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春季学期第四周
好久没写日记了。我必须用九周的时间把整部游戏写完……
不过我满喜欢这样的。写得顺手的时候,我总是很笃定《回映》是极好的构想。我太兴奋了,变得神经兮兮的。上课时难以专心听课,不管上什么课我都带着草稿笔记本,以免灵感来了却来不及记录。我在夜里难以成眠,有太多事情在脑海里盘旋。只要有新的想法冒出来,我就想要紧紧抓牢,用思路将它紧紧缠住,免得想法消失。我整个人都陷进游戏里了,不过这应该是好事情吧。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五周
今晚跟卡费克的讨论气氛不太好。我们可能都太紧绷了,因为今天下午霍特教授把作业发回来,卡费克得到六十三分,而我只拿到五十七分,当时我就已经觉得有点烦躁。我们两个应该也都累了,两人都像不安分的电流,不断激出彼此的火花。晚点我们交换意见,讨论却陷入僵局,不管我表现得多理性都会惹他生气,好像他下定决心就是要生气似的(说是这样说,仔细想想我其实并没有多理性)。我在批评他的《暴风雨》中段时,他双手抱头,咬着牙说道:「你之前说这部作品迸发张力,现在又说缺乏张力。请问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我说:「我没办法告诉你该怎么做,我只是想要解释哪里有问题……」
「好啊,那好!」他站起身走向窗边,两手胡乱抓着头发,结果发丝全都竖立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但我并没有说出来。看看我最近有多么小心?不过我大概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因为他皱眉问我:「怎样?难道你的游戏完美无缺?你笑什么笑?」他拿了一本书丢我。
「欸!」
「好啊,你倒是教我啊,不要只会站在那里笑 ── 」他继续拿起一本又一本的书往我身上砸。我用手臂挡住攻势,拿起离我最近的书反击,笑得停不下来。他说:「气死我了,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不可以丢那本 ── 」我把一本书扔向他。
「还不是你先开始的。」我继续丢书。
「有些书很贵耶,是仅存一本的无价之宝……」
「喔,那你就收好啊。」我把手边最后一本书丢过去,不过他闪开了,因此书撞上的是墙角,落在地上敞开。某样东西从书里掉了出来,是一张折起的纸。我半身探进床底下捡起那张纸,才发现原来是一封信。
「还给我!」
他伸手要抢那封信。其实我原本想直接交还给他,不过听到他这么紧张,就忍不住想把信拿开。「怎么了?难道这是情书吗?是不是有女生在哪里等你……」
卡费克打了我一巴掌。
好痛,要不是因为我过于震惊,可能还不会觉得那么痛。我从来没料到会被他打,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卡费克最不可能使用暴力。我完全没想到要还手,只是把信放在手上让他自己拿回去。他什么也没说。我从他床上跳下来往门口走,打算直接离开。
「对不起。」
我挥挥手要他别在意。反正我从前被打得更惨烈。记得那天在废车场,有人对着老爸指指点点地取笑,结果回家时我挂着黑眼圈,嘴角也撕裂了。现在被打一巴掌根本死不了人。
他挡在我和门之间。「别这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
「没有人跟你说过吗?不要招惹比你还高的人。」我原本只是想开玩笑,他听了却畏缩了一下。「卡费克,我真的无所谓。」
「那封信很重要,是私人信件。所以我怕……我不希望……」
「反正我没看。」我说。我累得都快站不稳了。「少自以为是了,我对你没那么有兴趣。」
「那封信 ── 」他迟疑了一下。「是我妹妹写来的,她的状况不太好。」
「让我出去好不好?」
「要是她的信被看到,我怕 ── 」
「连我也不能看吗?」
「对,连你都不行。我不能……」他瞪着我,手里还抓着那封信。突然他将信塞进我手里。「好吧,要看就看,看了又会怎样?你打开吧。」
他的手在发抖,脸色发白。或许他也跟我一样震惊。
「不用了,我不想看。谢谢。」
卡费克表情僵硬,转身走向窗边把信封打开,将信纸撕成碎片抛向窗外的黑暗。接着他在床边坐下来。「马丁,你有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妹妹需要我留在家里陪她。她一直写信告诉我她有多不快乐,有时候她写来的东西我甚至完全看不懂。她一个人关在家里,逐渐陷入疯狂,而我却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马丁,我不想再撒谎了。」
「对她撒谎吗?你说了什么?」
他低下头没有说话。我想象着被撕碎的纸片在冷风中打转,降落在融化的雪地上,或者卡在树枝上,纸上的墨水滴下来。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举止慎重。之前我一定也碰触过他,现在却像第一次这么做一样。他变得全身僵硬,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点石成金的迈达斯,伸手一碰就将血肉之躯化为金属。
我低头看向他,但他避开了我的眼神。这一刻像极了圣之嬉的停顿,像是在结论和动机之间的暂缓时刻,他在展演游戏时总会将停顿延长,刻意将沉默的气氛延续至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我可以感觉到他屏住呼吸,搁置下一个动作。接下来他只要抬头看我就好,然而他却完全静止不动。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继续等了又等,等着他推开我或者转过来面对我,等着他任何打破沉默的举动。我很笃定他一定会用某种方式让我知道他的想法。
可是他只是像尊雕像坐在那里,直到我的手开始发痛,直到我忍不住开始认为,房间里的紧张感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时间已经太晚。我松开手,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
同日稍晚
撒谎?他撒了什么谎?
