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游戏师
她洗了把脸。回到房间以后,她笑了好一阵子停不下来,而现在她弯腰对着洗脸盆,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入水中,洗去眼角干掉的盐分。脸颊摸起来有点紧绷,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眼皮和嘴唇都是肿的。她漱了口水,等到水面平静下来之后,她倾身近看水里的自己。如果倒影变得更清楚,她能看出自己跟之前有什么差别吗?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更坦诚、更柔和、更胆怯。身体里有一种类似经痛的痉挛感,但这种钝痛她并不讨厌。当她想到李奥的时候,体内会产生更深层的痛感,随着脉搏跳动。事后他说:「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指出,通常第一次都会留下许多改善空间,这可不是借口。」她笑着说:「真希望一直都会有可以改善的空间。」
她把额头泼湿,拆开辫子,用湿湿的手指梳开头发。她想要把头发一口气剪短。有何不可?如果连对她最熟悉的李奥都看不出来,又有谁会认得出来?或许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太小心了,或许她可以过回卡费克的人生,在这些人面前大摇大摆地变回从前的样子,没有人会意识到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而他们要是揭穿她,就意味着必须承认自己的愚蠢和盲目。她从来不曾感到如此自由,这就是说出真相的感受吗?还是坠入爱河的感受呢?她将手挥向半空,看见在阳光下飞过的水滴闪耀如玻璃珠。她感到惊喜,于是又挥了一次,思考着能否在圣之嬉中用上这个动作。这个动作带着抛弃的意味,如果她以此带入音乐的渐强,或者转入主旋律,效果将会如何?她可以花上许多时间慢慢摸索,拿身体感受到的新体验来做实验,探索这种彷佛撬开贝壳的强烈感受和愉悦感。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了,她将发辫绑妥并重新盘起。她的发梢依然带着李奥的气息,还混杂了盐分与皮革的气味。她以湿布擦拭身体,然后换上干净衬衫。不论现在心里有何感受,她都必须显得十分得体,但或许也不必太得体。她将领口略为打湿,并将水泼洒在衣服上。现在她的脸颊依然红润,双手也还在发抖,他们一定会相信她只是生病了,一时的急病,但不至于影响健康。
她闭上眼睛,思绪依然纷乱。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就像上场展演前一样,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可以再去想李奥,至少暂时别去想他。她可是游戏师,刚才仲夏游戏进行到一半她一走了之,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她已经撒谎多年,而眼前正是最需要仰赖谎言的时刻。
九十九、一百。她的脉搏跳得比平常还快,但是没空等它缓下来了。她将发际处也稍微沾湿,让水珠沿着额头两侧流下,然后踏上走廊。中庭上三三两两站了一些男人,有些人抽烟聊天,有些人则保持静默。她低下头,快步走过窗前,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热。她从游戏典藏室走了一大段路才回到房间,现在又要经过侍者工作区和空荡的教室走去校长室。要去校长室只有这条路可走,不过沿路上并没有人好奇窥探,似乎也没有任何外来访客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名侍者手里抓着纸条与她擦身而过,让她不由得想象厨房眼下该有多么混乱。总务长会大吼大叫,厨师则想尽办法要提早两小时把午餐端上桌。这都是她的错。虽然说她原本就走得很快了,但她又加快脚步,好像要跑起来似的。
她到了校长室门前敲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校长问:「谁啊?」
她挺直双肩、抬起下巴,推开门走进去。
原来校长室里不只一个人。她吓了一跳,好像被砖块绊倒似的,不得不抓住椅背。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在场的有校长、艾米尔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这人身材单薄,留着短胡髭,依稀有点眼熟。他刚才也坐在观众席之中吧?
