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李奥
李奥往后一靠,双手撑住后颈,看着反射阳光的小水珠流淌过窗前。刚才他在看书,但是随着水珠闪动的光线牵动了他的视线,心思一时半刻回不去书上,心情有点躁动。冬天还远看不到尽头,然而此时每支冰锥的尖端都缀着一颗颤抖的光珠,空气则散发着水与土壤的气味,这还是今年头一遭。早上他穿过中庭去食堂的时候,照在脸上的阳光也带来了真正的暖意。突然之间,山区短暂的白天变得有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活跃,预告着春天的来临。他心知不可尽信天气,蒙特维尔可能会在瞬间回到冬天,瀑布将会再度冻结,残雪上头又会覆盖一层积雪……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为之精神一振。很快地,真的要不了多久,眼前无边无际的单调山坡将会化为一整片广阔的绿意,遍地野花开放,微风吹送药草的气息,鸟儿也开始歌唱。随着白天愈来愈长,教授也会变得愈来愈烦躁,脾气愈来愈火爆,学生则会为了抢书在图书馆打起来。接着春天转为夏天,学生全都忙着交作业和考试。曾经有好几年每当炎炎夏日到来,李奥委会搁下公事,抬头看着无云的天空,庆幸自己再也不用坐在小礼堂挥汗写考卷,也不用忍受被汗水浸湿而发皱、写字时还会黏手的试卷纸。然而今年他的感觉却和以往不同,似乎感到有些怀念,但只是似乎而已。
他依然以手撑着头,轻轻地左右晃动,接着将双手向上伸直,关节发出喀啦声。他已经不是二十几岁了,今年冬天缺乏运动,于是现在尝到了报应。但他总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自从离开学校 ── 不,应该是自从获得金奖开始,或者是自从校长站在他们面前说:「抱歉,各位同学……」他不得不立即从回忆中转身,不过现在要这么做比以前容易多了,只要刻意将心思转往今天下午的行程就好。他会拿着第一版游戏草稿去敲卓莱登教授的门,经过修改或许会变成佳作,可以刊登在《人人游戏》或《新先驱报》,要是走运的话或许还会登上《险中求胜》。他知道她会说什么,她会说李奥为了民粹主义牺牲了作品精致度,但他还是十分期待跟她会面。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去找她,两人发展出一种见面模式,他每隔一天去找她,半是恳求、半是自我推销地要她帮他看杂文、论文和圣之嬉草稿。他们聊到仲夏游戏好几次,不过她不愿意透露半点进度。当然她就像以往那样粗鲁且棘手,但日子熬久了终于让他等到转机。她原先带着敌意拒绝他,后来态度渐渐软化,有时候甚至会放下防备跟他吵起来,身体前倾、用力捶桌,为了菲利多尔或哈农库特而激动。有时候他说的话也会让她发笑,但哄她笑真是太不划算了,因为她每次笑完不到几分钟就会匆匆告退,说要回去做事。不过呢,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有时会向他抛来若有似无的眼神,勉强算是温柔的眼神吧。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坐直身子,抿紧嘴唇。温柔?真的假的?但应该是真的,不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绝对有看到类似温柔的什么,毕竟,怎么会看不到呢?要是他想的话,他便能够散发出十足的魅力,更何况他以往的事业就是靠魅力拚来的,老天。现在他尽全力让自己显得迷人,不由自主地希望她喜欢自己。有时候她会笑出声,有时候她的眼神会让李奥觉得,她对他的了解远超过想象,还有……这些时刻在他的体内迸发出火花,让他的身体微微发痛,微微发热。她不是卡费克,但他也逐渐忘记了这一点。
湿润的微风吹动窗棂,让一阵骤雨般的小水滴从屋檐洒落下来。他眨了眨眼,驱散眼前彗尾般的黑色残像。之前买给她的香水都没有听她提起过。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她不是习惯接受礼物的女人。有些女人收礼收得理所当然,她们会说一些空泛的感谢词语,像克丽赛丝就是这类女子。搞不好她看到礼物乐昏头了,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想象过无数次她从盒中拿起瓶子,火焰般的色彩在她简朴的房间中像珠宝般闪闪发亮。拉开瓶塞时,香水的气味必定是如同炊烟般升起,散发出充满异国风情且魅惑的味道。当初真应该折回她房间从钥匙孔偷看,他好想看到她放下戒备、敞开心胸,纯粹为了美而惊叹的模样。
他站起身,动动冰冷的手脚取暖。太阳在每个季节都会露脸,但此时的天气依然寒冷。他走回桌前拿起刚才在看的书。那是一册小小的八开本,作者不明,书名为《论戏剧的和谐形式》,是他从图书馆最偏僻的黑暗角落里拿出来的。最近除了圣之嬉以外,他还玩着另一种游戏:他能不能找出任何卓莱登还没听过的构想?能否想出一套游戏师无法反驳的理论?李奥还没在这场游戏中得分,也无法确知她是否已察觉他的意图、享受着胜利的滋味。或许这一切只是一场幼稚的单人纸牌游戏,而他不过是在对着镜中的自己扮鬼脸。他有点瞧不起自己竟然为这种把戏沾沾自喜,但至少这样可以解闷,也能藉此点滴回想起圣之嬉晦涩的规则。虽然他可能没办法赢过卓莱登,但每次看到她努力克制讶异之情、双眉隐隐挑动,李奥身上都会窜过一股窃喜的电流。总而言之,他对眼前这本作者不明的小书充满期望。他翻过几页,看见自己在页缘摘录的一句话:如果说世上所有的原则,即使表面上看似各自独立且毫不相关,却都只是唯一真理的不同面向,那么宗教其实也是如此。所有人都是神性的一部分,若有人以为自己具有个体性,那不过是场幻觉。这句话再读一遍就觉得很普通,只是换个方式在说圣之嬉是爱的一种表现,然而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书的下方压着一封写到一半的信,收件者是艾米尔。这些日子以来,李奥用为时已晚的谨慎态度写信给他,写的尽是教授之间勾心斗角的闹剧、学生违反校规胡来之类的小道消息(在这里大概也玩不出什么新招,这点艾米尔再清楚不过了),也会写些他与守门人、图书馆管理员偶尔闲聊的话题,比方说基督徒新生在走廊上遭人痛殴、镇长被罗织罪名带走了,还有历久不衰的校园闹鬼传闻,都是一些小事。艾米尔为了答谢李奥的信,寄来一包包的香烟、巧克力和书,这些东西远好过母亲寄来的无用小玩意儿,不过最重要的是李奥终于能在晚上睡个好觉。他可没忘记皮瑞尼的警告。
