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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晨，莱莎忐忑不安地前往学校。内心牵挂迟迟未消，简直像遇上难上加难的拼图游戏。如今那本《铁路》就在书包里，她不禁心下惴惴。毕竟这是齐里安.昆恩的书。虽然不至于因携带禁书而遭处罚，但很可能遭误解思想偏激。没将书留在家里，一来怕被父母看见，二来不知为何想把书带在身边。
「梅芙!」莱莎走上校舍楼梯前往教室时，忽然看见意外人物。置物柜前的梅芙转过头，她一看见莱莎就露出腼腆笑容。左边脸颊的红肿虽然消褪，却还是贴着大块纱布。
「妳还好吗?已经能来上学了?」
「总不能一直请假，何况还有球队的练习。」
莱莎一听，顿时无语。直到现在，莱莎依然没有明确表达不想回球队打球。
梅芙见莱莎的表情，主动改变话题。「妳打电话给布莱安了?」
「打了。」
「他还好吗?他伤得也不轻……」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脸上还带着伤。」
莱莎说完这句话，不禁暗骂愚蠢。如果没实际见到面，怎么知道对方「脸上带着伤」?当初向梅芙要电话时，莱莎理由是「道谢」。倘若道谢，打一通电话就够了。
「妳跟布莱安见了面?」
「嗯……我的书包里有一本他的书……那时警车来了，我们不是赶紧逃走吗?就是那时放进去的。」莱莎说到这里决定坦承一切。反正一开始就没必要隐瞒，实话实说比较好。「布莱安问我读书感想……我们约下星期三把书还他。」
「那天球队要开队员大会，我本来期待那天前说服妳归队……那天妳不会来了?」
「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强人所难。不过……」梅芙略一迟疑还是开口：「妳对IRF有兴趣?」
「怎么可能。」莱莎斩钉截铁否定。「妳很清楚我抱着什么心情长大。」
「对不起。造成妳不快，我道歉。」
「没关系，别这么说。」
梅芙虽然道歉，还是忍不住强调：「我不是怀疑妳，只是放心不下……在我们这社区，太多人变成共和派份子，谁知道下一个是谁?布莱安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也很讨厌新教徒，还忍不住敲了史蒂芬妮一棍，但我不是共和派。总之，我建议妳别跟布莱安走太近。」
「我知道，谢谢妳。」莱莎道谢后走向置物柜。虽然感觉梅芙视线投射在背，但莱莎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头。梅芙的视线带三分怀疑。一旦转头四目相交，等于对梅芙和自己承认心虚。
莱莎极不舒服。明明自认对梅芙坦承，但自己莫名地没说书名是《铁路》，作者是齐里安.昆恩——但其实不需要理由。没说是因为根本没必要……莱莎自我辩解，但连她都觉得牵强。
「手腕要再柔软点……对，就是这样……注意四分音符上的装饰音……别改变音符的基本变化……前后的连结不要断掉……对，很好……」站在米丽背后的布拉玛女士道。每一次修正，音色都更有深度，旋律的不安定感逐渐消失，流露出身心舒畅的纯真情感。又到练习钢琴的星期一。前来教会迎接米丽的莱莎愣愣地听着她弹奏〈G弦上的咏叹调〉。充满暖意的旋律轻盈地滑过头顶，宛如盘旋在远方的回音。
不用我拉，妳会自己找上门来……
睽违多年的布莱安，以什么根据说出这种话?自己难道露出如此险恶的表情吗?还是从前跟布莱安一起游玩时，给他这样的印象?抑或……自己身上流着马克柏雷家族的血?既然是马克柏雷家族一份子，即使被批评叛徒或懦夫，也该永远置身于抗争的最前线?
