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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七月,日照时间迅速增长。城镇傍晚起便笼罩在嘈杂中。机甲兵装坐镇主要干道,警车发出刺耳警笛呼啸而过,每个路口站满全副武装的警察。若不是司空见惯的恐怖炸弹攻击,就是示威游行或暴动。虽然伯发斯特的居民对骚动见怪不怪,但今天不同。英国军队甚至出动装甲车及军队运输车,这样大阵仗的动员在近来相当罕见。

  莱莎打工完要回家,在香吉尔路上看见制服警察与英国士兵交头接耳,不知讨论什么。有些路人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手机萤幕。还有些男人胀红脸,跟警察互相推挤。

  有人喊道:英国军队来蹚什么浑水!

  ——孬种!竟然把警察权转移给斯托蒙特8!

  ——没错!新芬党背叛了我们!

  「叛徒」的斥骂不绝于耳。莱莎低头快步通过,视而不见路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回到家,母亲及妹妹难得一同坐在沙发看电视。莱莎的视线越过两人头顶落在萤幕。那是新闻。母亲不时以遥控器转台,但每台都播报新闻特别节目。

  ﹁PSNI兵分多路同时搜索IRF的各据点﹂﹁于都市区内各地逮捕共七名IRF干部﹂﹁四名IRF成员因抵抗而遭射杀﹂﹁一般民众亦受连累﹂﹁一名重伤的男性民众在送医后不治﹂﹁部分干部仍然在逃﹂﹁民众抗议英国军队介入﹂

  莱莎仅注视画面数分钟,大致明白状况。英国政府大规模搜索伯发斯特地区,但负责执行任务的单位并非北爱尔兰的警察组织PSNI,而是英军特种部队SAS。此举引起轩然大波,已有民众受到波及身亡。

  母亲叹口气站起。今天准备晚餐的时间比平常晚。

  晚餐是鸡肉、马铃薯、煮熟的番茄及半生不熟的番茄,以及苏打面包。

  一家人吃完晚餐,莱莎收拾餐桌,转身上楼。今天父亲一吃完饭就进车库,因此母亲及米丽在客厅看电视。逃亡的IRF干部还没被抓到。莱莎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电视。镜头左右摇晃,似乎正在转播抗议集会的现场。

  莱莎进二楼房间后走向窗边,想拉上窗帘。窗户没关,听得见父亲在车库里研磨金属。窗帘完全紧闭的前一刻,莱莎察觉车库前站着一道人影。此时是晚上七点,太阳减弱不少,但明亮程度跟白天差不多。那男人身材修长,穿着灰色军用外套及米色斜纹棉裤。由于背对窗户,看不到长相。男人敲打铁卷门旁的出入小门。难道他是父亲的访客?太稀奇了。在莱莎记忆中,父亲不曾有朋友拜访。父亲研磨金属的声音停了,接着小门开启。父亲站在门内,招手让男人进入车库。这男人真的是父亲朋友。

  莱莎坐在书桌前,开启老旧的笔记型电脑,准备撰写报告。题目是〈近代欧洲历史〉。乱写也好,总得挤一点东西,否则恐怕毕不了业。但莱莎盯着萤幕老半天,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起头。教科书上那些欧洲历史,彷佛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要不然,就是这个都市并不属于欧洲。只是因地理位置,大家以为这里是欧洲一部分。克伦威尔的入侵、爱尔兰大饥荒、复活节起义这些爱尔兰历史似乎与自己毫无瓜葛。那些都只是电视连续剧的剧情。时间的流动理应只有一个方向,从前种种历史造就当前的现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莱莎无法坦然承认这一切。围绕在自己周遭的问题太过复杂,无法对教科书上那一套囫囵吞枣地完全采纳,更别提将那些认定为「历史」。那些经过包装的历史,在莱莎眼里异常陌生。如今她只有冷笑及嘲笑。她相信抱持这种心情的人绝非只有自己……不过,莱莎还是咬紧牙根集中注意力,终于写出第一段。

  这时,窗外传来玻璃破碎声。莱莎拉开窗帘往下一瞧,车库窗户裂成碎片。稀疏杂草堆上,散落着大量碎片,有的上头还贴着Bushmills威士忌标签。显然有人将酒瓶扔向窗户,但是父亲还是来访的男人?

