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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李奥

  仲夏游戏展演前一晚,空气凝滞,如玻璃般胶着。山谷像是盛装着夜空的碗钵,其中映着星光点点,夜间的沉静则浓重得让人耳鸣。李奥坐在教师楼的庭院里划火柴,火柴烧完就丢到一旁,重新划开一根。整个世界彷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几天前的晚上,他和艾米尔与两位教授喝酒,结束后经过克莱儿的房间时,他很想敲门,但是她正在闭关,而且一想起她的怒火,他就无法承受。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不能。如今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只希望当时自己能够拿出更多勇气。明天他会坐在其他金奖得主身旁,成为观众的一员,而她甚至不知道他会出席。

  所有人都睡下了。昨天抵达的宾客已在学生宿舍里入睡;尽管这时还不到十二点,艾米尔的房间窗户也难得不再透出火光。要是艾米尔站在黑暗中监视李奥,他也不会感到意外。有好几天他都能感受到艾米尔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以狡猾的眼神持续看着他。就算李奥一人独处,他也总觉得后颈刺痒,再也无法彻底感到安心(说得好像他曾经安心过似的)。如果他去艾米尔的房里反而还稍微好过一些,只需要顾着喝酒、聊政治,并且对其他人拿女教授开玩笑充耳不闻。在艾米尔身边,至少他能明确地知道自己正受到监视,只要表现得彷佛回到党内就好。这样一来,他就能肯定一切不只是自己的妄想。

  然而,他完全没有资格抱怨。过去几个月来,他也在监视别人。他写下那些可恶的信件,仔细交代谁支持党,谁说过颠覆性的发言,谁有弱点可以收买……当初他怎么会以为,在信上写写流言无伤大雅?看到艾米尔对他露出微笑的模样,李奥也看见自己对他人的背叛。这又是一件他想要恳求克莱儿原谅的事情。

  他不但是个叛徒,还是个胆小鬼。他应该要用更多方法来帮助夏彭提,而不是只把食物放在没上锁的房间里留给他吃。他总是将吃剩的面包、腊肠与水果装在盘子里,不敢留下足以让人起疑的份量。虽然这点食物绝对不够吃,但是在艾米尔的监视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在犹豫要不要写一张纸条、留一点钱给夏彭提,或者写下某位欠他人情的官员的联络方式。不过,要是夏彭提可以进到李奥的房间,自然表示艾米尔也可以。一想到艾米尔可能抓到他的犯罪证据,他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他也只能留下这么一点食物,并且不时软弱地为夏彭提祈祷。有时候,他真心希望夏彭提已经逃离校园,然而到了隔天他总会见到食物消失,同时心一沉,想着夏彭提还躲在某处等着慢慢饿死。他真想知道还能怎么做,要是他一开始没有帮忙就好了……

  他划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直到盒子里一根也不剩。他闭上眼,感到非常疲倦且晕眩。他渴望见到克莱儿,而明天他就会见到她。然而,他想看仲夏游戏,是因为他想要看到她表现杰出,还是仅止尚可?或者他其实在偷偷盼望她的展演失败?这个想法宛如一道恶臭飘来,潜入他的内心深处。不,他当然不会这么希望。他是爱她的,他希望她的展演能让所有针对她而来的批评永远消失。他希望她赢得胜利,就像当初他希望卡费克凭着《红》获得金奖一样。他吞下内疚感。不知为何克莱儿也知道这件事,而且认为是他背叛了卡费克,认为他明知教授会因为《红》的大胆创新与天才洋溢而鄙视这部作品,却还是故意交上去,让卡费克连及格都拿不到……你只想要赢不是吗?为了获胜,你可以不择手段。可是那并不是他交出《红》的本意,真的不是。当初看到成绩公布时,他不是也吓了一大跳吗?如今回想起来,在看到成绩之前他还充满欣喜,毕竟他在大礼堂枯坐着度过无眠的夜晚,心中洋溢着幸福的感受,随后愉快的心情却全部消散,化作震惊和不可置信。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李奥纳德.马丁,金奖得主,《回映》。金奖得主只有他。再往下看,一等几乎都是三年级生,二等一级有一些二年级生,包括保罗和艾米尔,不过大部分的二年级生都出现在二等二级。这时他开始觉得头晕且毫无真实感,彷佛吸进无味毒气,毒素蔓延全身。有人用手肘推他。「让开好吗?所有人都被你挡住了……」这声音听起来模糊而遥远。卡费克的名字在哪里?当然不会落在三等了,及格那一栏也只有菲力一个人的名字。他将手心贴在覆着粗麻布的公布栏上,把名单重新再看过一遍。一定是他看漏了……

