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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游戏师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除了离开学校以外不做他想。她无法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想要和马丁保持距离,远离其他爱说闲话的嘴和搜查八卦的眼神。突然之间,黑暗如乌云般四面八方涌来,迫使她停下脚步,低头休息一会儿。刚才她还很冷静,现在却气喘吁吁,全身冒汗。他们会不会派人来追她?她回过头并眨了眨眼,以驱散逐渐笼罩的黑暗。一看见通往大礼堂的门边有动静,她立刻慌忙前进,开始拔腿狂奔。一阵脚步声从后方传来,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教授,等一下!」

  她一路跑到走廊尽头,左边有一道螺旋梯通往参事堂,右边的门则通往中庭。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比早上登台时老了好几岁,那时她走过黑白相间的石板地,对于上场心怀恐惧。不过当她走到室外的炽热阳光下,便能真切地感受到展演开场至今才过不到一小时。她急忙越过中庭,来到图书馆前。

  图书馆内阴暗而凉爽,充满蜂蜡和老旧纸张的味道。馆内所有的工作人员当然都在大礼堂,因此室内一片死寂,彷佛此地已遭人弃置数百年。她惊觉现在自己是独自一人进入图书馆,算是打破了规矩。如果她在这里放火,谁也不会来阻止她。她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尖锐且歇斯底里,随即又摀住自己的嘴。万一被人听见……她闻到袖口有乳香和琥珀调的气味,连忙将手放下,免得自己反胃。今天早上她在手腕、耳后和锁骨上点了一些香水,这举动一点也不像个游戏师,反而像个无脑女子,但她觉得擦了也无妨。擦上香水可以让她想象李奥正在首都,在人行道上的廉价餐桌边喝咖啡、看报纸,而当他发现今天的日期时,或许会想起她。她做梦也想不到,李奥竟然会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展演。回想起他和其他金奖得主一起坐在前排的场景,她又吓出一身冷汗。那时她动摇了吗?有人看见吗?不过事到如今,有或没有也已经不重要……她在长袍上来回擦着手腕,将手腕擦得发热,香气却依然没有散去。

  她走到楼梯口,一步两阶地爬上楼,来到游戏典藏室门前时已然气喘吁吁。接着她转开门锁,一进门就看见一室灰尘在半空中飞舞、落下。关上门后,她感到如释重负,不过室内闷热又不通风,而过往独占这个空间所带来的惬意感此刻也失去了魔力。如果说她是这里的主人,那么超载的书架和遭人遗忘的旧物所形成的这团混乱,为游戏师下了何种脚注?又是什么样的游戏师会在游戏展演途中一走了之?她能感觉到胃部绞紧。她的作为不可饶恕,文学教授会说她意志薄弱、没胆识、神经质,而且会得众人的认可。她走到桌边靠着休息,知道自己正在发抖,然而在手臂也开始颤抖时,她却开始觉得是脚下的蒙特维尔试图将她震落、甩开。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曾质疑自己是否具备担任游戏师的资格,但是现在……她看见文件旁摆着一颗满是灰尘的纸镇,于是将纸镇握在手心,用力捏紧。坚硬的玻璃与她的骨头相抵,制造出足以阻止眼泪滑落的痛意。

  登上阶梯的脚步声传来。她还来不及听清、来不及转身,李奥便已经猛力把门撞开,让门板在墙壁上撞出一道痕迹。他说:「爱姆。」

  「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被她这么一问,他才愣愣地瑟缩了下,好像没料到她会生气似的。「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你这个 ── 」她原本想骂他混账,却突然想起墙上用黑色墨水写下的字迹,无法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滚出去。」她的语气冷若冰霜。

  「除非你先跟我解释。」

  「你还想怎么样,马丁?你已经毁了我的职业生涯。你竟敢在展演中途站起来,中断我的仲夏游戏,你这个愚蠢、自大、傲慢的 ── 」

  「我只是……我那时候以为,你的游戏 ── 」

  她手一甩,玻璃纸镇随即在李奥身旁的墙壁摔得碎裂。片刻之后,她才在一片沉默中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他盯着脚边的圆弧形碎片,看见带着气泡的玻璃半球依然闪闪发亮,不禁喉头一哽。要是他刚才往左一步,就会被纸镇砸个正着。她是刻意砸在那个地方,还是不小心失手?他们望着彼此。她感到难以呼吸,忍住泪水就像抑止反胃感一样困难。