  莱莎急忙奔下楼,母亲及米丽也都站起来。

  「爸爸的车库里有客人。」

  母亲一听,登时脸色大变。

  「我去看一下。」

  「等等!」

  莱莎正要走向后门,却被母亲唤住了。「别去比较好。」母亲说。

  「为什么?他们可能打架了。」莱莎转头问,摸不着头绪。「妈妈,为什么不阻止?」

  莱莎再三追问,却察觉母亲逐渐失去表情,神态就跟平常父亲一样。

  莱莎决定转身拔腿奔跑。

  「莱莎!」背后又传来母亲叫唤,但她没有理会,自厨房出后门,奔向车库。

  她一鼓作气拉开木门,奔进里面。

  「爸爸!」

  原本跟父亲面对面站着的男人转过头。

  莱莎认得这个人,但他绝不可能是父亲友人。

  「齐里安……昆恩?」她一时瞠目结舌,半晌后才道。

  如果没记错,他今年三十四岁。一头银色卷发,眼角及眉梢微微下垂,双眸同时流露智慧与友善。跟共和派份子的粗暴印象完全不同,那是在新闻上不知看过多少次的脸孔。

  「我早听说你有女儿……这是姊姊?」齐里安堆满笑容。

  父亲板起脸大喊:「妳快回家!」

  「爸爸,怎么回事?」

  「莱莎,我叫妳回家,没听见吗?」

  莱莎还想说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严峻斥喝。

  「滚出去。」那是母亲的声音。米丽也跟着姊姊及母亲进入车库。她站在母亲身后,见父母皆面色凝重,显得相当害怕。

  「好久不见了,尤妮丝。」齐里安一对双眼瞇得更细。

  他直呼母亲名字,相当亲昵。

  「你快滚。这个叛徒的家,容不下你这位大人物。」母亲冷冷地说。

  「怎么连妳也说马克柏雷是叛徒?」齐里安似乎有些意外。

  莱莎一听,转头问母亲:「他是什么意思?」

  母亲没有应答。

  「妈妈,妳告诉我。」莱莎继续追问。

  「妳对女儿也没说?唉,也对。」齐里安难过地摇头。「马克柏雷不是叛徒。至少上一代的乔舒亚及上上代的……」

  「我得跟他出去一趟。尤妮丝,妳带着孩子回家。」父亲打断齐里安,朝着母亲说道。

  但莱莎动也不动。不是叛徒,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齐里安.昆恩会来到家里,说出「马克柏雷不是叛徒」?莱莎思绪大乱。这怎么回事?耳朵清楚,脑袋却无法理解。当齐里安说出「马克柏雷不是叛徒」这句话时,父亲没有反驳,母亲似乎知道内情。

  「莱莎,妳还在发什么愣,快回家!」父亲催促。

  「爸爸,你说要出去是去哪里?警察正全力追捕齐里安.昆恩!今晚的骚动就是这个人引起的!」

  莱莎说出这句话时,豁然想通。警察大阵仗搜索行动,假如目的是捉拿IRF干部,齐里安.昆恩一定是他们头号目标。但他逃出追捕,没被SAS或PSNI逮住。

  「没错,我正是今晚的主角。」齐里安微笑,宛如听见学生说出正确答案的老师。「有人通风报信说我躲在伯发斯特。但PSNI及斯托蒙特那帮人,竟然无耻地找英国军队来助阵。平日冠冕堂皇,什么自治,什么主权,现在终于露出真面目。这就是我们自治政府的本性。」

  「这跟德里克……跟我们一家人有什么关系?」母亲挡在父亲与齐里安之间。「德里克一直在忍耐着。不论被骂得多么难听,他一句辩解都没有。他为了祖国,甘愿一辈子背负臭名,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他牺牲这么多,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母亲义正词严。齐里安赞叹:「尤妮丝,妳跟十七年前一模一样,完全没变。」

  「回答我。」

  「我希望他帮我逃走。或许我受到女神眷顾,幸运逃过SAS突袭,但如今他们在伯发斯特地区地毯式搜索,非把我找出来不可。送我到基第就行了,我们在那里有个紧急『逃生口』,到那里就安全了。」

  「你大可以找同志帮忙,何必来求我们?」

  「组织里有内鬼。在这样的状况下,与任何人联络都非常危险。IRA及其他非主流派组织也是我们的敌人。我堂堂齐里安.昆恩竟然在伯发斯特孤立无援。情况极度危险,几乎走投无路。这时,我突然想到马克柏雷。没错,有关当局绝对不会把德里克.马克柏雷这号人物列入监视名单。说来悲哀,同伴也遗忘这个人。天底下就只有叛徒马克柏雷,能够拯救我这个可怜的落魄诗人。若不是爱恶作剧的女神,谁能安排如此讽刺的命运?」

  莱莎惊疑不定地听着母亲与齐里安对话。如此偏离日常的谈话让她混乱。这个人真是自己的母亲吗?那个烦恼牙龈出血、平日就爱碎碎念的家庭主妇?十七年前发生什么?为何他们说马克柏雷不是叛徒?

