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老鼠
老鼠变得不太对劲。她的脑海多出许多之前并不存在的想法。明明没有声音,她却会抬头聆听;就算躲在走廊尽头的只是一团黑影,她也会吓得发抖。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老鼠不会记得,也不懂得数算日子),她再也没有看到赛门,或许他正苦于饥饿、发烧,或者发生意外。她发现自己会无声念着他的名字,感受那两个字的形状压在她的舌头上。赛门、赛门。每次这样做,他的脸孔都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海市蜃楼般晃动。赛门很危险,他是陷阱,特别狠毒的人形陷阱,她应该要躲开,但她偏不。她想要再见到赛门一面,却不懂何谓「想要」。只要想象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她心里就会产生模糊的感受。一想到对方在挨饿,她也觉得饿了起来。
老鼠不会刻意找麻烦,也不会自己爬向毒药,因为牠知道舔一口就会让舌头嘶嘶作响,让胃部融化。今晚她却选择走另外一条路从厨房回来(这么做真是大错特错)。她来这里做什么?她抬头往上看。现在有了赛门,她可以把「这里」称为「那里的正下方」。他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她痛恨那个地方,觉得房间像颗大石悬在头上等着砸下,但她还是来了。如果老鼠要从厨房返回鼠窝,一定会走最快速的快捷方式,而且不会停下脚步来想事情,也不会受飘忽的声响吸引、被想象中的味道刺激,然后感觉到不存在的饥饿感高涨……老鼠不会冒险。如果是老鼠的话,现在早就躲在安全的地方进食,什么也不想地啃咬着充满咸味的香肠。
她想要转身走安全的路离开,却也想顺着窄梯一路往上爬,然后推开那扇门,再度见到他。她想要听见对方像之前那样说:「是你啊!」她想要递出手中装满食物的包裹,然后……然后什么?两种冲突的想法如绳子般缠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老鼠若看到她如此无助,必会唾弃她。
有人来了,但这个人不是赛门。对方的脚步声发出马蹄般的喀哒声响,而且动作不快。她不喜欢这阵脚步声,有时候听起来步伐很宽,有时候又很拖拉,偶尔还会暂停下来,让她误以为移动是安全的,然而一踏出阴暗处,脚步声又开始靠近。她突然愣在原地。走廊尽头有个男人,要是她再多走一步就会被对方发现。她想让呼吸保持安静无声,要这么做却愈来愈困难,因为恐惧如潮水高涨,淹没了她的肩膀、下巴与口鼻。她怎么会让自己置身险境?她可以逃跑,现在该逃跑,还是留在原地不动?老鼠可以做出抉择,而她却做不出来。这种犹豫不决的人类思绪,何时取代了她敏锐而不假思索的本能?
她像石像鬼般蹲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躲避男人的视线、躲回阴暗处,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膝盖虚软,就像腐坏的水果。她总觉得,那个男人发出的声音和气味好像……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苦味,是烟雾和其他的味道。她寒毛耸立。
他走过她身边,好像并没有看到她,但她总觉得男人有些狡猾,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楼梯再过去的走廊尽头处有一扇窄窗,他正站在窗边。透过照入的月光,她能看见男人十分肥胖,但行动依然灵活。他的浓密卷发往后梳,上唇有一道阴影。他把手插进口袋,拿出一个闪亮的扁平物,接着那扁平物体像贝壳那样张开,里面放满了黑金色圆条。看见他把圆条衔在双唇间点火,她才想到那是一条香烟。她以前看过香烟,但她不明白香烟的用途。难道说香烟是一种药物吗?男人吸气又吐气,呼出的烟雾飘过月光边缘,形成鲜明的黑白对比。
男人持续吸吐着烟雾,彷佛他的肺里装着足以填满所有走廊、房间与墙缝的烟,而不论她走到哪里,只要呼吸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臃肿的脸、紧闭的嘴与细小的眼,在他身旁创造出一个窒息的空间,彷佛连空气也不想靠得太近。她浑身发抖,无法转身逃跑。他是掠食者,会把猎物的脖子扭断,然后一口也不吃,将尸体弃置在原地。男人让视线在空白的墙面上打转,而她则像是中了某种令人作呕的魔法,看见他眼中的景象:白蚁丘、蜂巢、老鼠窝。他将这些全部一脚踩碎,后退一步冷眼看着。
他转过头,月光斜照过他的脸颊,让他看起来瘦了一些。她从男人脸部平板的线条认出了什么,喉咙一阵紧缩,她的心彷佛与她作对,让她差点泄漏自己的行踪。接着,她看见男人把香烟捻熄在窗台上,动作好像在烫着谁的皮肤。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他究竟是谁。
她闭上眼睛,在一瞬间感觉到母亲为她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同时听见她说:亲爱的,来剥兔皮啰。接着母亲却一跃而起,急急嘶声说:安静,然后她又回到门边,瞪大了双眼。老鼠只能不停发抖(那时她的体型和年纪都太小,无法成为老鼠,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属于母亲)。刚才她还觉得安心,现在却不这么想。母亲侧头倾听,房间的墙壁趁这时向内推进,只要母亲的视线一离开她,墙壁就会靠过来。母亲将门拉开一条缝,伸出手指压在唇上对她示意,下一秒就溜到外面的走廊上。老鼠知道自己应该要留在原地。你不可以离开这里,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亲爱的……她看着母亲慢慢走远,穿过落日从屋梁上斜照下来的一道道光束。最后母亲消失了。她走下楼,但是这一次她分了神,忘了把房门关上。
老鼠(或者该说成为老鼠之前的她)从门缝溜出来。她走了几步,什么事也没发生。地板没有崩塌,天空也没有爆炸。她能闻到从屋顶缝隙吹送进来的新鲜空气。
