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李奥
他坐不住，总觉得全身发热，脑中彷佛有电流乱窜。他听见钟声从上方传来。去向校长解释应该不会花这么多时间才对，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吧?除非她不想见他。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畏缩，毕竟要是他刚才说错了什么话，要是她念头一转……可是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的模样：容光焕发，因喜悦而恍惚，表情和天空一样晴朗。她是爱他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为此同时感到快乐与不可置信。十年前的他是那么自负，以为那是他应得的，以为那是一场游戏，而他赢得了胜利。直到此刻他依然不敢相信，她真的爱着他。
可是，她现在在哪里?他想要出门去找她，又怕两人反而因此错过。为此患得患失真是荒谬，毕竟他们等一下就会见面了，他却已经迫不及待。他在房内来回踱步，从窗前走到墙边又折返。
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传来，他立刻走向门边，打开房门。「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
站在门外的人是艾米尔。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走进李奥的房间。「是吗?」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是你啊。」李奥心一沉。
艾米尔把门关上。「希望你现在已经康复了，」他说：「听说你之前……是什么来着?头痛?肝炎?拉肚子?」
「不是什么太严重的病症。」
「对嘛，我想也是。」艾米尔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好像两人正在说笑。他从容地走到李奥的书桌旁，靠在桌边打量桌面上的书堆、香烟和巧克力。「真的要恭喜你，我从没想过可以用这么直接的方式破坏游戏展演。」
「那不是破坏。」他回想起自己脑中一片混乱、失神地站起身的那一刻。当时他是不是刻意要中断她的展演?对，他是刻意的，因为他以为克莱儿剽窃了卡费克的游戏，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意图。他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让艾米尔开心，但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他完全误会了。「听着，」李奥说：「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时只是不舒服而已。」
艾米尔笑了，不过这一回听起来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笑意。「真的吗?你没有打算破坏她的展演?那么这次也是无心之过了，就像你以前不小心交错卡费克的游戏那样，是吧。」
他眨了眨眼。艾米尔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从当时偶然听见的闲谈，或者从卡费克、甚至是他自己所说的某些话语中拼凑出来的?还是说，这就是艾米尔现在的工作，专门掌握别人的秘密?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说：「是啊，那件事也是个意外。」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顾虑。「我非常尊重游戏师，绝对不会想要陷害她，当时只是……只是我误会了而已。」
艾米尔瞇起眼睛，他的笑容也随之褪去。「这我就不懂了，你明知我们就是在等待这种机会。」
「我不是……」他摸出烟盒，抽起一根香烟。克莱儿在哪里?她为什么还没过来?他不愿回想起她转身离开礼堂的那一刻，但是艾米尔的表情让他想起当时坐在后排长椅上的那些男人，他们手里同时拿着节目册和笔记本，匆忙地写着什么。当他奔跑着经过这些人时，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窥看，眼神流露喜悦。他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她就是突然身体不适而已，或者……这都是我的错。」
「你在说什么呢?」艾米尔拿出打火机，递给李奥时却迟迟不松手，逼得他只能用力抢过。
他将香烟点燃，刻意以此打断对话。他不该继续辩解，因为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事实。不论理由为何，他就是当众羞辱了克莱儿。如果他能早点知道真相，如果他当时没有……「没事。」他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来跟你说个好消息。」
他不想问那个消息是什么。突然间，他似乎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是克莱儿吗?这回一定是她……然而，就在他转过头聆听时，艾米尔又开始说话了。