  「伯纳一定受不了。马丁是那个嚣张的二年级生吗?喔,是他没错。」耳边传来一阵隐忍的笑声。「哎呀,没看到他也在这里……」

  「哇,」有人边笑边说:「竟然有人不及格,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而且还是德库西家的人。」

  「伦敦图书馆狂人一定会气到从坟墓爬出来。」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双眼。在成绩单最底下,霍特教授的签名上方有一行字,很容易看漏。

  不及格者:爱姆.卡费克.德库西,《红》。

  不可能的,他一直以为、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没错,他是交出了错误的游戏,但是……他匆匆跑上楼,急着要向卡费克解释,想为自己的企图辩护。他不是故意的,他从来都不是要……可是为时已晚。在回忆中,李奥再度看见墙壁上用墨水潦草写下的「混账」。等他赶到卡费克的房间时,对方早就已经走了。

  隔天他写了一封信,为此几乎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写信期间其他人不时来敲门恭喜他,并且猜测卡费克为什么会搞砸,而且还这么惨烈……他对着他们微笑,接受他们的道贺,同时忍下用笔插进他们眼窝的冲动。先前他已经尽力将墙面上的墨字擦去,然而当他为了该如何下笔而苦恼时,却不自觉盯着墙面上残留的灰痕,彷佛那字迹早已烙印在此。混账。对,他就是个混账,也是个白痴。请相信我,我从来不是存心骗你,我以为……他以为什么?会不会在内心深处,他早就知道也想要看到这种结果?会不会到头来……他立即粉碎这个想法。只要卡费克听了他的解释,一定就会原谅他。我会去向霍特教授坦白一切,然后交出《暴风雨》。他们总不能因为你没交出去的游戏而判你不及格……对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以为……又回到了这句话上。他不敢继续往下写,无法确定自己会写出什么。

  他另起一段。昨天晚上,我是指成绩公布前一晚,我……想起那一晚,他就感到心痛,羞耻、渴望与喜悦同时涌入心中。然而,那一晚对他而言也是最大的慰藉,因为卡费克说了……如果他不是真心的,他就不会那样说;而如果他是真心的,他就会原谅李奥如此愚蠢,原谅他是一个混账,原谅他得了金奖……

  他将那句话划掉。最好还是在「对不起」就打住。毕竟卡费克终究会原谅他,在那之后他们就会讨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讨论任何他们想聊的事情。他把那封信重新誊过一遍,让整封信看起来像是一口气写完的,措辞直接有力,然后封缄起信封准备隔天寄出。但他连卡费克家的地址都不知道,只能到办公室询问。艾普雷大宅,拉维尔山旁……隔天早上,所有学生都被叫到大礼堂集合。

  抱歉,各位同学,校长必须要宣布一件坏消息……

  他对那天没什么印象,再隔一天的事也记不清楚,只剩下零碎的片段记忆。菲力对他窘迫地笑了一下以表同情,接着涨红了脸。佛莱迪一反常态地安静,教授的神情则全都显得严肃而冷漠。空气一片死寂,彷佛所有地板都铺上了毡毯,吸去一切声响。就连艾米尔都没有拿出世故的嘴脸或说些讽刺的话,只是脸色发白,一语不发。可能是因为同一天有侍者从窗口坠楼。这件事在当时没什么人留心,彷佛只是恶梦的一部分,就像对位曲的重复旋律。早在多数学生发现前,那名侍者的尸体就被运走了,不过流言依旧传了开来。有人绘声绘影地说是时运和圣之嬉带来的负面影响造成的,还有人说那名侍者和卡费克关系亲密,而且她怀孕了,难怪……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卡费克因为无法接受成绩不及格而自杀,而他那不知检点的情人则是因为遭到抛弃而自杀。李奥疲惫得无力纠正他们,只能转身离开。只有他真正明白卡费克为何而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把借来的书还回图书馆,然后打包行李准备回家。他的日记不见了,不过他并没有太过惊讶,隐约能猜到情况。想必是卡费克在看到成绩后,冲上楼大力敲门,发现他不在便擅自闯入,接着匆匆翻过日记的最后几页,然后以手沾墨在墙上写下混账二字。他不知道为什么卡费克要拿走他的日记,但现在他人都死了,又何必在乎这件事?要是日记还在这里,他也会自己把它烧掉。