反正只要等到星期三，就可以让布莱安亲口说出答案了。
「莱莎?」
珍的呼唤让莱莎回神，察觉她跟米丽都在瞧着自己。钢琴练习早结束了。
「谢谢妳，珍。」莱莎慌忙道谢，朝妹妹伸出手。「来，我们回家。」
米丽似乎看出什么，忧心忡忡地握住莱莎。米丽观察力相当敏锐，什么都瞒不了她。但莱莎对米丽什么也说不出口。自己摸不着头绪，没自信对米丽说明清楚。如果随便找理由，肯定招来更多误会。十五年人生里，莱莎已承受太多误会。当然，这可能是天生不擅言词。与其说模棱两可的话让妹妹更担心，不如装作不知道。
回家巴士上，米丽对着莱莎比起手语。
〈姊姊真的很漂亮。〉
莱莎一愣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我一直这么觉得。姊姊是我的骄傲。〉
「别说傻话了。」
〈一定是因为姊姊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什么意思?」
〈没错，莱莎是特别的人。〉
「没那回事。」
米丽笑着摇摇头。〈姊姊，妳为什么老穿一样的衣服?〉
莱莎一听就低头望向衣服。那是洗得褪色的灰色连帽上衣。
「没为什么……我就是喜欢这件。」
莱莎撒谎。所有东西没一件是自己中意的。
〈姊姊适合红色，若穿件红色衣服一定很漂亮。〉
「没那回事，我觉得这件很好。」
〈而且姊姊的金黄色头发好像太阳……不，比太阳更闪闪发光。〉
「没那回事。」莱莎再度否定。
〈我好羡慕姊姊。除了姊姊，我没看过比太阳更明亮的头发。〉
「米丽，妳在说什么啊?妳比我可爱多了。」
〈我的头发像乌鸦。〉米丽沮丧地低下头。
「我的头发像爸爸而已。」莱莎看着米丽，不禁有些发愠。「米丽，妳的头发像妈妈，比我好多了，真的。」
〈姊姊讨厌爸爸?〉
「只是觉得妈妈比爸爸好一点。」这话一出口，莱莎察觉又说错话了。原本想委婉否定，没想到变成同时批评父亲及母亲。
米丽露出难过的表情。莱莎不忍看见米丽露出这种表情，转头望向窗外。
为什么米丽突然说出那样的话?直到结束手语与声音的对话，莱莎仍然想不出理由。
星期三，谜底就揭晓了。直接问布莱安就行了。
这样的想法让星期二显得更漫长。时间长度都一样，特别漫长是心理作祟，莱莎告诉自己。枯燥乏味的上课在这天更难熬。一下课，莱莎立刻离开学校，或许也是避免遇上梅芙。晚上也特别长。夜里难得没下雨，天上出现星辰。夜晚静谧和平，湿气也不像平常严重。但不知为什么，米丽睡得比平常更不安稳。
星期三，谜底就揭晓了。直接问布莱安就行了。
然而星期三清晨，莱莎接到突如其来的噩耗。当时她还没到学校，正坐在家里的餐桌前。爸爸还在睡，妈妈煎蛋后说她头痛又回到寝室。莱莎朝米丽杯里倒牛奶时，连帽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电者是梅芙。
〈布莱安死了。〉
一时之间，莱莎没听懂梅芙的意思。手机另一头传来哽咽。
〈他们才跟我说……今天早上五点……布莱安在埃德因的酒吧被枪杀了……下手是UDA的人……那时他在跟同伴聚会，突然被人从背后开一枪……〉
那本书该怎么办?还给谁好?这是莱莎第一个浮现的念头。齐里安.昆恩的诗集。鲜血直流的史蒂芬妮.皮克特。高高举起的板棍。莱尔.皮克特。遭扯裂的背包。散落一地的东西。铁路。寒冷的坟场。哈帕的店。花生太妃糖。沉默寡言的少年与肥胖的店长。无数思绪涌上。
星期三，谜底就揭晓了。直接问布莱安就行了。
〈我不知道该……对不起……突然打给妳……〉
电话另一头梅芙说个不停，但莱莎没听清楚。哽咽声突然拉高，接着电话便断了。不知过多久。数秒钟?数分钟?当她回过神，米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米丽在座位上以手语问道。