「我知道你对蒙特维尔很有感情。」艾米尔说：「这里会继续保持原样，你听了一定很高兴吧。达特勒之前提出的计划是在首都成立新的游戏学院，但我觉得根本不需要那么费事。最好还是把学校留在这里，保留令人敬畏的传统和其他行事。或许学校的财政结构会有一点变动，也会跟政府做一点协商，但是老爷子不想看到蒙特维尔被拆除。」
李奥瞪着他。在首都成立新的游戏学院，皮瑞尼在新年时暗示的就是这件事?他不禁感到战栗，当时他并不知道是这个意思……最后他总算说道：「我们以后不会有事了?」
听到「我们」这两个字时，艾米尔挑高了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李奥转身，不想让艾米尔看到他的表情。他感到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早上打断展演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是了，蒙特维尔当然足够强韧，足以撑过任何形式的风暴。毕竟学校又不是玻璃屋。他硬逼自己开口：「真的是好消息。」
「就知道你会开心。」艾米尔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奸诈，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我很意外，我以为你不喜欢学校。」
「谁说我喜欢了?我只是很高兴学校还能留在这里罢了。」
「这样啊，那好。」门外一片沉默，没有听到脚步声，之前一定是李奥听错了。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艾米尔尽快离开，因为她等一下就会过来……「总之，谢谢你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 ── 」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艾米尔带着更深的笑意说道：「我们要任命你为游戏师。」
他一定是听错了。应该是游戏师的助理吧，不然就是冠着某种头衔的教授，他们可能为他发明了新职位也说不定，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喉头哽动。「什么?」
艾米尔发出几声轻笑。「你就是下一任游戏师，恭喜啰。」
「但我们已经有游戏师了，是克莱儿……卓莱登教授。」
「她的任命不合常规。你可能还记得，打从一开始决选名单就备受质疑。当然学校之后会发出完整的道歉启事，向这起人事任命影响到的所有人道歉。」
「你们要把她赶走?」
「经过今天早上的难堪场面，我想不会有人有意见。而且时机实在是太刚好，恰恰向众人证明了她有多么不适任，简直是自掘坟墓。」艾米尔眼神闪动，又说道：「当然了，绝对不是你出手陷害她的。」李奥没有回话。艾米尔优雅地转动手腕，看起来几乎就是游戏里的「桥接」。「希望你对这个安排还满意。」
李奥想起从前去议院发表重大演说时，皮瑞尼给他的建议是：记得呼吸。「她之后会怎么样?」
「她答应对这件事保持低调，这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指尖传来一阵热烫，李奥这才发现香烟已经烧得所剩无几。他将烟头弹至一旁，甩了甩手转移疼痛感。「她知道是我取代她吗?」
「还不知道。」
「为什么要选我?一定还有其他人选吧。」
「别谦虚了，你在过去几个月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先是你写的那些信，接着是今天早上的事……我已经跟老爷子说过了，所以他打算原谅你之前的失常。在学校里有人接应，对党而言也很重要。帮助我们实行变革吧。」艾米尔顿了顿，又说道：「不说声谢谢吗?」
「你们怎么会觉得可以相信我?」
「李奥，我们现在可是要让你成为游戏师，你至少也该带着点他妈的谢意给我接受。」
说得好像他没有选择余地似的。他缓缓吸气，喃喃说道：「游戏师。」但他并没有任何用意，只是把字词送进空气里，彷佛从未听过这三个字。房内一片死寂，使得周遭的声响格外清晰。窗外的鸟儿振翅飞起，微风敲打着窗面，石板地上脚步轻移，走下了阶梯渐不可闻。他觉得无法思考。游戏师。
在历经这一切之后，李奥终于得到成为游戏师的机会。他越过艾米尔看向前方，彷佛看见年轻的自己就站在房间的角落。他能感觉到额侧的脉搏大力跳动着。进入蒙特维尔之后，他有整整两年都梦想着成为游戏师，真心以为那就是他的人生归属。他本该成为顶尖的圣之嬉展演人，而非从政。现在这位史上最年轻的金奖得主，终于达成从前设下的目标了。
突然之间，他回想起得知自己赢得金奖的那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公布栏上：李奥纳德.马丁，金奖得主，《回映》。他一直都告诉自己，他才不在乎是否得名，甚至没有停下来盯着最上方看，只是不断扫视整份名单寻找卡费克的名字。这并不是实话，对吗?如果当下没有感受到狂喜，那就太不像个人了。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强烈的喜悦和胜利感席卷而来。他办到了。当他看到成绩单最底下的那行字，他可曾想过要拿自己的成就和卡费克交换?不，他没有。不，他有。他一点都不希望卡费克不及格，他当然不希望，最初会交出《红》就是因为他真心认为那部游戏无比高明……可是，在发现结果的当下，他是否感受到一丝满足?