  「太自私了。你们从以前就这样,一天到晚把麻烦推给马克柏雷家。最后抢我们的功劳,还叫我们叛徒。」

  「尤妮丝,希望妳体谅我们的苦衷。」

  「够了,不用说了。」

  「至少德里克……妳丈夫认同我们。」

  母亲与莱莎同时望向父亲。

  「我天亮前就会回家。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牵连。」父亲神色淡然地接口。但他的怨怼与不满想必更胜母亲。否则他不会以威士忌酒瓶砸破玻璃。那是一股对无理要求的怒火。是自然的情绪反应。但父亲不知基于何种理由,经过内心挣扎后居然答应齐里安要求。

  「你怎么来这里的?」母亲问齐里安。

  「换两次车,最后徒步穿越坟场。没被人看见。妳放心,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母亲叹口气。最后在她脸上的不是认同,而是委曲求全与放弃抵抗。

  父亲走向停在车库里的老旧雷诺箱型货车。平常父亲总以这辆车载着他制作的手工艺品到亚尔马市交货。此时后座货台还堆放着一个个纸箱,里头全是卖给观光客的小纪念品。

  「我跟你们一起去!」莱莎想也不想地大喊。众人望着她。「我在旁边比较不会被怀疑。」

  莱莎拚命想理由。假如遇上拦检,车上有小孩确实比较容易蒙混过关。但在北爱尔兰,十多岁的恐怖份子一点也不稀奇。

  「莱莎!」父亲再度斥骂。「妳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果不带我去,我就报警。反正马克柏雷家本来就是叛徒之家,多一笔纪录也无所谓。我相信妈妈也会赞成。」

  为了一同前往,莱莎绞尽脑汁。想要向父亲及齐里安.昆恩问清楚的问题实在太多,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倘若任由他们离开,父亲回来后肯定又会恢复过往那副嘴脸,什么也不告诉自己。母亲想必也一样。

  远方的大马路驶过警车,传来警笛声。

  「如何?要带我走,还是任由我报警?」

  齐里安瞇起双眼,乐在其中。

  「妈妈,我要报警了,妳不会反对吧?」莱莎接着说。

  母亲一脸苦涩,没有回答。

  「这女孩有胆有识,是个谈判高手。」诗人由衷佩服。「她在马克柏雷家并非只获得一头金发。」

  「别说这种话!」母亲朝齐里安瞪一眼,彷佛在恐惧。「莱莎,别做傻事。」

  「这是人民应尽的义务,不是傻事。」莱莎说。

  「好……那妳就报警。」母亲不再反对,沉吟片刻后道:「这或许是最好的决定。」

  外头又传来警车的鸣笛,而且更近了。

  「我要打了。」莱莎从披在衬衫外的连帽上衣口袋掏出手机。

  「……我明白了。」父亲终于让步,开始将车上纸箱搬下车。「妳也来。」

  下一刻,母亲用众人听不见的音量低语。若不是向神道歉,就是发牢骚。莱莎正想跳上车,突然感到衣襬被紧紧抓住。转头一看是米丽。她揪着莱莎的衣服,死命摇头。

  「原谅我,我一定要走这一趟。」

  米丽露出惊愕神色,彷佛在问莱莎:为什么非去不可?

  「我也不知道确切理由。我这么做,正是要找出答案。」

  米丽更用力地甩动脑袋,眼泪似乎随时掉下。莱莎将脸别向一旁,扯开米丽的手。

  「抱歉,米丽。」

  或许是情绪太过亢奋,莱莎甚至没察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多么冷酷无情。

  老旧的雷诺箱型货车开出车库时,时间接近晚上九点。德里克负责开车,莱莎坐在副驾驶座,后座货台堆满纸箱。车子经过伯发斯特公墓,穿过弗斯公园,在巴里道芬左转。一上国道A501号线,马上就遇到拦检。

  「驾照、身分证。」

  警察冷冷道。父亲也用同样的冷漠掏出证件。

  警察接过证件瞥一眼问:「上哪里?」

  「亚尔马市。」父亲粗鲁回答。

  「工作吗?」

  「负责进货的年轻小子要我今天交货。以前就算迟两、三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莱莎故意用手肘拄着窗户,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北爱尔兰的夏夜依然明亮,可以清楚看出每个人的容貌。莱莎的态度果然引起警察注意。