  她从来没看过李奥像现在这样一脸苍白、神色动摇,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彷佛地平线开始波动,而她是唯一的定点。在沉默中她彷佛听见十年份的谴责。

  他又喊她:「爱姆?」

  「爱姆已经死了。」

  他缓缓摇头。「你是女人,你一直都是女人对吧?我是说,你应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她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男人有什么必要在蒙特维尔假扮成女人?」看到他愣愣地眨眼,愤怒的余波再度自她心中掀起。他向来就是如此盲目,只要事不关己便只有驽钝可言。「只有这样我才能来到这里。学校不收女学生,这你总该记得吧?」

  她不该说出这些话。她应该要否认,但是已经太迟了,她的自白就像一片升华消散的玻璃。突然间,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们终于真正站在彼此身边。他说:「是了,原来如此。」他的语气意外地谦逊,也许是终于体认到自己先前有多么盲目。

  她深吸一口气。「你原本该不会以为我是诈死,然后又假扮成女人出现吧?我又何必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要诱惑你吗?」

  「呃,当然不是。这样做就太蠢了。」他看向她,眼神流露出一丝兴味,让她在另一段人生的记忆急速回涌。她想起扮演爱姆是什么感受,想起作为爱姆,待在李奥身边的感受。他们之间从来就算不上友好,只是那份敌意也说不上令人不快。是他们交锋的火花让温度逐渐升高,所以在最后的那一晚才会 ── 天啊,为什么她要让自己想起那件事?

  她转过身。那些记忆早已被她深深埋葬,现在却像未经消化的残渣涌上喉头,带来苦涩的滋味。那是别人的人生。没错,她曾经是爱姆,现在却再也不是,也永远不会是。

  「但你哥……爱姆确实存在。」他将说话速度放慢,彷佛正在破解一部晦涩的奇巧游戏。「你有个哥哥,原本要来这里读书,但是你代替他来了。然后他的确自杀了,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诈 ── 」

  「我当然没有啊!」他究竟有多迟钝?「离开的是爱姆。」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爱他。」

  「是了,那是当然的。抱歉。」他每吐出一个字都显得艰难。「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我知道你一定很爱他,他是个……」接着他就说不下去了。她知道他正努力重整思路,告诉自己他记忆中的爱姆并不是她的哥哥。「我早该发现的,」他说:「其实我也隐约有点猜到了。但为什么之前我都没有看出来呢?」

  「因为你就是没正眼看过我呀,难道你有吗?」

  她不用看也知道他打算争辩。但是他没有立场反驳,而他自己也明白。她不会让自己因为这点更加喜欢他。「你看起来真的跟他很像。」他说:「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以为是因为血缘……你变了好多,而且……」他停顿下来,彷佛在等待她的响应,但是她不会让对方如愿。「你是怎么办到的?」他又开口说道:「两年过去,竟然完全没有人发现。我敢说大家都觉得你有点奇怪,但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在学校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也没有那么难过。」她有必要告诉他,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他有必要知道,她从来没有当过自己,也从来不敢把袍子脱下,担心可能会让衬衫下的绷带暴露吗?她还得尽可能压低声音,压得嗓子发痛;在月经来潮时担心不已,偷偷将染血的垫布丢进侍者的垃圾桶里;在经痛瘫痪她的思考时,假装只是发烧或拉肚子。有一次李奥看到她的房间地上有一滴血,于是她立刻用刮胡刀片割伤自己来蒙混过去,那道疤至今还在她的耳朵下方。最糟糕的是,她一直都生活在害怕身分曝光的恐惧中。她的恐惧并非出于对生理因素的担忧,而是担心自己冒犯男性同侪之间难以捉摸、彷佛与生俱来的潜规则。她学会目中无人,这是她所能想到最男性化的伪装。有时候学得不太像,她总是很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害怕会有人突然盯着她说:「嘿,你等一下……」他不会懂的,就算她试着解释也一样。那是两年份的孤寂、脆弱,还有从寂寞中诞生的幸福,然而后来他闯入了她的世界。