校长说道:「卓莱登教授。」语气不知道是招呼她,还是警告她。
她问:「校长,可以跟你私下谈谈吗?」
「恐怕达特勒先生、法隆先生和我现在都没空。」
「不会太久,我有事情要解释。」
「不必解释了。」艾米尔往椅背上靠,双手交迭放在肚子上。众人一时陷入沉默,校长拿下眼镜以袖子擦拭,而似乎是叫做达特勒的男子则用手帕掩住嘴巴干咳。
她感到有些迟疑,被眼前的场面吓着了。她当然需要解释,他们也应该要求她解释。「我突然身体不适。」
「希望你已经康复了,」艾米尔说:「但是这里开会要紧。」
「但是……」
校长叹气。「克莱儿,已经不要紧了。」
她瞪着校长看,校长却没有看向她,依然低着头擦拭眼镜。
「既然卓莱登女士都来了,我们或许可以……」达特勒往桌上一指,那里摆着许多文件、报纸和信件。她发现信上的手写字很熟悉,是李奥的笔迹。「反正我们也刚好在讨论今天的意外,或许它没有那么单纯。」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她差点听漏达特勒喊她女士,而不是教授。
「呃,我是说……」
「你也不必那么意外。」艾米尔说:「文化部一直很关心我国菁英的教育,今天发生这场闹剧,证明他们的顾虑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学校蒙羞啊。」他的声音十分悦耳,让她想起以前他展演圣之嬉的方式,总是油滑、甜腻而马虎。她也想起从前在李奥面前模仿艾米尔的样子,当时他看了笑出眼泪,但现在她可笑不出来。
她问:「请问你是代表文化部,还是学校?」
「我代表总理。」他对她笑了笑。
校长终于戴回眼镜。「卓莱登教授,刚才达特勒已经解释过政府的立场了,也就是说……」
又是一阵沉默。她的头皮一阵发麻。「我听不懂,政府的立场?」
「圣之嬉是我国的国粹,」达特勒说:「也是国人的骄傲,必须要在监督控管之下继续流传,万万不能断了生机,所以我们也得做些艰难的决定。」
她看向校长,等着他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迟迟得不到响应。于是她又看向艾米尔。「重点是,」艾米尔一派轻松地说道:「蒙特维尔现在举步维艰,未来并不明朗。数百年来的传统自然是不能摧毁,但也要面对现实。为了让学校存续,并且在经济层面做出贡献,校方必须和政府合作,这样才能达成双方的共同目标。」
「学校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圣之嬉。」
「你听听,你说的可是毫无帮助的空话。这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调整学校的经营方针。」艾米尔朝着对面的墙壁微笑,彷佛那道墙是一幅古典名作。
她问:「校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校长干咳一声,挪了挪桌上的纸张,却什么也没说。艾米尔把视线转回她身上,脸上不带笑意,彷佛刚才的笑容是她幻想出来的。他说:「我们跟校长解释过了,如果学校希望政府持续给予补助,就必须和我们合作,而不是跟我们作对,学校必须做出重大的改变。」
「改变?」
校长抬头看向她,又移开了视线,手指动了一下。「克莱儿,学校必须请你离开。」
「离开多久?到哪里去?」
艾米尔叹气。「不是离开,是离职。」
她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等待着现实感恢复。窗外鸟儿鸣叫,微风低吟。阳光照在校长的钢笔笔盖上,照在艾米尔的戒指上,也照在达特勒的领带别针上。她感觉到身上长袍的重量,一滴汗水滑过胸口。她原本以为自己会遭到训斥,甚至惨遭羞辱,但她从未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她无法相信。
「克莱儿,这个决定真的、真的很艰难。」校长在座位上挪了挪,然后站起身,脸微微皱起。「我一直以来都很支持你,但是你得承认不是每个人都如此。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或许这样做是最好的。」
「游戏师是终生职。」她感到难以呼吸。「我不能辞职。」
「你说得对,我用错字眼了。」艾米尔说:「不过呢,当初会任命你为游戏师本来就不太寻常,我相信其中必定有来自外部的干涉。在这种情况下,校长同意撤回职位任命。」
「我是游戏师。」她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这三个字听来像外语。