  「她是你女儿?」

  「是啊,没钱雇员工,只好让老婆跟女儿轮流帮忙。」

  莱莎哼一声,头别向一旁,展现出思春期特有的叛逆。

  「可以走了。」警察匆匆将证件还给德里克,朝着后方走。德里克踩下油门时,额头冒出冷汗。国道A501号线转入国道A55号线时又遇上拦检,父女两人再度用相同手法过关。

  〈给你们添麻烦了。〉车后传来齐里安.昆恩的声音。语气轻松得事不关己。

  「妳不必多管闲事。」

  德里克开着车,一边责骂女儿,对于后头的声音充耳不闻。

  后座货台堆满纸箱,齐里安就躲在其一。纸箱不大,刚好容一个人抱住膝盖躲在里头。周围箱子则装满尚未交货的商品。警察假如将箱子一一打开来检查,马上就会穿帮。如此拙劣的藏匿方式危险至极。反过来说只要别让警察起疑心,再拙劣也不会有丝毫风险。

  〈你对女儿太严格了。她临机应变的演技发挥相当好的效果。〉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莱莎吃惊地转头望向车后。齐里安躲在纸箱,而且背对车头,绝不可能看见拦检过程。

  「难道你看见我拄着手肘?」莱莎继续问。

  齐里安佩服道:〈妳故意拄着手肘?是不是流露女儿晚上还被父亲拉出来帮忙的不满?〉

  「你真的看不见?」

  〈当然,我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

  「那你怎么知道发挥效果?」

  齐里安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听得见。德里克与警察每一句对话及时机,加上德里克说一句『不必多管闲事』及成功通过拦检的结果,藉此就推测得出来。〉

  原来如此,不愧是鼎鼎大名的诗人。莱莎听得似懂非懂,却不由得相信。

  德里克凝视着前方道路,一语不发。

  车子避开直接开往亚尔马市的A3号线,沿着A1号线不断南下。离开市区后,周围景色是单调的牧草地。昏暗视野中,可看见一望无际的灰绿色平原。偶而会见到一些紫色区块,那是一丛丛石楠。平原上不时会出现民宅及仓库建筑,但相距非常远。远方的地平线想必马上就要没入夜色。晚风因饱含湿气而异常沉重,恐怕快要下雨。

  「你刚刚说马克柏雷不是叛徒?」莱莎故意在转头面对前方后,才对着背后的齐里安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父母不肯告诉妳,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即使如此妳还是想知道?〉

  「嗯。」

  齐里安的声音沉默半晌,似乎在观察德里克的反应。但父亲没有开口。

  〈譬如妳的祖父,乔舒亚.马克柏雷。大家都说他为了钱而将托玛斯.柯迪出卖给英国政府。妳知道托玛斯.柯迪这个人吧?〉

  「听过名字。」

  如此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没听过。从小对莱莎而言,托玛斯.柯迪就是个与祖父如两个极端的人物。祖父是遭唾弃者的象征,托玛斯.柯迪则是幸运儿的象征。

  「大家说他很厉害,如麦可.柯林斯9再世。后来遭MI5还是6暗杀了,对吧?」莱莎说。

  〈杀他的人,其实是乔舒亚。〉

  「咦?」

  〈柯迪是个卑劣的家伙。〉

  莱莎一头雾水。

  〈柯迪能在组织里呼风唤雨,因为他在犯罪集团里有人脉,擅于调度资金。从古至今,受欺压的民众要建立反抗组织,往往必须藉由抵触敌方政府所订法律的手段来获取金援。说穿了,就是买卖毒品。组织高层明知道这一点,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柯迪为了毒品买卖的利益问题,竟然杀了两个组织里的同志。某次在某处,有人偶然发现这件事。柯迪是强硬派的著名鼓吹者,他不肯轻易与新教徒妥协,主张抗战到底。但当时的时代潮流已逐渐走向和平解决。一旦柯迪的犯罪行径曝光,不论是组织内或组织外,人心都会迅速往放弃抗争的方向靠拢。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希望妳能体会,这就是当时各共和派组织危机意识。所谓的战争,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洁身自爱。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非上战场不可。自由只能自己争取,没有人会施舍给我们。只要IRA拥有正确信念,不管手段是骯脏还是干净,那都无所谓。甚至可以说,即使弄脏手也在所不惜的觉悟,这才是真正的信念。〉

  诗人口口声声说着信念,流露出的语气却是对信念不屑一顾。

  〈柯迪得知恶行被揭发后,依然一副满不在乎。他对在场的人说,要告发他的人请便,他不会躲也不会逃。大家考量利益得失,决定留给柯迪圣人的形象。乔舒亚正是在场的人之一,他杀了柯迪,再伪装遭敌人暗算。在阿尔斯特,许多事情都真真假假。不仅这件事,许多事都有隐情。马克柏雷家族本来就恶名昭彰,出卖同伴也不会有人起疑。乔舒亚深知这点,自愿背负叛徒的罪名。〉