  「那是不可能的。」他说:「不过,反正你已经撑过来了,对吧?你一定觉得我们都是笨蛋,尤其是我。」他顿了顿。「你该不会一直都在暗中取笑我们吧?嘲笑着可怜又可悲的马丁,看不清眼前人,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女孩打败。」

  「这就是你非要追究的原因吗?」

  他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我早该猜到的,早该……艾米尔总是说你在利用我。一直以来你都在撒谎,隐瞒自己的身分。你说的话有哪些是真的?你有说过任何真心话吗?」

  「我当然说过,少犯蠢了。」

  「你让我们以为你是另一个人,替自己编出一套身世。」

  「这又不是重点。」她说:「我这样做到底关你什么事?对你来说重要吗?如果我不撒谎,根本就没办法 ── 」

  「我还以为你死了!」他岔了嗓子。然后他眨了眨眼,一脸震惊,好像刚才那句话是别人说的一样。接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面屈膝跪在地上,最后低着头像动物般趴下来。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无法理解眼前所见。直到看见他倒抽一口气,又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她才总算明白他是在哭。

  「爱姆死了。」她的声音空洞。「我哥死了,这一点我从来没撒过谎。」

  他咬着牙挤出字句。「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都是自己的错,你让我以为……」

  「是你的错啊,」她说:「都是你的错。」说出这句话让她感到如释重负,却也同样难受,就像在头晕好几个小时后,终于确认自己生病了一样。但是比起愧疚,她宁可选择愤怒。

  他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我哥打了电报来。」她说:「在分数公布前那一晚,他叫我回家,因为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独处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我开始收行李,想搭卧铺火车回去,这样隔天早上就能见到他,但是……」她转过身,不愿看着他。现在的李奥看起来太可恨,怯懦且赤裸。「但你跑来找我。」她失神地望着窗外被阳光照亮的斜坡和通往山下小镇的道路,一面继续说道:「你说我会赢得金奖,还要我承诺会留下来等成绩公布。所以我留下来了,而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

  「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打从一开始就骗我!」

  「不对,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弄错了,当时我真的以为 ── 」

  「你就是骗了我,不要假装你只是把事情搞错 ── 你没有把对的游戏交出去,害我连及格都拿不到!然后你还吻我。」她试着控制音量,但还是愈说愈大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就是想尽办法要羞辱我,是这样吧?」

  李奥站起身。「不是那样,你明明知道不是。」

  她转身面向他,依然气喘吁吁。他迎向她的目光。他的头发蓬乱,体重也掉了不少,现在看起来又像个学生了。他的眼睫毛依然带着湿意。

  就在她最应该生气的时候,她的怒气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我知道。」话一出口,她便感到喉咙干涩。他的表情流露出困惑。她不由得闭上双眼。要是她承认其实李奥并不打算与她为敌,接下来会怎么样?她已经气他气了那么久:因为他不问一声就把《红》交出去,因为他说她会赢得金奖最后却落空,因为他吻她。就算看过他的日记,她还是无法原谅他,因为他在日记里依旧自欺欺人,眼里只有自己。他不是说过吗?想要找到方法彻底打败她,而他也真的成功了。他或许骗得了自己,但可骗不了她。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戏:以爱为名。一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吻,以及在那之后他写下的字句,她只感到退缩。他的「爱」仅代表他可以不用为她考虑,让他可以骗自己当初并非存心害她、一切只是个错误。爱是最完美的借口,是不破的攻势。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看见他满是泪痕的脸,让她失去了平衡。会不会这么多年来,看不清现实的始终是她?多年以来她把错怪在对方头上,结果把自己也弄胡涂了。如果那不是李奥的错,那么……?这个疑问就像是近在眼前的深渊,尽管极力不去直视,却已然形成、无可回避,而她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李奥没错,错的是她。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看过电报,而他没有;她认识爱姆,他却不认识。当初要不是她满腔情绪、自负和(是的)欲望……

