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李奥
门关上了。李奥听着门外踏在石阶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举起前臂挡住眼前的阳光。他看起来一定像个疯子，竟然像这样躺在地上、用手遮着脸。她的香水味还没完全散去，焚烧沉香的气味依然在他身上幽幽旋绕。那是他送给她的香水。
她在离开前吩咐他在原地等半小时再走，以免有人看见他们两人同时离开。那时他没有响应，只是露出微笑，乖顺地看着手表，她则以游戏师的架势点点头，然后撇下他离开。仔细想想真是奇怪，她就这样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没有坚持要他先走。或许她相信他吧 ──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高兴起来。一切全都太过荒唐，他爱的人起死回生了，简直令人发狂。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遭到颠覆，成了货真价实的笑话;世界就像是被神的手指轻触，在一瞬间被星辰、火花和各色繁花炸裂。或许过没多久，他就会为了她长久的欺瞒而发怒(他已经有点预感，就像看见乌云在地平在线聚集)，但此刻他只觉得阳光普照、春光正好，幸福的光束穿透了云层，驱散了他的不可置信。他得到赦免，十年来的罪恶感从此消散，现在他可以从头来过。他可以抛下政治生涯，回到圣之嬉身边。
他坐起身，穿上衣服。还要等二十分钟才能走。他发现袖扣掉了一枚，于是跪下身往桌底扫视，看看是否能发现一抹金光。金红色的袖扣上镶着小红宝石，这是克丽赛丝难得送他的礼物，不过她送礼时态度十分淡然，让他不禁觉得这袖扣或许是从其他男人的床头柜上偷拿的也说不定。他用长尺把裹满灰尘的袖扣勾了出来，站起身时感到一阵晕眩，不过并不至于难受，比较像是喝了几杯鸡尾酒。他还真想来杯马丁尼或抽根烟，但是遥遥渴望着也没什么不好，反而会让得到的那一刻变得完美。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坐在桌上随意打量着周围。就算在这里住上两周不眠不休地读书，这片书海也不会掀起半分波动。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美好，彷佛圣之嬉随着卡费克回到他的身边，那是他的初恋、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他想要写一部以复活为题的游戏，放入凤凰、火焰……各种想法不断涌入脑海，让他不由得拿起放在一旁的纸笔。
正要下笔时他愣了一下，看见那张纸上凌乱地写满了笔记。他看得出上面写的是《暴风雨》第一段主题的展开，也认得那笔迹。上次看到同样的笔迹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然而不论在何时何地，他都不会错认。认出笔迹的当下，无言的痛苦如闪电般击中了他，随后是一阵狂喜涌上。错乱的讯息在他的脑海中反复跳着：死了、没死、卡费克、克莱儿。他真的没有看过她的笔迹吗?这简直不可能，明明这几个月以来她都在帮他看作品，而他竟然从没看过她写字。可是事实的确如此。他爬梳回忆，才发现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小心翼翼，不让他看见她的游戏、不为他写评语，也从不替他添上附加符号。突然间他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要把档案室的文件拿走。那上面有笔迹，她的笔迹，连李奥的那一份文件上都有，因为她总是会替他补上附加符号。她会把档案拿走，一定是害怕别人看见，因而心生怀疑……不过，她稍微编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吧?然而不出多久，他便能窥见她的日子有多难过：总是不能卸下防备，总是必须遮掩各种痕迹，难怪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她一脸不快。
但是，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吧?他不需要可怜她。反正她似乎不太在意他会以为卡费克过世了，也不在乎他的自我谴责。她一定早就知道他会整个人都被击垮，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告诉他真相，甚至还责怪他。这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杀了他最爱的人，她却完全无所谓……
他真想对着她大吼，想要余生都在对她的吼叫中度过，而每当她回骂的时候，他都会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她竟然还活着、还能够吼他。他想要不断和她争吵，直到他们开始亲吻，也想要和她用力相拥，直到两人开始流血。他还希望两人的身体愈来愈契合。他们刚才做得……回想起来，他心里就一阵激动。刚才其实有点尴尬，开头一直不太顺利，只好用笑声掩饰，一举一动似乎都摆荡在犹疑和欲望之间。他想要再做一次，这次要做得更好，之后还要一做再做、愈做愈好。他要躺在她身边，让身上的汗水慢慢转凉，聆听着她的呼吸声。他能够想象她来到他居住的公寓，伸出一根手指抚过藏书的书脊，看着积尘的钢琴挑眉，并对着餐桌旁的丰满裸女画像瞇眼。在他的想象中，她穿着男孩子气的服装，留着短发，落在后颈的发尾自然卷起。她看起来不像男人，倒像个男孩，而她投来的直视和视他为对等的态度，则让她略带曲线的身体更加诱人。他突然想起两人以前的对话，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时他说：你才没有朋友，你身边只有敌人，和低你一等的人。她则干巴巴地回应：我没有把你当敌人，这样听了有没有好点?
她可以在平日里当游戏师，在假期时当他的情人。想必这里所有的教授都有情人吧。一年只见几个月感觉不够，不过聊胜于无。还是说……他可以想办法待在这里?如果他是真的想把余生都奉献给圣之嬉呢?毕竟比起圣之嬉，其余事情似乎都显得无关紧要。他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会很快乐，能够尽情地写游戏作品和学术文章，筹划长假两人要去哪里做研究，去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旅行……没错，他会很快乐的。只有待在蒙特维尔他才会感到快乐，即使「快乐」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如此陌生、如此荒唐。
钟声响起。他等了超过三十分钟才离开游戏典藏室。
来到走廊上，他边走边调整领带，走下楼时开始吹起口哨，一路穿过中央图书室、沿着信道前往教师楼，绕远路避开大礼堂外仍未散去的人群。走进钟楼底下的小回廊时，一股暖意袭来，闻起来充满泥土和黄杨树的味道。他抬头望着天空，闭上眼睛迎向阳光，看见黑色圆圈在橙色的金光中转动。这是夏天的模样。他好久没有像这样感觉到夏天了。他小跑步上楼梯，这才意识到他用口哨哼的旋律是《柯尼斯堡之桥》，只不过这回更加轻快。不断重复的曲子终于突破了原先的结构，宛如每一座桥都直立起来，移动到更合适的位置。现在，或许谁都可以一次走完这七座桥，随心所欲地抵达任何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