  「够了!」父亲突然大喊。似乎原本想要忍耐,却忍无可忍。「求求你,别说了!」

  莱莎听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父亲这么一喊,她不禁转头望向父亲。

  〈怎么了,德里克?我都说真相,而且是可以为马克柏雷家洗刷污名的真相。〉

  「莱莎需要自由。」

  父亲紧握方向盘,意志坚定地道。莱莎不明白父亲什么意思。

  〈托玛斯.柯迪死后成了英雄,乔舒亚.马克柏雷则成了叛徒。组织里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内情,真相永远遭到掩埋。〉

  莱莎思索片刻后问道:

  「既然真相遭到埋没……你是怎么知道的?」

  齐里安开怀地笑了。

  〈真聪明的女孩,不愧马克柏雷家的。〉

  「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当时在场。〉

  父亲凝视前方的双眸,因遥远过去的悲伤而变得湿润。灰蒙夜色更加深沉。

  〈地点就在德兰佛卡尼的一间仓库里,当时我在场。真相在那里被揭开,一切也在那里结束。当时共九个人,除了我,还有德里克,以及他的爱人尤妮丝。〉

  「这就是『十七年前那件事』?」

  十七年前,德兰佛卡尼的仓库……

  莱莎茫然望着牧草地远方的朦胧白光。望着融为一体的天地,以及群花盛开的紫色石楠。虽然没到过德兰佛卡尼,但想象得到那间仓库肯定座落在类似景色。十七年前或十七年后都不会改变。

  〈全部共九个人,聚在德兰佛卡尼一座农场里。一群IRA的成员,以及其家人。当然托玛斯.柯迪也在里头。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在罗瓦恩湖上轻松划着小船,渡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假期。当时我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我的父亲亚雷克斯也是运动家,就是他带着我参加这场聚会。德里克也一样,跟随在他父亲乔舒亚身边。我还记得德里克年轻时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难怪尤妮丝爱上他。大家一边享用晚餐一边闲聊,柯迪说错一句话。他提到那两个大家以为失踪,其实是遭他杀害的同志。乔舒亚及我父亲起了疑心,不断追问。柯迪刚开始还想要圆谎,但越说越破绽百出。大家终于发现真相。于是所有人到了仓库,由当时担任参谋本部副议长的我父亲亚雷克斯.昆恩负起责任制裁。实际行刑的人是乔舒亚,在场人都看见这幕。〉

  和乐融融的晚餐席上,欢谈声骤然止歇。男人察觉说错话,顿时脸色苍白。一群人将男人带进仓库,由祖父结束生命。在场女人及小孩,默默注视着男人们行为。莱莎可以想象那一副画面。突如其来的悲剧,摧毁原本安祥生活。人们被迫目睹残忍的暴力,被迫将这些事尘封心中。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北爱尔兰。

  〈我们不能以事故或自杀来解释托玛斯.柯迪突然死亡。在当时时机点,我们必须守住强硬派立场。因此需要一个人来背下他及他同伴的罪过。〉

  原本称之轻浮的态度,突然转为沉重严肃。

  〈要为这件事捏造一个新的事实,最重要的诀窍就是让所有消息都暧昧不清。于是我们放出一些谣言。越是暧昧不清的谣言,世人越容易相信。接着只要让乔舒亚在谣言满天飞的时候找个地方躲起来,世人就会深信他畏罪潜逃了。〉

  莱莎的祖父乔舒亚在莱莎出生前便死了。有人说他死在杜林,有人说他死在米兰。有人说他是病死,也有人说他是自杀。但更多人相信乔舒亚.马克柏雷是死于IRA所派出的处刑者之手。实际上参谋本部很可能真的派出追兵。不仅遭人追杀,被迫离乡背井,还害家人背上叛徒家族的污名,却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祖父愿意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因为乔舒亚深爱着祖国,没有其他理由。〉

  齐里安事先回答莱莎的疑问。此时他语气没半点揶揄,充满肃穆与崇敬。

  下雨了。雨在挡风玻璃上带出点点纹路。父亲默默启动雨刷,手指却哽咽般微微颤抖。

  莱莎再也没有问题。不管是父母不肯多解释的理由,还是父亲决定远离斗争的理由。

  父亲也深爱着祖国,因此体谅祖父的决定。但另一方面,他对让祖父一人背负叛徒污名而毫无羞耻心的组织深深绝望,因此不再参与斗争活动。

  莱莎心中并没一丝一毫的怒意。父亲及祖父的爱国行动,说穿了是无视家人受到牵累的自私心态。莱莎到目前为止所承受的种种歧视、仇恨、侮蔑与暴力,皆由此而来。莱莎有权利破口大骂,但如今充塞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绪。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义愤填膺?