  她在桌前坐下。那天早上的回忆不知回溯了几遍。首先她登上家中的阶梯,经过龟裂的墙面、剥落的油漆,一面呼唤着爱姆。那时已接近中午,屋内早已充满暖意。在一片沉静中她听见苍蝇撞上窗玻璃的声音,换作是人类的话哪受得了如此反复撞击。「爱姆。」她喊着:「爱姆。」这名字同时属于兄妹俩,是她偷来的名字。她推开浴室的门,看见了那幅景象。如果这是电影的话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倒转影片:她会倒退走回杂草丛生的车道,爱姆的血则会抵抗地心引力往上流动,被喉咙上的伤口吸回去,血液回流的力道强劲,足以让最后一滴血回到体内时缝合他划开的伤口。她会用脚跟先着地的方式倒退走回火车站,搭上逆行的列车回到蒙特维尔。她会在公布栏上看见自己偷来的名字,然后明白李奥欺骗了她。她要继续倒退,让自己回到这一切发生之前。

  爱姆给了她这么多,她却还是辜负了他。要不是有他……她想起爱姆收到入学口试通知的那一晚。那时他坐在钢琴前面,两手抱着后颈,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烦死人了。」他的口气好像他们刚才在交谈。「蒙特维尔听起来像个监狱,我还是留在这里看书好了。」

  「有得选已经很不错了。」她边说边为手上的书翻过一页,假装自己并不在意。这话题每每让她心痛,从小到大爱姆都笑她进不了蒙特维尔,因为该校不收女学生。

  「我在那里又学不到东西,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对她笑了一下,但她没有回话。于是爱姆开始猛按高音C的琴键,直到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可是德库西,打从认字起就在学圣之嬉,我不需要再去修道院熬个三年。」

  「不要这么自大。」

  「不过要是我没去,又会愧对家族。」

  「我们总会没事的。」她将注意力转回书上,而爱姆也回头继续猛按琴键,这次是升C。但是没过多久,她又再次追问:「爱姆,你不是认真的吧?」

  「是又如何?」他缩起双肩,彷佛她的目光是一道冻人的冰柱。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听起来很笃定,好像之前的随兴都只是装出来的。「我不想去那里。更准确的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所以也没必要参加口试了,对吧?」

  「什么?你不能不去啊!」爱姆皱起脸,一脸固执。她坐直身子,把书丢在一旁的桌上。「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申请呢?我还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帮忙你做游戏呢。」

  「你可以代替我去呀。」

  「爱姆,不要闹了,你还是得去。」

  「你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吗?我是认真的。」爱姆跳起身,又继续交叉跳着左右脚。「你闭着眼睛也能在口试时展演我的游戏,毕竟有一半都是你写的。」

  「但他们会发现我是女的。」她恢复先前的坐姿,双手抱胸。

  「才不会,你那么高,而且身材干瘪瘪的。剪掉头发,再穿上我的衣服……可能还要把那里压扁一点就是了。」爱姆指着她的胸口。「反正你本来就不太像女人,你的声音 ── 就说比较偏男高音好了,这很容易。」

  她心有不甘地瞪着他,而他没有笑,只是回望着她。他撑得愈久,她脸上的表情就愈难以维持。「你觉得我办得到吗?」

  「为什么办不到?」

  「因为……」她咬着牙吐气,这简直就像是要她解释为什么门上了锁就会打不开。「你也知道这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值得一试,对吧?」他踱步往窗前走去,半途却分心停了下来,抠着壁纸的山水图样上新长出来的霉菌。「我会待在家里写游戏。我就快要有所突破了,而且是很重大的突破,毕竟我可不想落得跟《险中求胜》上的笨蛋一样。而且待在家里,我就可以白天睡觉、晚上创作……」

  「你会变成孤单一人,成天独处。这样对你不好,我不能这么做,爱姆。不要再啰唆了,你会去蒙特维尔,我则会去跟弗朗西斯阿姨住,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

  「你真的想要这样吗?」

  她陷入沉默。某处传来老鼠匆匆跑过的骚动声。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提着爱姆的行李箱一走了之,然后搭上火车,经过小镇和山路,走进蒙特维尔。眼前不再是精细的蚀刻版画,而是朗朗晴空下真正的校园建筑。爱姆可能会瞧不起蒙特维尔的上课内容,然而她却极度渴望听讲,不论是数学、音乐、修辞学、表记法或者历史。那里的图书馆比家里的图书室大了十倍,而且不会到处发霉、一片杂乱,像是当铺的仓库;学校里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圣之嬉档案室。她幻想着这一切,像个饿鬼幻想着食物。「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说道,感到胃里一阵翻搅。