  在他把书扔进行李箱时,菲力过来敲门,而且不等他应门就自己走进来,让他不禁皱起眉头。菲力说:「我想说……你在干么?」

  「你看不出来吗?」

  「过不到两周就是仲夏游戏展演了。」

  「我不会留下来。」

  「你不参加?你是金奖得主耶!」

  「不要管我了,菲力。」谈话中断一阵子,他看也不看就把地图集丢到书堆最上面,然后听见关门的声音。

  他不敢告诉霍特教授真相,改而写了一封信给教授。这封信写起来比给卡费克的信容易许多,字数也更少,而开头是这么写的:能够获得金奖,我感到十分荣幸。遗憾的是,由于个人因素,我将无法出席本次展演。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遗憾,也永远不会感到遗憾。要是他真的出席,坐在属于卡费克的位置上,那才让他反感。现在他只想要回家。或许他应该告诉霍特教授真相,毕竟最清楚事情始末的人也只有他了。动身前一晚,他在半夜醒来,试图写下谎言以外的字句,却迟迟无法下笔。后来他上了火车,看着风景在脏黑的窗户外飞逝。到站后,他在月台上第一个看见的,是迈着大步走来道贺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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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这边请。」侍者将节目册塞到李奥的手上。「党内人士的座位在右手边。」

  「我是金奖得主。」李奥不客气地打断对方。他没有洗澡,也没刮胡子,眼睛周围像是沾了沙子。宣告展演开始的钟声响起,连他在内还有好几个人没有入座。他睡过头了,真想狠狠踢自己一脚。

  「喔,我明白了。」侍者稍稍迟疑,接着引导他到前排的长椅。李奥弯腰坐在历史教授旁边,发现教授和金奖得主显然只能欣然接受毫无铺垫的木椅座位,不像右手边的党内人士能够坐在酒瓶绿的流苏坐垫上。宾客多半在昨晚抵达,不过他看得出来达特勒、凡特和塔格里奥尼一定都是今天早上才坐着黑头车穿过学校中庭而来。达特勒的身旁坐着艾米尔,两人似乎注意到了李奥的视线。艾米尔对他报以微笑,慵懒地抬手致意。李奥点了点头,知道自己晚点该过去寒暄几句。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不舒服,像是有木刺卡在指甲缝里。

  钟声逐渐沉寂,留下一片没有其他声音填补的空白。这是展演仪式的起始,设计得十分高明:刻意先让耳朵习惯连续不断的鸣响,如此一来,一旦声音消失,便能令人产生错觉,彷佛世界的核心悄悄改变了一般。

  他的心脏依然猛烈地跳动着,或许是前所未有的猛烈,让他感到十分难受。自从回到学校以来,李奥从未参加过冥想,不想置身在一片杂乱思绪里无处可逃。他开始觉得全身紧绷,于是抬头盯着拱形天花板,试图分散注意力,却突然想起某天早上,卡费克曾经带他到上面的阁楼,那里既阴暗又温暖。我应该会自杀吧。当初他说那种话真蠢,而不到两个月之后,卡费克就死了……他闭上眼,能听见观众席依然传来低语和嬉笑声。他真想站起身,将这些人全部一个一个勒死。

  他们不知道这时候该闭嘴了吗?游戏师马上就要登场了,她现在应该在前厅做准备。

  坐在李奥左边的是来自欧洲各国的教授和游戏大师,他们都在上周分批来到蒙特维尔。至少这些人很专注,有些人双手交迭等待揭幕,有些人则来回翻着节目册研究游戏布局。李奥的节目册放在腿上没有翻开,因为他想要不带任何预设立场地欣赏游戏师的作品,想要亲眼见识游戏如何开展、她又会如何诠释每一步。要看节目册的话,还不如之后回家看《险中求胜》的特刊。他再次闭上眼睛,听见坐在后面的文学教授与邻座低声说笑。