  自己到底在追求着什么?

  自己到底想从布莱安的口中得知什么讯息?

  夜色一分一秒增浓,吞噬前方道路。雨水滋润大地,带来黑夜。

  老旧的雷诺汽车,宛如发出阵阵呻吟。莱莎身体坐在副驾驶座,心思却探索着内心。想必父亲亦大同小异。

  〈至于乔舒亚的父亲,也就是妳的曾祖父亚当.马克柏雷……我也听我的父亲提过他的事。我的父亲曾是参谋本部副议长,因此才能知道这些内情。大家都说亚当通敌叛国,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确实曾与敌人私下接触,但那并非背叛行为。他原本的目的,是深入敌人的核心,当一个双面间谍。但他还没达到目的就死了,这件事也因此而不了了之。这中间似乎发生了一些意外,而且应该是参谋本部的疏失。到头来,组织决定不为他洗刷冤屈。〉

  车子按照出发前的计划,在纽里市近郊的德利沛格由A1号线转入A25号线,再由A25号线开进带着些许弯曲的乡间道路。碎石路面令车身剧烈震动。周围景观转变为牧草地与荒地互相交杂,彼此区域模糊不清。隆起的土丘、浓密的森林及茂盛的杂草,在雨中融为一体难以区别。

  〈亚当之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想大概都这么一回事。或许有些马克柏雷家的祖先是真正的叛徒,但我想都是组织基于当时政治考量,将马克柏雷当成牺牲者。妳可以感叹历史的讽刺,或是人性的脆弱。组织就是这么无情,爱怎么说都行。〉

  莱莎终于明白为何父亲活得如此消极而郁郁寡欢。

  无人的原野彷佛没有边际。雨势越来越强,洒落在唯一一条乡间小道。

  齐里安语气夹带自嘲,且滔滔不绝。或许因为听众两人,或许他认为任何秘密都会在滂沱大雨的原野中消失无踪。但不愧是诗人,即使在荒郊野外暴露过往秘密,声音仍如吟咏一则诗篇。

  〈马克柏雷不是叛徒。是英雄,是殉教者。〉

  莱莎终于明白想要离家的理由、想要抛弃故乡的理由。

  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一份尊严。

  自己只是想要一个能抬头挺胸活下去的证据,再怎么微不足道也没关系。身为马克柏雷家的女儿,这样的心愿成了奢求。莱莎一直认为自己与社会存在难以填平的鸿沟。那就像隔一层塑胶薄膜。如今莱莎终于知道薄膜的本质。

  她已是遍体鳞伤。痛楚持续太长岁月,无法察觉那是痛楚。但这样的人生并不稀奇,这就是爱尔兰人的生活。爱尔兰人永远都在追求着早在自己出生的许久前便丧失的尊严。正因为不明白,这股感情更刻骨铭心,灵魂也被榨取得空虚。

  想问布莱安的问题,齐里安代为回答了。至少莱莎这么觉得。

  「好,别再说了。」父亲再度出言制止。「死人就是死人,管他是叛徒还是殉教者。人都死了,何必再从坟墓里挖出来?」

  〈坟墓里的真相,不见得总是毫无意义。〉

  「莱莎需要自由。」

  父亲再度说出令莱莎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因为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因得知真相而获得自由。

  〈真相永远是通往自由的捷径。〉

  「若是如此,你何不向全国民众公开马克柏雷家的真相?」父亲激动地道。

  〈你真是辛辣。〉

  「若你做不到,就别随便玩弄他人的坟墓。」

  〈政治永远狡诈,人心永远脆弱。但我们不能放弃抵抗。就跟十七年前一样,德里克。我能理解你满腔怒火。我们舍弃马克柏雷家,正如同全世界舍弃爱尔兰的阿尔斯特地区。但你仍爱着祖国,你深知不论这场战争多么丑陋,也不能抽身逃离。你知道如今祖国需要的不是充满妥协与欺骗的IRA,而是真正接下战旗的IRF。正因如此,你才愿意协助我逃亡。〉

  「我女儿跟这件事无关。」

  怎么可能?莱莎想反驳,但父亲咄咄逼人的气势与诗人的满腔热情,让莱莎张口结舌。

  〈难道你真的抛弃尊严?在我看来,你女儿确实不愧是马克柏雷家……〉

  齐里安说到这里,背后突然传来短促警笛声。

  一辆警车从背后一栋仓库的阴暗处钻出,发出停车指示。

  此时车子所开的这条路,沿着一片广大洼地边缘前进,车道宽仅够一辆车通行。右侧是平缓斜坡,往洼地深处延伸。左侧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树林。仓库隐藏在树荫中,在荒野内完全遭到埋没。