  她睁开眼睛,看见爱姆站在她面前。他伸手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接着对她弯身鞠躬。他微笑的模样,从某个角度看来和父亲十分神似。爱姆说:「想必这位就是爱姆.卡费克.德库西,很荣幸见到你。」话一说完他便翻过手,做出开场动作。

  这是她想要记得的,哥哥的模样。她不想记住他后来的样子,不想记得家族血脉中的疯病如何渐渐侵蚀他。她记得那时候爱姆笑着冲去拿了一瓶红酒,直接从瓶口喝起来,而她深知哥哥送给她的这份礼物有多珍贵,心里满满的感动。她记得二年级时她和李奥的双人游戏得到七十分,从此七十这两个字就变成兄妹之间的战吼,他把七十编进歌词唱给她听,用粉笔写在阳台上,还用肥皂写在她的镜子上。他对她说:「我妹妹真聪明。」有时候他也会说:「爱姆真聪明,我真聪明。」他是不是在嫉妒?即使真是如此,他也将妒意藏了起来。那一次新年,兄妹俩像孩子般大肆庆祝,他们在大宅里狂奔,醉醺醺地玩捉迷藏。在那之后,爱姆开始出现异状,起初都只是些小事,例如忘记吃饭、忘记洗澡,不停自言自语,从书上找不到数据就把书页撕下来。后来他整晚不睡,一直弹奏钢琴,还用烧过的木柴在墙上胡乱写些不连贯的圣之嬉,也会因为发现她在清晨四点想偷溜去睡而对她大吼。但是她却没有留下来帮助爱姆 ── 因为她已经无计可施,要是她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她打包行李,收起大提琴,开学前最后几天她一直盯着时钟,迫不及待要离开。到了最后一晚(其实学校早在两天前就开学了,但爱姆不断哀求她别走……),她终于咬紧牙关,做出决定。要是她帮得上忙就会留下来,可是她心里没有方向,羞愧和无助削弱了她的意志。她不觉得爱姆会有真正的危险。管家每天都会来洗床单、煮饭、叫他吃饭……所以隔天早上她偷偷溜走,连声再见也没说。后来她从学校写信给他,笔调故作轻快,预设他的情况没有恶化,却始终没有收到回信。那一天他总算打了电报过来,用词是那么赤裸而直接,那时她就该想到爱姆需要她。不对,那时的她早就知道了,却受到金奖的诱惑而决定留下,一心只想看到自己的名字、爱姆的名字出现在成绩单最上方。她也受到了李奥的诱惑。当李奥亲吻她的时候,她还想要更进一步、不只一步,可是后来她被吓着了,感受到两腿之间升温的热度和甜蜜而无耻的晕眩感。突然之间,所有她想要的都到手了,这让她感到一阵狂喜。李奥伸手要脱掉她的长袍时,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能推开他。然后她就说了那句蠢话:李奥,我爱你。

  不论如何,现在都无所谓了。爱姆死了,很久以前他就死了。

  「喔不。」李奥说:「嘘……拜托你,快停下来,拜托别……」

  太迟了,她忍不住了。像这样任凭情绪宣泄竟然有点奢侈。她再也没有理由假装了,这是第一次有人知道她为何哭泣。她把额头贴在手臂上,身体随着哭泣颤动。

  「好了,」他说:「没事的,嘘……」怎么可能没事,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这一点他们两人再清楚不过。他走向她,在距离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显然有些犹豫。他低声说道:「好了,嘘……」然后轻拍她的头。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笨拙,让她差点笑出来。她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让眼泪流下。

  「对不起。」她说。接着她便说不出话来,因为悲伤再度来袭,这一次她看见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对李奥造成的影响。十年前的李奥原本可以成为任何人、可以成为游戏师,现在却成了遭到流放的无助弃子,再也不年轻,甚至连政客都当不成。