「恐怕你已经不是了,而且你从来就不够格胜任。」
她张嘴想要抗议,却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克莱儿,我很抱歉。」校长的手指又动了下,好像想向她伸出手似的。「我没有选择,这是为了蒙特维尔,为了学生,为了游戏。」她瞪着校长,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敢结结巴巴地说出这种话,但他还没说完。「虽然十分不幸,但这是必要的牺牲。」
「那么,在牺牲我之后,」她说:「你可以得到什么?」
校长用手揉着额头,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红印子。他站起身走向她,背对着另外两个人。「克莱儿,」好像他们是两人独处般,他柔声说道:「你也知道,他们一直都想把蒙特维尔关掉,这几个月来他们都在想办法找借口。不过现在他们愿意交涉,所以才会提出这项交易。如果你走,学校就可以继续营运,继续拥有诸多豁免权,不然的话……我们就完了。」
达特勒咳了几声。
「那为什么要牺牲我呢?」可是这个问题太容易回答了,因为她是女人,牺牲女人太容易了,而她在展演中途离场只是让他们更有理由。这样一来,党内人士便能幸灾乐祸地坐看事情发生,还能用他们中意的游戏师人选来取代她。蒙特维尔依然会步向终结,只不过多了一段苟延残喘的时日。她问:「如果我拒绝离开呢?」
「你不能拒绝。」达特勒突然开口,好像耐心尽失。「这由不得你决定,我们可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是在告诉你该怎么做。」他又转过头对艾米尔说:「我还是觉得直接在首都重新开始 ── 」
艾米尔抬起手,达特勒立刻噤声。「其实默默离开对你才有好处,我也希望这件事可以安安静静地过去。」看到她想开口,他便先发制人地说道:「算我求你了,继续争下去你也不会赢的。就算今天的闹剧从未发生,我们也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可以把你赶走。」
「什么?」
「你发表过煽动性言论、对我们的民选政府怀有敌意,还有证据显示你曾经试图腐化学生的思想……」
「腐化学生思想?你到底在说什么?」
「等我一下。」他伸手到桌边拿起一迭信纸。「你还认为,党的成员都是『寄生虫和流氓』,对吧?更不用说你认为我们受人景仰的总理是一个,咳,『偏执、心胸狭窄的老男人』。而且你还坚持继续教授基督教的价值观,比方说,你是不是 ── 这件事写在哪里呢?喔,找到了,你要学生评估帕勒斯提那1对圣之嬉的发展有何影响。」艾米尔露出不带一丝同情的浅笑。「你可知道,多少人犯的罪没你严重,却都去坐牢了。」
「我完全有权 ── 」
「不,你没有,因为你在教育过程中腐化易受影响的青年,而且现在《一体性法案》已经开始实施了。难道你没有收到法案的公告吗?还有,这件事我原本不想提,你协助不法份子逃避警方追缉,光凭这点就足以判死刑了。」她过了一会儿才意会过来,所谓的不法份子是指赛门.夏彭提。艾米尔继续说道:「亲爱的,你最好还是趁现在优雅转身吧,否则事情就复杂了。」
「你不能这么做,这一点都不……」她没办法把话说完。不公平、不正确、不被允许 ── 这些抗辩再也不具任何意义。「你是怎么……你怎敢如此指控?」
艾米尔用指甲把信纸的四角掐皱。「你要知道,我们到处都有朋友。」他将信纸放平,让她看见上头写了些什么。
她看见李奥的笔迹。亲爱的艾米尔……
她一把抢过那迭信纸,但即使拿在手里,还是无法将字迹看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到震惊,即使有,此刻也没有任何感觉。她早该明白他太有理由、太有可能写信告密。这段时间以来,李奥虽然都矢口否认,却一直在监视她。这只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他一直都是骗子和投机份子,而她则一直是个蠢货。
她把信件还给艾米尔,手势相当平稳。她说:「我知道了,谢谢。」她转身离开校长室,下定决心要在离开他们视线范围以后,才让情绪浮现。
1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十六世纪意大利音乐家,创作以宗教音乐为主,共作有一百多首弥撒曲、二百五十多首经文歌,是罗马乐派的代表人物,更有「教会音乐之父」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