就算事实真是如此，那又如何?如果当时他能够选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金奖。然而这个选项并不存在，这个结果也不是他刻意造成的，他只是没办法克制自己对金奖的渴望。
他同样渴望成为游戏师，极其渴望。他闭上眼睛，彷佛在一瞬间回到大礼堂，站在展演场之中，感受着全场因他而生的紧绷、热切和寂静。
现在，他甚至不须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这个场景成真。
他睁开眼睛。
「我不做。」他说。
艾米尔张口欲言，却又显得迟疑。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没有资格任命我。」
艾米尔轻轻舞动手指，像在弹奏看不见的琴弦。「真的吗?亲爱的老同学，」他说：「你又何必如此谨慎行事?你以前也做过一样的事吧，为了让自己上位而把德库西推到一旁。我不……喔，我懂了。」他笑了起来。「是为了那件事吧?李奥，这不是你的错。他会自杀是因为他心志软弱。如果他输不起，就不该到这里来。」他摇了摇头。「这只是一场游戏，李奥，总是有人赢、有人输，你可不要被罪恶感妨碍了。」
「不是因为罪恶感，是现任游戏师……」
「你还记得，曾经有个侍者从方塔上跳下去吗?」他打断李奥。「就在我们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卡费克也差不多是在那时割断自己的喉咙。」
「这和我们讨论的事有何关联?」
「我算是认识她，事实上可能还满熟的。我们好过几次，然后她跟我说她怀孕了。这当然与我无关，坦白说，我也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只有跟我，不过……总之，那时我觉得自己该为此受到谴责，我的重点是：无论如何她都会去死，我负不了责任。原本她的死可能会毁掉我的人生，结果并没有。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啊，对不对?我们必须坚强，才不会被那种事情拖垮。」
李奥不禁咬牙。艾米尔说得真是实际，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他们都让某个人自杀了。他忽然想起卡费克其实还活着而放松下来，或者该说，死的不是他的卡费克，而事情也不是他的错。一瞬间，他差点把真相告诉艾米尔，但他说出口的是：「这不是我要说的，这一切跟卡费克无关。」
「那你又何必那么……」艾米尔打住了话。「喔。」他翻了个白眼。「请别告诉我，事情是我想的那样。」
「怎样?」
「你跟克莱儿.卓莱登?不会吧?亲爱的老同学，我还以为继卡费克之后，你的品味应该有点进步了，但我猜兄妹之间的风情还是有所不同吧。德库西的血脉有什么特殊魅力吗?」
李奥真想揍他一拳。「我可不想和游戏师上床，也完全不想成为游戏师。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一缕轻烟悬在凝滞的空气中。不知楼下何处传来声音，有人在笑，好像今天只是个寻常日子。艾米尔站起来，把袖子上的尘埃撢掉。「你会狠狠害死你自己。」
李奥没回话。艾米尔说得没错。
「你不当，还有别人想要当。」
他耸肩。
「白痴，毕生最大的机会，就让你这样白白丢掉了。」
「也不是白白丢掉。」
「你这样是政治自杀，你要是真的死了，我可帮不上忙。」
「又没叫你帮忙。」
「拜托你不要再这么自命清高了，李奥。」艾米尔走向李奥。他气红了脸，插在口袋里的手将布料撑得紧绷。「你给我做这份他妈的工作，而且还要感谢我。」
「你又何必这么在意?」李奥一问完就明白了，因为艾米尔已经向文化部的所有人夸下海口，跟长官、老爷子和所有人打包票，保证自己可以说动李奥。他认为李奥既天真又好捉摸。他也可能认为，既然李奥敢为了自己的利益，厚着脸皮直接破坏克莱儿的展演，怎么可能不愿意当游戏师?艾米尔以为安插他当游戏师就能掌控蒙特维尔，掌控圣之嬉。他这一局盘算多久了?或许他完全没有料到李奥竟然胆敢或有可能拒绝他。
「我不当，」李奥抢在艾米尔开口前说道：「我不会做的。」
「你要做。」
「你逼不了我。」他讲完差点笑出来，天啊，这可是两个成年男子的对话呢。
艾米尔深吸一口气，花了彷佛永远那么久的时间，然后他走到窗边，脸上的红晕已蔓延到肥厚的下巴。然而，当他再度开口，声音竟然比刚才更加柔和。「赛门.夏彭提，」他说：「有人帮助他躲避警方追捕，不过不要紧。」他抬起手来。「不管你到底有没有帮他，我说你有帮，你就是有。你的女友是基督徒对吧?」
「艾米尔……」
「你重回学校难道什么也没学到?你应该知道，我要毁了你实在很容易。如果我想，你连出庭受审的机会都不会有。你会发生意外，你会自杀，你会生一场急病。谁在乎呢。」
四周开始旋转，李奥脚下的地面似乎裂了开来，那裂缝不断延伸，直到没有一寸土地是完整的。
「当然，别忘了你母亲，我真的很不想让她承受任何压力。」他轻轻敲打窗户，彷佛在测试玻璃是否够坚固。「搞不好，卓莱登就跟她哥一样心志脆弱也说不定。」
「去死吧，艾米尔。」李奥像是突然吸到纯氧，胸中燃起怒火，毫无恐惧的余地。「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是吗?」
「如果说我回来这里真的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党可以去死，老爷子也可以去死。」他说得喘不过气，却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我已经受够他们、受够你了。我不是你的奴隶，不会照你说的做。看你有什么本事对付我，就尽管拿出来好了。」
艾米尔盯着他瞧，眼神十分冷静。现在他们是敌人了。不过，李奥带着些许惊骇想道，或许他们从以前就一直是敌人。艾米尔说：「你等着吧，我会带着愉悦的一颗心，以各种手段来整你。」
李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他迎上艾米尔的眼神，站在门旁静候。
艾米尔点了点头，走到门边时故意靠近李奥。他在踏出门前停下脚步，两人距离极近，只要吹一口气对方就能感受到。「拜啰，叛国贼。」他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