  突然之间,寂静如同一阵凉风般迎面而来,横扫过整座大礼堂。不出多久,整个观众席便安静得连一声叹息、一次轻挪脚趾的动静都能听见,党内人士也变得安静无声。李奥坐直身体,眨了眨眼,同时感觉到心跳漏了一拍,又加速跳动。

  他原本想看着她的身影从门中走出,但是她此刻已经身在大礼堂之中。她一定是用轻巧的步伐踏过石板,静悄悄地现身,而她的出场本身就具有力量,足以止住观众的窃窃私语。她没有带着游戏记谱,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看起来自然而优雅。他是不是闻到了线香与烟熏的气味?他不禁紧咬嘴唇,告诉自己这不代表什么,或许她擦了他送的香水,也或许没擦。她身穿白袍、头戴白帽,日光从高窗斜射而下,让她看起来比平常还要高瘦。她的神情平静且安详,让他突然想起老家市政厅广场前的战争纪念碑,那是一尊以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年轻军人雕像。不论其他人怎么说,克莱儿就是有本事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看起来都像是游戏师(不过,她本来就是游戏师),就连刚才想挑她毛病的家伙现在都从座位上往前倾,专注地看着她……她走向展演场边界,在举步越过之前,她抬起头环顾周遭,看向观众席,然后 ──

  她畏缩了一下。

  她直盯着他,在一剎那、在弹指之间,她的眼神动摇了,但时间短暂,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错看 ── 不过她的颧骨泛起红晕,接着彷佛受到红光照射似的,脸颊和额头也变得一片通红。她向左侧的观众鞠躬,随后向右侧的党内人士鞠躬,不过腰弯得没有前一次深。最后她向校长深深鞠躬。在她站直身以后,他看见她的额侧冒出刚才没有的冷汗。她踏进展演场,依循传统,低头进行沉思,然而长袍上的皱褶颤动,那是她在发抖。他喉头一哽,发出干干的吞咽声。看来她不知道他今天会出现……但是她为什么如此震惊?难道他的出现会比达特勒或者艾米尔更让她紧张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长裤,然后从一数到五,让她有时间恢复冷静。说不定女性展演人就是更加敏感、更加脆弱……也或许是因为,在所有人之中,她最在乎他怎么看待她的游戏,而且她还擦上他买给她的香水。他试着忽视心中涌现的喜悦。

  当他再抬起头时,她已经镇定下来了。她脸颊上的颜色像夕阳余晖逐渐消退。她望向正前方,恢复了先前的坚定与平静。接着,她比划出开场手势,姿态犹如开启通往未知国度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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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展演开始了。

  他想不起上次观看圣之嬉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过去几年,他曾经在节日或慈善活动中露过一两次脸,但是他顶多坐下看完游戏的一节,然后就会溜去酒吧和其他党内人士喝酒,他的秘书都知道要帮他买靠近走道的位置。在他还待在大厅、挤在人群间的寥寥数分钟内,他也几乎不会注意台上的展演人(当时他看的是菲利多尔的告别作,如今他却连一道手势也想不起来),因为他忙着偷偷打量与会者,寻找可能结识的人脉和需要回避的人物,看看哪个又肥又老的企业家在那天晚上能得到克丽赛丝的垂青。他把圣之嬉当作留声机或无线电一类的存在,认为只是在背景嗡嗡作响、发出干扰的东西。因此,像此刻这样专心看着游戏师的展演,他总觉得有点奇怪,像是拿起一本多年以来拒绝阅读的书。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看不出她展演的层次,要是十年前的他一定能毫不费力地吸收。他的理解力和专注力都松弛了,没能跟上第一道转换的思路,于是接下来又花了好几分钟思索。随着遗漏的细节愈来愈多,恐慌的感受也渐渐浮现,他得咬住口腔内侧才能让自己回到当下。不过,有了这一回的经验,后来他慢慢能够放松下来欣赏。游戏师的展演让人能够毫不费力地跟随,她身上就是有一种主导性,彷佛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么高强,因此不会让你把眼神移开。她的表现精准到位,流畅而不失热情。她将简单无声的序曲导引至更为深沉复杂的局面,他彷佛能够看见许多相异的概念漂浮在空中。身旁传来其他观众翻阅节目册的声音,虽然此起彼落,却也颇为一致。