  「不要哭了。」他说:「爱姆、教授、克莱儿……」

  他举起双臂抱住她。

  她愣住了,反射性想避开他的碰触,以免自己藏不住话。但她还有什么没说吗?她还怕他发现什么?怕他发现爱姆是个女人,发现她就是爱姆?她已经没有秘密,也没有力气推开他了。他紧紧搂住她,让她的双肩感受到温度,又轻抚她的后背,动作缓慢而稳定,想让她安定下来。他仍然轻声低喃着,但字句全都模糊成一团,不成话语。她的抽泣声渐渐缓和下来。真好笑,明明她才是欺骗他的人,结果却是他在安慰她,而她也安然接受,彷佛忘记此人不久前才破坏了她的仲夏游戏。但是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一切纷扰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想不起上次被人拥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总算不哭了。她抽身离开,在两人之间拉出的距离似乎变得比过去更柔软、更有弹性,好像陷入他的怀中是世界上最容易办到的事情。她用袍子擦擦眼睛,又吸了吸鼻子。他轻轻笑了一声,但是在她抬头时,他却已经止住了笑意。他说:「我爱你。」

  「什么?」

  他竟然笑了出来,依然回望着她。她内心一阵翻搅,发现对方是认真的,或者只是他这么以为。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笑出声,却觉得笑和哭没什么分别。

  「是真的。」

  「是吗?那你想要我怎样?」她边笑边说,好像他在对抗游戏途中突然做出大胆之举,踩在规则边缘,让她没办法认真看待。

  「我不知道,那是 ── 」他迟疑了,眼神飘向一旁。

  「喔,」她说:「是那个呀。」

  「对啦,就是那个。」他说:「但不只是那样。」

  「那你还想怎样?」

  「想要得到全部。」他顿了顿,笑着看向她,神情显得莫名认真。「只要与你有关,我什么都想要。你会给我什么?」

  她抹了抹脸,花了远超过必要的时间,手心因盐分而变得湿黏。她不应该相信他说的话,但她还是信了。她的心膨胀起来,变得像颗肥皂泡,只消轻轻一戳就会破掉;不过现在她的心依然七彩绚烂,在半空中轻颤、漂浮。她咬住脸颊内侧,试着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爱她,不管她准备要给他什么,他都想要。在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你可能已经想到了,」她努力保持冷静的语气,说道:「所有的教授都发誓要终生独身。」

  「我知道。」

  「我们发誓终身为师。我会永远待在这里。」

  「对,但我……」他没有往下说,眼神飘向一旁,好像对她有所保留。「但如果……」

  「我永远都会是游戏师。」她大声说出这句话,彷佛在对整间典藏室的藏书和历代游戏师的鬼魂宣示。尽管她在展演中途离场,但她依然是游戏师。一日教授,终生教授,没有什么如果。

  「好吧。」他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你说的当然没错……不过还是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吧。」

  「你要我背弃自己的誓言?为什么我非得想办法不可,你凭什么这样想?」

  他打断她的话。「因为你爱我。」他顿了顿,又说道:「不是吗?你说过你爱我。」

  「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说的是真心话吗?」

  她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种事有什么用?「是真的。」

  他向前倾身。她能闻到古龙水的香气,以及带着淡淡咸味的男性体味。「你想想看,我们可以一起演出多少精采的游戏。」他说:「我永远不可能像你那样高明,但我可以让你赢得很辛苦,对吧?你还记得我们的《骷髅之舞》当初拿到七十分吗?」他露出浅浅微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我们一定能够办到。拜托你……」

  「已经太迟了。」

  「不会的,我们可以再试一次。」他用拇指来回摩娑桌面,彷佛想擦去上头的污渍。「如果一切能够重来,难道你不想回到过去吗?」

  她看向他身后的窗景,不知是哭是笑的情绪再度涌上。她专注地望着松针在微风中摇摆,望着树影在野花点点的草地上来回晃动。她不想回到过去吗?当然想。作为爱姆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快乐。如果能够回到那时,她就会……而且,她也大概想象得到跟李奥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在白天争辩、说笑、读书,尽情厮杀直到两人都模样狼狈、喘不过气;到了晚上,火苗则会在两人之间引燃……她很怀念那些日子,没有人可以像李奥那样成为她的对手。她将视线转回李奥身上。或许他是察觉了她的想法,所以眼神才会在她脸上来回打量,好像下一刻就要亲吻她。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着,彷佛突然发生了某种变量,非得由她来走这一步。十几年来,她首度回想起作为男性的滋味,那就像是一剂毒品直入心脏。她将这段停顿延长,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细细品尝着血液中充满权力的滋味。

  「你还活着。」他说:「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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