  听说纽里市的警察为了拚业绩,喜欢守在小巷子里……莱莎蓦然想起梅芙的话。

  都来到这个地方了,难道会出乱子?莱莎不禁握紧拳头。那些警察会鸡蛋里挑骨头……梅芙还这么说过。

  德里克不得已,只好将车子停下。警车停在车子后方,走下两名穿雨衣的警察。

  雨滴不断拍打车窗。这个季节日落约晚上十点,此时过十点,勉强还能以残存地表的余光见到骤雨中警察的五官轮廓。大雨形成一片薄雾,但警车驾驶座上还有一名警察。黄昏残照下,这是视线的极限。

  警察之一用警用手电筒照入车内。「驾照。」

  德里克依照指示掏出证件。刺眼光线令他垂下头。

  警察借着手电筒的光芒快速看证件一眼,又将手电筒照向副驾驶座的莱莎。

  「她是?」

  「我女儿,帮我送货。」

  「这么晚还在送货?」

  「我也不愿意,还不是中盘商突然要求提早交货。」

  手电筒的光芒照在莱莎脸上。刺眼加上紧张,令莱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身体不舒服?」

  「…………」

  「你女儿脸色很差。」

  莱莎感觉心脏噗通乱跳。

  「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我也有些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德里克的声音比平常高亢。莱莎紧绷得快承受不住,却还是咬紧牙关摆出毫无表情的脸孔。

  「打开后车厢让我瞧瞧。」

  「咦?为什么?」

  「少废话。」

  另一名警察已走到车后。

  「快一点!」

  警察听起来已起疑心。德里克不得已,解除后车盖锁。等在一旁的警察将后车盖完全拉开,接着动手开启眼前的纸箱。

  「你们干什么!」德里克顿时脸色惨白,朝着警察大声抗议,但警察毫不理会。

  「只是检查一下。」

  「我可是靠这些东西吃饭!」

  「我们正是想查一下你靠什么吃饭。」

  站在车后的警察又翻开下一个纸箱,粗鲁地翻动箱内手工艺品,好一会又伸向下一个纸箱。雨滴不断从雨帽滑落至手工艺品。

  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困难。

  「你们够了吧?」

  「得查仔细点。」

  鸡蛋里挑骨头。果然跟梅芙说的一模一样。他们查得这么仔细,不过是想找出勒索点小钱的违禁品。莱莎不禁怒火上冲。这就是基层警察的丑陋心态,毫不关心庶民生活。

  警察搬起车内前排的纸箱,胡乱堆放在泥泞的地面,又伸向后排的纸箱。

  完蛋了。莱莎天旋地转。就是那个纸箱了……

  警察的手已碰到纸箱。

  一瞬间,枪声响起,警察倒下。一道人影持着手枪从箱内跳出,正是齐里安。

  德里克同时奋力踩下油门,车子往后倒车。后车盖开启的雷诺汽车,狠狠地撞上后方警车车头。车上的警察无暇逃走。第二次、第三次……德里克不断用车尾冲撞警车。车旁负责问话的警察不知大喊什么,掏出手枪。

  警车车头凹陷,在前车推挤下偏离道路,沿着泥泞地面滑行,最后滑入洼地深处。德里克的车子也因撞击力道太猛,跟在警车后头以倒退方式滑入洼地内。

  莱莎急忙开门跳出。风压扑面而来,眼前景色迅速翻转,接着便一阵冲击。她的身体在一丛丛石楠花上翻滚,最后撞在一株灌木上才停下。全身痛得难以动弹,雨水一滴滴落在脸颊。

  父亲还好吗?她躺在地上思考。齐里安呢?

  父亲应该还在车内,但齐里安可能已因剧烈冲撞而受伤。

  黑暗中传来枪响。

  齐里安开的枪?还是警察?