  游戏终于进入到动机,这向来是他最喜欢的时刻,若是观赏经典游戏更是不能错过。在这一刻属于结论的优雅将不再抗拒诱惑,将空间出让给更深沉、更有人性的事物。他缓缓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安静无声,同时察觉身边的观众和他一样期待。她没有辜负他们,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比预期中的停顿还要更长,藉此欺骗观众,让他们安静下来。接着她才将游戏推进至下一步,进入简洁优雅、乐音缭绕的段落,其中蕴含着某种正确,在空间中引起回音和共鸣,听起来像是熟悉却早已遗忘的歌曲。她选用的音乐是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1,而数学也安排得十分优美,像是从杂乱之中形成秩序,在诗句的衬托下更为鲜明。是的,这个段落确实很美,她确实很美。熟悉感逐渐浮现,而且愈来愈强烈,让他心头涌现酸涩黏腻的感受。他的存在不曾消逝2……

  他试着平息心中的激动。然而,随着她引领众人深入蜿蜒的抽象迷宫,他却发现她的走法是那样明晰,而他几乎可以看出她的思路。他的喉头哽动,忽然感到一阵反胃。他知道接下来游戏会怎么进行,但那并不是出于他对游戏师的了解。那部作品变了,经历了一场海变,但是两者的神似之处不可能是巧合。他想起自己曾经倾身对着卡费克说:「太澎湃了吧,要收敛一点。」对方则回答:「对,不过暴风雨就是这样嘛。」她将游戏改动过,但依然是同一部作品。

  她偷走了那部游戏。

  他笨拙地翻开节目册,翻动页面时发出刮擦声,惹得安德森投来鄙夷的目光。他继续往下翻到记谱中段,于是又引来其他人的侧目。他知道自己的作为相当失礼,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礼节。他又慌忙地翻到终局和尾声,接着眨了眨眼,凝神看着记谱。他希望是自己弄错了,但并未如愿。虽然作品转换了形式,但是基础架构仍然相同,连他当年提出的建议都没改动过。他的双眼化作珍珠……我要将魔书抛入海洋深处……3他用力阖上节目册,力道比想象中强劲,发出和拍手一样响亮的声音。虽然游戏师并没有因此受到动摇,但是她一定听到了。她的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像隔着红色玻璃闪耀的太阳。她的眼神扫过他又移开,几乎不曾停留。难怪她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因为也只有他才会发现这是作弊。

  她怎么敢这么做?现在站在场上展演游戏的人应该要是卡费克,她完全没有权利……

  他喉头哽动,感到难以忍受。他用指甲掐着后颈,但是压痕带来的烧灼感极其短暂,不出多久便慢慢淡去。即使换个位置尝试,痛感同样会在转眼间化为一阵模糊的热意。他看起来一定像个疯子,一直捏着后颈,好像怕自己的头断掉似的。他将手放下,十指交迭放在腿上。游戏师正姿态优雅地带出转换环节。他可以看到在她身后的达特勒坐得比之前更挺。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众人,就算他们觉得女人不够格当游戏师,他们还是无法移开视线。她会大获成功,以卡费克的游戏大获成功。

  他让自己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想点别的事情。一幕幕影像如幻灯片般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在市区的旧公寓、睡在白色床被里的克丽赛丝、母亲的花园、火车站、冬日星空下的方塔屋顶……但是这些画面全都忽明忽灭,无法持久。如果过去能有所不同,现在就会是卡费克站在展演场上,或者是他自己站在那里。在另一段人生中,他们两人会有一人成为游戏师,另一人成为校长,由谁担任哪一个职务都无所谓。或许他们会一起写游戏,但无论如何,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人站在台上掌握全场。

  结果却是她拿走、窃取了卡费克的成果……她怎么胆敢这么做?她对这部作品的贡献甚至少于李奥。好,就算她重新编辑过,可是卡费克创作时,是他在场,是他影响整部作品的发展方向,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十年前《暴风雨》就会公诸于世,就算她想拿来修改也没办法。要不是他,卡费克现在还会活 ──