第五周,星期三
他道歉了,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只好装作没听见。那时我正坐在桌前读着他想不通的段落。真是奇怪,通常他的作品结构都很完美,这次的中段却出现严重丧失连贯性,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写不下去吧。不管放多少高明的技巧进去,感觉都像是少了什么,或者多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他一直在我后方来回踱步,让我无法专心。接着他突然开口:「之前我打了你,对不起。」
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盯着他的游戏记谱看,上头写满了该死的古典法和阿忒门大杂烩,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已经看习惯了。「试试看英式桥接?」
「什么?」
「这一段用英式桥接,你去查查吧。」
我听到他发出哀嚎,开始翻书。「《圈套》里没写到。」
「看《理论》的索引,最近才在那里面看到。」
他翻了翻那本书,吹了声口哨。「桥接……这样呀,真有趣,看来你挖到好东西了。」
「不需要用那么惊讶的口气。」我终于找到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沉默再次降临。最后我忍不住抬起头,发现他站在我后头,一只手停在我的肩膀上方。我看见他的手先是握起拳头,然后放了下来。「钟响了,」他说:「我留在这里做个笔记,楼下见。」
这就是卡费克式的道歉。
星期日
今天早上(还好不是真的一大早),我被抓去和菲力、雅各布比了几回合的击剑。菲力跑来挡在我房门前,明确表示除非我下楼到小礼堂去,否则他不会离开。到后来我其实满开心的,而且还赢过他们两个,虽然我已经很久没练习了。练完击剑后,我们坐在小礼堂的楼梯上俯瞰底下的山谷,感觉很不错。现在是早春时节,雪融了,吹来的风又温暖,不时还有冷冰冰的水滴从上方屋檐的雨水槽滴落在我们脸上。当时有我、菲力、雅各布、保罗和艾米尔,大家像平常那样说说笑笑,取笑自己也取笑教授,吹嘘自己是圣之嬉与性爱的高手。他们故意惹我生气的时候,菲力笑得最大声,不过后来大伙儿起身回去吃午餐时,他刻意放慢脚步走到我身边,问我可不可以帮他看作品。「我现在忙不过来。」我说:「你没去找保罗吗?他怎么说?」
「我没有找他,我想要你帮我看。拜托你,如果这次我不及格……」
「没有人会不及格,顶多就是三等,又不是世界末日。」
「求你了,」他说:「拜托你行行好。」
「好啦,从门缝底下塞进来。」听到这话他立刻笑开怀。我又补了一句:「我不保证能看出什么喔,我自己都快累死了,没时间再帮别人了。」
不知道菲力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因为他往我的背一拍就快步跑走了。我正要追过去,却被艾米尔抓住手肘。他说:「你这个骗子。」
「什么?」
「你在帮卡费克对不对?看来你只要有空都会帮他。」
我把他甩开。「你该不会也在嫉妒吧?」
艾米尔笑了。「当然没有,我只是指出你说话不老实而已。」
「我骗他又怎样?反正帮菲力看作品只是浪费时间,你也知道。」
「对,这话倒没说错。」我想走开,他却不放手。「还有,」艾米尔侧头看着我,好像我在课堂上犯傻说错话似的,又继续说道:「不要忘记他曾经在全班面前模仿你,你应该知道卡费克是一个没血没泪的混账吧?他为什么突然想跟你做朋友?因为你不但是班上的第二名,而且你眼睛张开就只想跟他相处,帮他处理作品。他跟你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巨星魅力。」
「不要你管,艾米尔。」
「他在利用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已经被冲昏头了。」他说完便松开手,接着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敞开。「我只是想说,不要陷进去了。」
他说得不对。我和卡费克是互相帮助,花在彼此身上的时间各半,没有谁多谁少吧?