  莱莎咬着牙起身,耳中听见雨声与风声。脚下陡然一滑,急忙稳住身子。这时她才察觉地面倾斜。莱莎弯下腰,仔细凝视洼地深处,却什么也看不到。下一秒,莱莎看到了。父亲的雷诺汽车及警车都翻倒在远处。距离约二十码……不,三十码。因下雨及天黑,景色模模糊糊。

  骤雨中再度传来枪响。莱莎甚至看见火光。位置就在警车前端,洼地更深处。接着传来隐约怒吼。有人还活着。可能是父亲,可能是齐里安,正与警察对峙。

  莱莎斜行奔下斜坡。湿润的石楠踩在脚下,比高级丝绸还滑,令她无法笔直下坡。

  斜坡凹凸幅度相当大,莱莎不时遇上突出的岩块及树木。心中一急,好几次差点滑倒。她扶着身旁的岩石或灌木前进,转眼间双手满是伤痕,但此时没心思理会。活着的是父亲还是齐里安?警察还有几个?负责检查车后货品的警察已遭齐里安开一枪,但警车里的警察或许还活着。负责盘问的警察呢?他当时拔出枪,现在应该下到洼地深处。

  斜坡逐渐趋于平缓。前方数码远处幢幢黑影,听见雨滴撞在铁板上的声音。莱莎来到翻覆的警车前,压低声音悄悄前进。

  蓦然,身旁传来说话声。

  「不准动。」

  莱莎吃惊地转头一看,石楠丛里坐着一名警察,枪口指着自己。

  「就站在那里,不准乱动。」

  两人距离不到一码。警察声音痛苦嘶哑。虽然光线昏暗,莱莎仍察觉对方满身是血。这人应该就是当初坐在车里的警察,不晓得是被甩出车外还是自己爬出来。

  「妳要是敢动一步……」

  警察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咳血,枪口上下晃动。莱莎趁机扑上,使尽全力按住对方手腕。警察奋力抵抗,莱莎忽然摸到温热液体。大量鲜血让警察全身湿滑。莱莎满心想着一定要夺下对方手上的枪才行。放眼望去尽是鲜血、雨水、汗水、泥浆、岩块及石楠。两人各自嘶吼挣扎。

  忽迸发一阵闪光。

  莱莎以为是打雷。但雷声过后,对方突然疲软无力。莱莎用力推开警察站起来。她气喘吁吁地看着脚边男人,发现男人脸颊上多一个小孔。

  自己难道杀了他?

  脑袋混乱。怎么办。没有任何疑问,自己杀了他。雨滴打在脸上异常疼痛。骤雨洗去警察脸上的泥浆与血水。枪伤处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但鲜血从如喷泉般的黑色小孔中涌出。

  又是一声枪响。莱莎回神抬头。声音从前方树丛里传出。黑暗中,同时两处闪动火光。显然是两个人一边移动一边互相开枪。

  莱莎捡起地上的手枪,拔腿在夜色中奔跑。

  谁?谁还活着?谁跟谁交战?

  莱莎一面前进,用岩石作为掩护。来到树丛边缘,伏身草丛。那是一片生长在树根边叫不出名称的杂草。莱莎谨慎地观察前方动静。雨势逐渐减弱。莱莎鼓起勇气,冲到距离最近的树干后。她双手紧握住枪,探头在树木间搜寻。树丛里有人,但不知道在哪。枪火再度响起。莱莎看见黄色雨衣一角,那是警察,他正朝着躲在左边的敌人开枪。躲在那里的人是谁?爸爸还是齐里安?

  莱莎对着雨衣举枪射击。警察吃一惊,转头将枪口指向自己。莱莎像发狂般猛扣扳机,一次又一次。警察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突然,扳机扣不下去了。滑套滑向后方,没再弹回来。子弹用罄了吧。警察朝着自己举起枪。糟糕,得赶快躲起来才行。警察已瞄准自己,嘴里似乎喊叫什么,但听不清楚。下一瞬间,一声枪响,警察整张脸埋进泥土里,不再动了。

  一阵踏在杂草上的脚步声朝着自己靠近。莱莎反射性地朝声源举起没子弹的手枪。

  「别开枪,是我。」

  那个人是齐里安。他握着一把枪。

  「妳真行。」

  齐里安望着莱莎手里的枪,淡淡一笑。

  莱莎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父亲呢?父亲在哪里?

  齐里安见莱莎的表情,默默将头转向后方,望着那辆翻覆的车子。

  莱莎奔出去。脚下被树根一绊,差点摔倒。雨不知何时停了。脑中满是不好的预感。

  从刚刚的位置看不到驾驶座,但现在看到了。前挡风玻璃已碎裂。莱莎凝视着老旧的雷诺汽车。那是平常在车库里,总是停放在父亲背后的雷诺汽车。

  父亲环睁双眼,已经断气。

  8 斯托蒙特(Stormont)是北爱尔兰议会所在地,此处代指北爱尔兰自治政府。

  9 麦可.柯林斯(Michael Collins, 1890-1922)是爱尔兰革命领导人,在一九二二年八月于爱尔兰内战中遭枪击身亡。生前因其独特的领袖魅力而受到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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