莱莎没回答。试着回拨梅芙手机，却发现对方关机。
〈发生什么了?〉米丽再度询问。
「我也不知道。」
莱莎勉强挤出答案。但莱莎非常清楚。这样的事情一天到晚都在发生，一点都不稀奇。布莱安走了。如娇小且尚未成熟的青苹果，在狂风吹拂下坠落地面。生命结束得毫无价值。
梅芙的手机这天起再也不曾打开。
各大媒体皆报导这起发生在清晨埃德因地区的凶杀。UDA下手袭击IRF成员。这是今年第六起「制裁性枪杀」。新闻报导重点皆放在「六」这个象征斗争激烈程度的数字上，而不是布莱安.马克哈堤这名遇害者。
一张沉默寡言时期的布莱安照片，经由媒体散播而广为流传。关注北爱尔兰问题的人看见照片，对这些事毫不关心的人也看见照片。布莱安的死讯成了茶余饭后闲聊话题，传遍世界每一角落。不久，又像虚幻的梦境一样消失得不留痕迹。彷佛对存在感稀薄的少年布莱安而言，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
丧礼前，莱莎造访梅芙的家。
「这是布莱安借我的书。」
莱莎进梅芙房间后，从背包里取出《铁路》。
「我决定交给妳，妳可以还给布莱安家人。该怎么处置，妳自己决定。」
这是她烦恼许久后的决定。这是布莱安生前很珍惜的书，自己不能一直霸占着。
「这是齐里安.昆恩的书?」梅芙一看到作者名字，登时脸色大变。
「嗯。」
「布莱安推荐妳读的书，就是这本?」
「对。」
「为什么瞒着我?」
「不是故意瞒妳的。」
「哼，是吗?」好友的神情流露出从未见过的轻蔑。「妳不会不知道吧?布莱安就是跟IRF扯上关系才死的。」
「……」
「难不成妳一直偷偷跟布莱安玩这些斗争游戏?妳也加入齐里安.昆恩粉丝团?」
「……」
「妳走。」
「可是……」
「别说了，妳快走。」梅芙将莱莎推出门，但莱莎还是不死心地想交出诗集。
「这本书……」
梅芙冷笑一声：「我看妳还是留着。妳这样的人，正适合读这样的书。」
梅芙关上门。莱莎哑口无言，愣愣站着。完全没预料到会遭梅芙拒绝。老朋友的冷酷态度让她方寸大乱。脑中顿时有个可怕预感。自己正在失去相当重要的事物。
下一秒莱莎恍然大悟。梅芙或许其实喜欢着布莱安。
莱莎与梅芙认识这么久，她不曾吐露过心意，甚至对布莱安这个人绝口不提。就像其他年纪相仿的少女，梅芙与不少男生都有些风流情史，但与布莱安之间一片空白。梅芙一直将真正的感情深藏心中。梅芙邀莱莎参加叔叔生日宴会，并非害怕遭布莱安搭话。对梅芙而言，那求之不得。梅芙只是想让莱莎知道布莱安。她想藉由这样的方式，让莱莎明白布莱安在心中占有地位。看似外向其实害羞的梅芙，想用这种方法与好友分享自己的感情。
莱莎低头望着诗集。难怪梅芙会对这本书恨之入骨。正是它害死喜欢的人。梅芙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莱莎握着红褐色封面的袖珍本诗集。或许是思绪紊乱，莱莎觉得诗集落在手中不可思议，却又觉得这一切发生得理所当然。
这天后，莱莎在学校彻底孤立。原本她以为自己本来就在学校独来独往，没想到失去梅芙这个朋友才体会到排挤滋味。过去没成为众矢之的，完全因为有梅芙在中间当和事佬。失去她的撑腰，莱莎被歧视的程度越来越严重。
「果然是马克柏雷家的人……」不知何处传来讥讽之语，而且说话者故意想让莱莎听见。当时莱莎走在西侧校舍走廊。卢丝.迈尔斯正带着讪笑注视自己，还跟着佩妮.奥沙利文跟黛安.凯恩。
「她竟然糟蹋梅芙的好意。」佩妮道。
「梅芙真傻，邀这种人进球队。」黛安也跟着说。
三人都是女子板棍球队队员。佩妮与黛安是后卫，卢丝是前锋。共通点是球技都上不了台面。
「梅芙说她也很后悔。」卢丝又发出讪笑。
平常莱莎当作没听见。但今天无法说服自己别在意。
莱莎走向三人，心平气和道：「妳们说什么?」