  观众席间传来窃窃私语。不知不觉间他站了起来,心跳剧烈、视线模糊。他张口大喊。

  游戏师在场上愣住了。她缓缓放下手臂。

  他说不出话来,心脏以上的身体像是石化一般。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恐惧,因为这里没有半个人明白真相,刚才他根本不应该喊出声的。但是他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否则旁人就会以为他是疯子,或者误会他身体不适。他瞥见一名灰衣侍者从另一头匆忙跑来,同时不停向另一名侍者用力招手,打算要请他离场。他清清喉咙,发现全场只剩下这阵声音,心中涌现一阵恐慌。

  游戏师依然瞪着他。她当然会这么做,因为仲夏游戏被他中断了。如果她感到震惊,那么也隐藏得很好,至少旁人从她的表情读不出任何线索。她的脸颊还是很红,眼神却相当坚定。

  他往前踏出一步,然后又一步,鞋尖挨着展演场的边界,却迟迟没有跨过。游戏师对着他轻轻点头,彷佛在允许他开口说话。但是这太荒谬了,如果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做出了「召请」的手势,邀请他进入展演场之内。

  空气彷佛在瞬间凝结。她站得直挺,眼神发亮,嘴角也蓄势待发,彷佛在向他下战帖。她是认真的吗?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他甚至有点想笑。如果他接受挑战会产生什么后果?在场有人看过对抗游戏吗?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两人可以做得到。他相信她一定能像跳舞或对决般谐拟他的走步,在翻转与拆解后出招,他们可以展出一场惊人且耀眼的仲夏游戏。

  他只要回以「出击」的手势就好了。想要出手的骚动从脊骨和肩胛传来,如果他真的出手……

  她伸出手,但这不是圣之嬉的动作,这动作属于凡人。她看着李奥的眼神从她的手移动到她的脸上,表情带着某种坦诚,彷佛此刻他们是两人独处。她这是在拜托李奥不要揭穿她吗?不对,不是那样。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将他视作地位平等的敌手,但是……这是为什么?他眨了眨眼,知道自己不能一直什么也不做,可是他总觉得有点恍惚,彷佛脚边的地基一块块塌陷……她看起来与卡费克如此神似,她的一切举止也都像极了他,让他不禁害怕就算开口也说不出话。他真是没用,如果他想要羞辱她,现在正是时候。

  她真的太像卡费克,甚至连展演的惯用手法都跟他一模一样。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卡费克站在场上,让他用同样专注的眼神、同样的优雅、同样的手势……

  他觉得喘不过气。耳边传来刺耳的声音,彷佛整个世界变得空洞,即将崩坏。他脚步摇晃地走向前,隐约听见有侍者嗫嚅:「先生,需要我……?」然而他抽回被拉住的手,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她的脸孔苍白而削瘦,眼珠是灰绿色的,一绺卷发从帽沿下钻出,耳下还有个小疤。这当然是一张女性的脸孔,在他看来却是如此……如此熟悉。这些年来他不断梦见的就是这张脸,总是在恶梦里见到,而对方的喉咙处也总是会裂开一道残酷的狞笑。不,这只他的妄想。无眠的夜晚终于让他发疯了。

  可是刚才的「召请」……她确实向他发出了邀请。不对,他没有发疯。

  他有些哽咽地问道:「是爱姆吗?」

  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依然专注,但他能感觉到观众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她身上,彷佛现在轮到她采取动作。

  她迎向他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开,彷佛一辈子的时间就这么过去。她微张着嘴,脸颊像是被打了一耳光那样红。

  然后她转过身,大步走出礼堂,没做离场仪式就跨出边界,好像那只是一道普通的石缝。

  1The Tempest,即《第17号钢琴奏鸣曲》(Piano Sonata No. 17),全曲充满戏剧张力,是贝多芬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创作此曲时,贝多芬正遭逢耳疾侵扰,身心饱受折磨,其后更写下《海利根施塔特遗书》(Heiligenstadt Testament)。

  2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出自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第一幕,是精灵为了安慰王子的丧父之痛而咏唱的诗句。

  3 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出处同注2。I’ll drown my book,出自《暴风雨》第五幕,是魔法师决定释放仇人并抛弃魔法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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