第六周,又到了星期日
现在是一大清早,我睡不着。已经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因为我不想思考,不想承认,不想把事实写下来。
不过,我确实陷进去了,对吧。
我为他陷进去了。
我连事情怎么开始的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直到那一天艾米尔用那种了然于胸的狡猾眼神打量我,彷佛能看穿我的心思。我一直告诉自己,艾米尔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思想龌龊,没办法想象我和卡费克可能发展出真诚的友谊。不过这一切终归是我自欺欺人。
天哪,怎么会是卡费克?竟然像个可悲的男学生那样迷上卡费克,我是怎么了?这和在废车场的状况不同,在那里只是觉得有机会做就做,趁其他人抽烟或喝一杯的时候,躲在一堆尖顶装饰后面快速来一发。我是真的想要他,我愿意为了他冒着被退学的风险。真的吗?我想这是真的。如果上次我搭着他肩膀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然后……不准想,不准继续想!可是之前一起研究圣之嬉的夜晚、我们一起说过的玩笑、共同发展出来的想法、一起体验到的狂热,都是我最感到快乐的时候……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件事。现在想想每件事都有道理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欲望、思考和心灵全都合而为一。圣之嬉的展演终究还是需要肉体作为媒介,不是吗?
(申论题:因其污秽、可怖及其余种种考虑,情色主题在圣之嬉游戏中毫无立足之地。性欲是人类最低下的冲动,圣之嬉赞颂的却是人性最崇高的部分。请就以上叙述展开申论。等一下我应该要和卡费克讨论这个题目。)
不要陷进去了。但已经该死的太迟了。其实艾米尔说得对,我自己也知道,我和卡费克除了敌对以外不可能发展出其他关系。卡费克只不过是想打败我,而最好的办法就是钓我上勾。他假装和我真诚交流,事实上只想要比我高分。这样说起来,难怪他在我身旁会举止怪异,难怪他会说自己已经受够了撒谎。
一想到他是刻意这么做,我就觉得一阵反胃。艾米尔就是这个意思吧?如果他说得没错……可是卡费克有可能这么功利吗?他的性格应该还不至于这么低劣,但我没办法信任他。不能松懈,保持警戒。离开他,跟他保持距离。
或者我也可以继续深入,让他掉进自己设的局里。
同日稍晚
今天我几乎都待在图书馆里,觉得自己脑袋昏沉、命运悲惨。后来我发现傍晚的天气很舒适,于是走到外面溜达了一会儿,看着太阳消失在群山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快,我只好躲回室内,沿着音乐室旁的走廊小跑步,让身体暖和起来。
我听见有人在练习室里拉大提琴,听起来是巴哈。不断变化的前奏曲以完美的数学结构缠绕在主旋律的边缘。其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与魄力,却彷佛受到抑制一般,在坚定的秩序感中贯穿全作却不至于锋芒过露。我停下脚步听着琴声,看见廊外中庭上方的天空被染成了完美的深蓝,那是你所能想见最纯粹的蓝。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伴随着闪耀的金星。巴哈的前奏曲呜咽着,又从开头再度奏起。
我大概站在原地听了至少十分钟,聆听着大提琴反复演奏前奏曲。演奏到一个音符时(应该是低音E吧?),曲调突然变得不同,转为深沉。这样的转变正是你所期盼的,然而在此之前你却浑然不觉……每次听到这里,手臂上的寒毛总会竖立起来,真的每一次都这样。我真希望这段演奏永远不会结束。
当然,演奏终有结束时。最后那个人终于拉够了巴哈,开始拉奏阿勒曼舞曲。我原打算听到这里就走,舞曲却突然中断,同时练习室里传出咒骂声。
我推开门,看见卡费克在里面,两手环抱着大提琴。我还以为如果是他在咒骂,我应该会听出是他才对。他抬头看看四周,表情像是要我进去却又不肯明说,于是我停在门口,说道:「是你呀。」
「我想应该是我没错。」他说。
我把门关上,他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继续拉奏大提琴。他的技巧高超,比我弹钢琴的技术高明许多。我进来之后他开始频频出错,最后他放下弓说:「你有什么事吗?」
「没啊。」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那里,但我知道不可能永远躲着他。
「我在练琴。」
「你练你的啊。」
他拿起弓又放下来。「走开好不好?不要耽误我练习。」
「我刚才在外面听,觉得很不错。」