她走下楼梯,伸出手希望母亲来牵住自己。但是母亲不在她身边,而是和一个黑衣人站在小圆窗旁。那个人就像一只有着人头的乌鸦,一看到他大笑的模样,老鼠马上就讨厌起他来,想要冲过去把母亲拉走。
「……绝对不要在白天上来这里,你真的吓到我了。」
「我只是好奇而已,因为你没有直接回房间。」
「你不能跟踪我!」她叹了口气,但是老鼠听得出她的声音潜伏着笑意,像感冒前潜伏的鼻音。
「我无法抵抗你的动物性魅力。」
「我不是动物,我是女人。」
「说得真好……」那个人向前倾身。「我们可以在这里做,现在就做。光是看着你……」
「不可以!」
他又大笑起来,然后抓住了母亲,两个人转起圈来。老鼠全身发颤,想要跑过去扯开他,但是她知道这么做母亲会生气。他们两人推挤在一起,像是试图要走进对方的衣服里那样靠近。他发出呻吟声,嗅闻着她后颈的味道,那动作看起来好像要咬她。
接着他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老鼠。
「那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母亲猛然转过身,张嘴说道:「快回去!」
「你的小孩?」他侧头看着老鼠,彷佛在计算她身上有几斤两肉。「我都不知道……她长得很像你,不是吗?」
「你不准说出去,这件事没人知道……他们会把我赶出去。」
「我当然不会了。」他微笑着瞇起眼睛,盯着老鼠的眼神毫不动摇。「把偷生的小孩藏在阁楼,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毕竟你是个火辣的荡妇……」
一阵沉默。母亲脸红了。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从他的语气就能听出来,可是母亲却微笑起来,好像没有听见那些话似的。老鼠(或者该说偷生的小孩,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往下走了一阶楼梯,往他们两人靠近一步。
母亲说:「回房间去!刚才就跟你说过了,马上回去。」
老鼠感到相当犹豫,张开了嘴想要争辩。
「马上回去!」
她盯着眼前的两人。黑衣人的笑脸裂得更开了,他举起手比划,伸出指头在半空中转着,彷佛在说:快走啊,逃跑啊。他将母亲拉回怀里,又把自己的嘴凑到母亲的唇边,然后视线再次移向老鼠,眼神带着一丝喜悦,享受着胜利的滋味。
老鼠转身上楼,一边走,一边希望母亲会追上来、牵起她的手,但母亲始终没有过来。老鼠回到房间里仰躺,门没有关紧,留了一条缝。落日的光线愈来愈红、愈来愈弱,最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母亲还是没有回来。老鼠尽量撑着不让自己睡着,等母亲回来跟她说晚安,然而她一整晚都没有回来。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彷佛从那一晚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老鼠看着眼前的男人从肺部吐出最后一口烟雾。这个人胖了、老了,但还是同一个人。她回想起久远以前胸口彷佛被人掏空的疼痛,想起那些止不住啜泣的日子,因为母亲再也没有、她总是、她爱着,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老鼠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爱着……
她现在想起赛门时的感受就和当时一样,不论是那并非真实的饥饿感,或者是深切的恐惧。她将一手掩在嘴上,动作安静无声,然后狠狠咬住掌心的肉。
男人将手插进口袋,往前走到楼梯口,然后伸长脖子往上看,上楼时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楼梯的扶手栏杆微微晃动着,在他经过时则摇晃得更为厉害。他停下脚步,聆听腐朽木料发出的轻微咿呀声,最后消失在楼梯顶端的黑暗中。老鼠放下心来,仍然感到心有余悸,不过既然这个人消失了,她就可以快步离开。掠食者带来的阴霾消散,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至他处。
不过是转移到哪里呢……他现在应该已经走到另一道楼梯的入口处了,那道楼梯可以通往她的小房间,也就是赛门所在的房间。
赛门。赛门也在隐匿行踪,不可以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很重要。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他不可以被这个男人发现,绝对不能落入这个人的手中。
她莽撞地爬上楼梯。这个决定下得太快,她甚至来不及感到害怕,也还来不及思考或在乎这太不像老鼠的作风。她在跑过楼梯时刻意发出声响,下一刻她便和男人在楼梯口面对面,和十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感觉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只不过现在两人的位置颠倒,他已经踩上第一阶楼梯,站得比她高。他吓了一跳,眨着眼睛看着她,大张的嘴露出白牙。
他说:「天啊。」
她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行踪,站在他面前让他盯着,承受视线所带来的烧灼感。如果是老鼠就会跑开。她应该要跑开。
现在她将想法付诸行动。她旋身往反方向跑开,飞快地跑过灰衣人通行的走廊,因为赤脚奔跑而能够不发出声响。她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眼前有两条路可走。她回头看去,发现那个男人铁了心要跟上她,踏着灵巧的脚步追来。他是猎捕者。恐惧在她体内蔓延开来,然而她也感受到强烈的喜悦,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自己能够成功脱逃,并将他从赛门身边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