但他现在不想把信写完,他太焦虑了,心定不下来。他把书塞进口袋里,接着走到走廊上,穿过中庭时驻足一会儿,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低矮的树篱依然埋在雪中,不过他已经能够闻到土壤和树液的味道,以及融雪散发出的淡淡金属味。屋顶雨水槽垂下的冰柱看起来像透明的野猪獠牙,石像鬼则长出了锯齿状的玻璃胡须。李奥穿过大门,走进漆黑的走廊。他的心又雀跃起来,彷佛春风送来了快活的气息。
顺着走廊往下走是音乐室,有人在练习音阶和琶音。他停下脚步聆听纯净的音符起起落落,想起了不太算是回忆的往事,心中一阵刺痛让他转身离开。他内心浮现挂着新月的窗户,以及刚入夜的深蓝天色,还有一张微微发颤的脸。
他听到有人说话,那声音在一瞬间听来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熟悉的语调如梦境般拉扯着他。他转过身,看见卓莱登与一名学生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师生有说有笑。
她笑了。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他会在意,是因为他想站到她身旁,像以前和卡费克并肩站在一起那样,成为让她笑出来的那个人。他闪身躲进离他们最远的一间音乐室里,站在门口看着她向这里走来。她和其他教授不同,就算她变成男人,她也永远都和他们不同。几乎在所有方面她都和别人不同……她停下脚步,转过来对那名学生说话。李奥只能听见只字词组:「……确实高明,但那是否真诚?」那学生露齿一笑,点了点头,终于不再争辩。
像这样偷看她感觉真是奇怪。他也不是刻意躲起来,但总觉得自己很丢脸,竟然克制不住偷窥她的念头。他真希望当初能去旁观她甄选游戏师的口试。哪怕只是因为决选名单出错她才会获选,她的表现一定也和别人不同。没关系,他还能看到她展演的仲夏游戏。之前他问过校长自己能否留在学校参加那一天的盛会。他觉得应该不会被拒绝,但也不奢望校长会让他坐到前排的好位置。「当年你获得金奖,却没能出席仲夏游戏展演,我明白你一定留有遗憾,」校长说:「所以今年你能参加,就当作是之前努力的成果吧。」他明知自己受邀出席,并非仅仅因为金奖得主的身分,却还是雀跃不已,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他还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名学生说:「好,我会的,谢谢教授。」然后小跑步穿过大门,走入中庭。一阵风吹来,在走廊上掀起凉爽而芬芳的气流。游戏师站在原地看着学生离去,脸上的表情半带权威,半带愉悦。
李奥本来不打算说话的,依然沉浸在暗中观察对方的乐趣里。不过她的表情之中似乎有什么触动了他,让他不由自主走上前说道:「卓莱登教授。」
笑容从她的脸上绽放出来,毫不犹豫,没有顾虑。她一看见他脸就亮起来了。
那感觉就像是被浇了一盆水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口渴,像吸入鼻腔里的第一口烟、灌入喉咙的第一口马丁尼。他跟着笑了起来,感觉世界在半秒之间停格,两人之间的空气发出乐音。刚才的醋意全都蒸发了(那是醋意吗?未免也太荒谬了),眼前重要的只有两人相接的目光,彷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笑出声音。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忍不住。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袭来,因为他不懂为什么 ── 不,他懂,他真的懂,这话说来或许没人相信,然而他突然理解到,她不仅跟其他的教授不同,跟世界上的其他人也都不同。唯一跟她相似的人或许只有卡费克吧。他到底是怎么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想要站在原地一直盯着她看,看到天荒地老。他再也不想看其他人,不想去其他地方。虽然她的面孔平淡无奇,下巴线条太刚毅,眉毛太直硬,虽然她 ── 不,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就是她,她很美,而他却从来没发现这件事。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
卓莱登眨了眨眼,彷佛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在对方眼中起了什么作用。她匆匆将一缕窜出帽沿的发丝塞回帽子里,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漠然的神情。她在刚才的一瞬间像极了卡费克,像得不可思议,现在又变回了原来的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不过那一剎那她所展露出的喜悦,以及与他共谋的目光交会都让她泄漏了心迹。她是喜欢他的,虽然她自己或许不承认。他觉得自己像是直视着反射阳光的雪地,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他转向她,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春日的哨声彷佛带着氤氲湿意漫过了门窗缝隙,在四周荡漾。
「马丁先生,」她大步走向他,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等你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