一切击垮了。人类不仅是它的敌人,甚至丝毫不比动物更值得尊敬。它将永远被人类追捕。整座城市只不过是动物园的赘生物,而它永远也无法逃脱。
凯巴里的周围也充斥着卡斯伯特在动物园里听到过的声音——“天堂之门”尖锐、挑剔、甜得发腻的声音。那些声音一直在重复着某些话。“哺乳动物将从地球上消失”“消灭动物”。毫无疑问,凯巴里心想,联攻派民兵肯定即将到来。奇怪的是,它知道自己会更喜欢他们。在被一把弯刀切成碎片的过程中,你是死于接受了真正感情的终结,某种既属于动物又属于人类的东西。相反,这里则是超然的、数字化的暴民屠杀。这就是彗星“库伦-兰泊思”的真相。它带来的是超越之前任何一个千年的屠杀可能。要是它能够赶去圣詹姆斯公园或海德公园,抑或是怀尔森林——也许就能在美丽的英格兰树林的掩盖下,俯身缓缓前行,从一片绿地走向另一片绿地,直到回到刚果。哦,要是它能够平静地死在阿尤斯树和沙贝利树下,让蚂蚁搔着它的关节,身边围绕着自己的家人,它将是多么满足呀。
呼吸变得困难,它试着将空气吸进去,却只是徒劳。它觉得头晕眼花。
此时此刻,梅森正将凯巴里抱在怀中,他让这只悲哀的巨兽靠着自己,而苏莱曼则把一只手搭在了梅森的肩膀上。在彭德尔顿县,梅森也曾抱过被自己射杀的奄奄一息的雄鹿。他会对它们说出同样的话:“没事的,伙计,没事的。”
就在那一刻,阿斯特丽德确信自己看到大使馆房顶上栖息着的那只金色的老鹰也苏醒了,像是摆脱恼人的荆棘般,它撕扯着爪子上的螺栓。这只猛禽朝着广场上的四只动物飞了下来,在它们的头顶盘旋。它是美国中的美国,如同奥莫托索的约鲁巴语“ori”一样拥有动物的核心和内在的火花。一个被伪装成艺术的守护者,永远无法被任何死亡组织的计划纳入其中。
在老鹰的影子下,凯巴里也对梅森开口说话了,因为他这一生也在努力聆听动物。至少现在,就在今晚,他可以听到它们说话了。
凯巴里说:“我要告诉你们两个人,‘嘎勾嘎嘛噶咩嘟’。这是今日的幸存者认识彼此的生命之语。我从动物世界里将它传递给你们。这是违背死亡潮流的声音,意思是‘我想要活下去’。”
说罢,大猩猩的视线暗淡了下去,心脏颤抖着停住了。它保持着抬头凝视阿斯特丽德的姿态。在它的眼中,她似乎是飘浮在自己上方的。它用强有力的猩猩语对她说:“嘎勾嘎嘛噶咩嘟,阿斯特丽德。活下去!活下去,美丽的救世主。你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你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拥有奇技的人。你是荒野的公主,是英格兰的水獭之神。你将拯救我们的国度,拯救我们的世界。不过我向你保证,躲避痛苦与悲伤的代价就是灵魂与肉体的毁灭。就像你不能禁锢一只动物还期待它能够存活一样,你不能重新拿起弗洛特。你必须一直想象绿色的世界,必须朝着它前进——在通往幸福命运的路上,我们将陪伴在你左右。帮帮动物园里的那个陌生人。那个认为你是他兄弟的可怜疯子。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的外祖父,阿斯特丽德。但这无关紧要。事实上,他有可能就是你的外祖父。”
“我听到你的话了。”阿斯特丽德答道。一系列新的国王公告和橙色警报在她的眼中亮了起来,可她读都没读就忽视了它们。
“要是我能把自己的双眼剜出来就好了。”她愤怒了,“讨厌!”
老鹰的金色双翅如同长了羽毛的盾牌,遮住了他们所有人,在广场四周搅起了一团尘雾,把那些生物——三个智人和一只大猩猩——隐藏在自己的翅膀下,保护着他们的安全。阿斯特丽德看到,他们被紧紧拉在了一起,仿佛正围着谚语中的马车转圈,但“天堂之门”的追随者们很快就会找到他们,逼迫他们服药然后使他们进入吞噬灵魂的机器。她猜测,他们必须离开,不然就会被毁灭。
丝毫未感到惊奇却悲痛欲绝的苏莱曼现在确信,他什么新的国家都去不了了。这些美国的外来恶魔——他决定这样想他们——已经将他们包围了。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微弱希望就是夜之首领。
显然对中性人的银色电枪、子弹和投掷暴徒的机器免疫的黑豹变得越来越疯狂,极其致命,用豹语尖叫着将苍白的恶魔们撕成了碎片,像是在撕开许多腐烂的白桃。
老鹰的羽毛扇动着,阿斯特丽德感觉自己吻了吻躺在那里、艰难喘息的凯巴里的前额。
“你醒醒。”她说道,甘草色的头发滑落下来,轻抚着它的脸庞,“醒醒。”她不得不想象,这就是二次戒断过程中,她眩晕的大脑空想出来的男中音:她真的在对一只大猩猩或是在对自己说话。“求你了!”
凯巴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死去的母亲。它被命名为常胜将军,是它父亲的种族在刚果东部翠绿山峦间的女统治者。阿尤斯树下,它在母亲的发丝间看到了树叶,感觉它正将自己拉近身旁。吐出最后一口气时,它听到它粗声粗气地唱起了猿猴的摇篮曲,用一颗也许已经超越了人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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