他皱了皱眉头,又开始练习了。拉完组曲之后他往后坐,伸长了脖子左右舒展。「这可是有人会花大钱来听的演奏。」他说。
「琴的音色实在太美妙了。」
「那是当然的,这把是史特拉底瓦里琴1。」他笑出声来,大概是在笑我。他挪动大提琴,让我看光线打在琴身上的样子。琴身呈现出枫叶的颜色,泛着润泽而温暖的光芒。「她的名字是『赤色情人』,」他说:「这把琴很有名。看到琴身上的红漆了吗?这种漆叫做Vernice rossa,非常独特,谁也说不准用上了哪些原料。」
「那当然啦,」我说:「德库西家只用高档货。」
「我们家才没有什么祖传珍宝,绝大部分应该都在上一世纪被摔烂在墙上,要不就是砸烂或者烧掉了。」他露出一抹微笑。
「要是我这样说就会被你揍。」
他斜眼瞪我,用指节摩挲琴身的镶线,动作非常轻柔。「这把琴真美,对吧?」
「对呀,为什么她叫做『情人』呢?」
「不知道,可能男人都喜欢情人更胜过妻子吧。」
「如果我拥有这把琴,我倒是会娶她为妻。」我靠过去抚摸琴身的涂漆,触感像是上了油,十分滑顺。「换作是你,应该也想要给自己的琴一个名份吧?」
他笑了起来,伸手宠溺似地拨动琴弦。他抬头对上我的眼神,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把笑容收回。他脸上的温度仍未消退,表情里还藏着别的什么。突然之间卡费克脸红了,我不可能看错,因为他的脸就像是映着红光。
我盯着他看。他迎上我的视线一秒钟,但我想他是意识到自己脸红了,所以才会站起身,笨手笨脚地把琴收回琴盒里。他收了彷佛一世纪那么久,中途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知道我在看他,但是错开了我的视线。我站在原地,两手插在口袋里。刚才的玩笑并不下流,他自己也笑了,不是吗?然而他现在竟然连耳朵都红了。没来由地,我忽然开始担心自己对他的防备是不是过于松懈。我问道:「卡费克,你怎么了?」
「没有啊。」
我张嘴想要开他玩笑,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他收妥大提琴,将琴盒立在墙边。「晚点见,」他说:「晚餐后再来我房间找我。」
当时我正好挡在门前,他等着我移开脚步。我后退一步,不过让出的空间还是不够,所以即使他再往前一步,还是没办法绕过我打开门。他和我在门前推挤了一会儿,两人脸凑着脸,跳起滑稽的舞步。突然……他的眼神闪了一下,视线扫过我的脸、我的嘴唇,最后对上我的视线。这个瞬间不到半个呼吸,然后他用肩膀把我推开,离开了练习室。
不过这样就够了。他的表情里还隐藏着别的什么……我确实看见了,我很确定。
他走了之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弯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冷静下来。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会不会他的表情根本没在暗示什么,其实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的表情是出于不屑一顾的傲慢吗?或者不过是出于恼怒,因为我拒绝让路?如今我终于明白自己对他有什么感觉,所以……会不会全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解读?我愈想愈不确定,但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我真的非常确定,我知道事情就是发生了。如果现在闭上双眼,回想刚才的情况……对,我没有弄错。脸红、意味深长的眼神、收琴时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有被我碰触到的反应。我告诉你,或许他就和我一样迟钝(毕竟我也是听了艾米尔的话之后才有点感觉),但他对我就是有点感觉,非有不可。也就是说……
不行,我们不行,太危险了。就算小心行事也太危险了。
这下要睡不着了,胃里翻腾个不停。之后该怎么办呢?
我忍不住会想: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样说起来还是我赢了,对不对?
1Stradivarius,十七、十八世纪意大利史特拉底瓦里家族所制作的弦乐器,尤以出自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Antonio Stradivari)之手的琴最为知名。史特拉底瓦里琴音色优美、声响宏亮,受到许多演奏家的青睐,至今依然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