「什么?」
「妳们刚刚说了什么?」
卢丝抬起扁平的下巴，语带挑衅地道：
「梅芙说她被妳背叛了，还说马克柏雷家果然都是天生的叛徒。」
「……」
「这话不是我说的，有什么不满找梅芙……」
莱莎不等她说完，朝卢丝脸上挥出直拳。卢丝倒下，佩妮与黛安从左右两侧扑上。
「好大的胆子!」佩妮张口叫唤，莱莎一脚踢在她腰际。此时黛安整个人扑上莱莎，莱莎又朝她侧腹部揍一拳。三人扭打，同时摔倒在走廊。卢丝爬起来，脸上鼻血直流，狠狠地举脚往莱莎身上踩踏。
「妳这荡妇!私底下一定常跟男人胡搞!」
莱莎拉住她的脚踝，再度将她扯倒。
如同发狂，莱莎不断朝三人挥拳。拳头传来阵阵痛楚，但她已经失去理智。
星期三，谜底就揭晓了。直接问布莱安就行了。
柔和、优美、透明而清澈的旋律盘绕教会。这是〈G弦上的咏叹调〉。跟前几天比起来，米丽的琴技又进步了。刚开始米丽尽量照乐谱标示弹奏，但太过追求完美，反而造成旋律过于拘泥而不安定。现在充满自信，不再有丝毫迷惘。左手的基本音深邃凝重，主旋律清晰嘹亮，内声部谨慎沉稳，声部音音分明。
莱莎默默凝神细听。
季节将入夏，古老教会里依旧弥漫冰冷湿气，完全感不到外头炎热。
旋律骤然止歇。
「怎么了?」珍吃惊地问。
米丽转头看着姊姊，举手在胸前比划。
〈我退步了吗?〉
「咦?」莱莎顿时一愣。
〈最近姊姊都不专心听我弹琴。〉
莱莎感觉胸口彷佛重重遭人搥一拳。
她自认听得很专注。但米丽这么一说，她惊觉自己只像在圣堂里感受着若有似无的绕梁余音。布莱安去世那阵子起，莱莎便如活在毫无上下之别的混沌世界。妹妹无法说话，却将姊姊心灵观察得一清二楚。莱莎甚至没提过关于布莱安或梅芙的只字片语。
珍看不懂手语，她看看姊姊又看看妹妹。
「我也想弹弹看。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可以吗?」莱莎莫名开口。
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妹妹却敏锐洞悉。米丽转头望向珍，露出充满期待的恳求表情。珍愿意花时间指导米丽钢琴，完全出自一片好心，她没理由陪莱莎胡闹。「好吧。」但珍叹口气后点点头。她虽然不明白发生什么，但从两人比手语时的气氛看出不对劲。
米丽朝珍露出感谢的微笑，从椅子上站起。
莱莎坐在米丽的椅子上，面对着钢琴。
米丽开始学琴时，莱莎也抱着游戏心态学一阵子，但没持续。凭莱莎的琴技根本没有资格说出「我也想弹弹看」这种话。不过经常在米丽的身边看她练习，已将旋律及乐谱都记在脑里。反正只是外行人一场游戏，随便乱弹又有什么关系?
手指没有丝毫颤抖或僵硬。应该能弹得不错……
莱莎将手指放在白色琴键上深吸一口气后弹起〈G弦上的咏叹调〉。
起步相当柔和。很好，就是这样。
但琴音在刚开始的第四小节时，蓦然止歇了。
莱莎愣愣地注视自己的手，说什么也无法让手指继续弹奏。不，其实想继续，但却有一股力量在阻挠。莱莎感觉背后的米丽与珍都很失望。她缩回手，再次试着从头开始。但琴声依然在第四小节中断。不知道为什么，莱莎无法弹奏下去。
「不会来了……」
下一秒，她趴在琴键上，哽咽开口。
「星期三不会来了……」
眼泪夺眶而出。源源不绝的泪水，彷佛涌自心口的缝隙。星期三不会来了。莱莎想，难道自己喜欢布莱安?不，不是。悲伤来自完全不同的理由。正因为不明白理由，因此格外痛苦煎熬。
唯有布莱安知道答案。
妳会自己找上门来……
布莱安到底在莱莎身上看到什么而说出这种话?疑问永远埋藏在记忆深处。就像哈帕的店，就像又甜又腻的花生太妃糖。米丽与珍的视线由失望转为错愕，又从错愕转为怜悯。莱莎明白她们的关心，却无法阻止眼泪如涌泉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