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伦敦╱过去
敌人来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让莱莎微微睁开眼睛。一对暗红色的双眸正在看着自己。那是布莱安。
快起来,敌人来了……
布莱安再次说道。不对,不可能是布莱安。布莱安死了,被枪杀了。就像哈帕的店的肥胖店长,遭到遗忘。脑袋顿时清醒。莱莎慌忙从铺于沙地的毛毯跳起。
「不快点行动会全灭!」
亚梅迪欧说,他拿起AK——47步枪,往西侧斜坡。他头发深黑,眼睛暗红。布莱安是茶褐头发,与他不同,但瞳孔颜色相似。莱莎赶紧拿起身旁的AK——47步枪,跟在亚梅迪欧身后。其他五人也各自离开毛毯聚集过来。大家都打着哆嗦。清晨沙漠太冷,步枪更无情夺走体温。
黎明前的地面黯淡无光,听不见鸟鸣。放眼望去是岩石及沙土组成的汪洋。大片灌木丛宛如铺在深海的地毯。一群人从营地所在的谷底出发,绕着广大范围的灌木植被边缘前进。横渡平原的微风,送来远方灌木丛不自然的枝叶摩擦声。敌人确实步步逼近。
「赫米德呢?他不是负责站哨?」瓦席姆低声问。
「多半是打瞌睡,被干掉了。」车臣族的鲁斯朗恨恨道。「那个蠢蛋果然扯我们后腿。」
平缓的斜坡逐渐往南侧弯曲,宛如一排屋顶,往坡下望便是受灌木包围的深谷。
「在这里散开如何?」众人来到较平坦宽阔的灌木丛斜面时,亚梅迪欧转头提议。「敌人一定往谷底营地前进,我们从斜坡包围,杀他们措手不及。」
「你凭什么下命令?你以为你是指挥官吗?」
瓦席姆不服气说道。鲁斯朗旋即取笑:
「既然你不听他的命令,大可以继续在沙地上睡觉,何必跟着走到这里?」
「该死的异教徒。」瓦席姆恶狠狠瞪鲁斯朗一眼,没再抱怨。所有人散开,保持相当距离,小心翼翼走在岩块间。叙利亚沙漠的碎石及岩块比沙还多。不小心踏到浮动石块,很容易扭伤脚踝。
灌木丛闪现枪火。最前头的瓦席姆惨叫后仰天倒下。
鲁斯朗张口大喊:「有埋伏!」一边奔跑一边用步枪扫射灌木丛。原本队形转眼被打乱,每个人都在嘶吼中胡乱开枪。
中敌人诡计了。敌人早猜到在上风处发点声响,一行人就会移动到此处。
昏暗不明的斜坡不断闪出火苗。奔跑在前方的鲁斯朗扑地倒下。
亚梅迪欧停下脚步,扫射灌木丛。
莱莎边跑边拚命扣扳机。忽然听见「喀」一声轻响,步枪射不出子弹。她赶紧跳进岩石阴暗处躲避,眼角余光看见亚梅迪欧也倒下了。莱莎躲在岩石后头,意识到自己心惊胆跳。为什么出现这种感觉?并非遭遇埋伏,而是刚刚彷佛亲眼目睹幻想中布莱安遭射杀的那一幕。
莱莎低头检查步枪。原来一颗弹壳卡住抛壳口。
调匀呼吸后凝神细听。枪声完全止歇,看来其他三人也被干掉了。
此地离灌木丛边缘约六码。大地残留着尚未完全消褪的夜色。现在还有转机……她下定决心抛去步枪,匍匐前进爬出岩石。投注全部精神于每个动作,不让自己遭敌人发现。
莱莎抵达灌木丛。想象自己是一条蛇,静静潜伏其中。远方传来鸟鸣。她躲在灌木丛下,根本看不见周围。只能前进一会后停下动作,竖起耳朵聆听周围动静。确认没声息后才前进,重复这样的过程。一旦稍松懈,恐怕就会让茂盛的枝叶发出刺耳声响。
右前方似乎有人接近。莱莎屏住呼吸,抽出匕首。那个人在灌木丛另一头停留一会,又继续前进。莱莎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等到最佳时机。两人距离最接近的剎那,莱莎一跃而起,在对方喉头斩一刀。这时,莱莎的腰际也中一枪,痛得大声哀嚎。
「小队全灭!」
拉希姆以手中步枪拨开灌木丛,用阿拉伯语喊道。这个人的身材像稻草人,骨瘦如柴,又高得须抬头仰望,身高六呎五吋。伊纳德此时也按着喉咙起身,表情疼痛不堪。两人头上都包着暗褐阿拉伯头巾。
「臭丫头……竟然在我的喉咙上砍一刀。」伊纳德不停发出嘶哑的呻吟。
「窝囊。」拉希姆不屑地道:「栽在新来的手里,太丢脸了。设下陷阱还吃这种亏,搞什么?」
「可不是我大意……这丫头快得像头猎豹。」
「这就叫大意。」
「没那回事……」伊纳德还想辩解,却忍不住痛苦地大声咳嗽。
莱莎整个人亦痛得伏倒在地。橡胶子弹打在身上的冲击力远超越想象。要是击中要害,很可能送命。腰际应该瘀青一大片。就跟身上其他伤痕一样,短时间不会消失。远方传来鲁斯朗及瓦席姆的哀嚎。虽然听不懂意思,但多半各自用母语喊疼。但此起彼落的哀嚎声中,却听不见亚梅迪欧。他是在强自忍耐,还是昏厥了?抑或因橡胶子弹击中要害而断气了?
蓦然,传来亚梅迪欧呼唤同伴的声音。她顿时松口气,但不明白为何有这样的心情。身体像忽地泄气的皮球,按着肚子的双手及双脚全瘫软在地。拉希姆站在一旁凝视莱莎,宛如在评估资质。他似乎想要看清楚莱莎是否真如伊纳德所说,拥有猎豹的敏捷。
当初砍在伊纳德脖子上的匕首,如今落在莱莎眼前。刀身也用硬质橡胶制成。
依德纳与拉希姆是「教官」,而莱莎是「学生」。
莱莎进入IRF后,被齐里安.昆恩秘密送往叙利亚。
——让妳「公费留学」,妳可要多学一点回来。
莱莎被送至叙利亚的代尔祖尔省,邻近伊拉克国界。这是交杂着干草原与沙漠的高原地带,越接近幼发拉底河,地势越低。地形十分复杂,到处是洞窟及断崖,都由岩浆形成。布满岩石与砂砾的荒地间座落着「姆哈迪拉」。
姆哈迪拉在阿拉伯语中原是「学校」之意。荒原中的姆哈迪拉,确实像所学校。
这里的学生大部分是来自伊斯兰地区的穆斯林,但有少数世界各地的留学生。不论人种、语言、思想或宗教都五花八门。唯一共同点是这些学生都是恐怖份子。这跟俗称的「恐怖份子培育营」些许不同。这所学校和体制及制度崩解的叙利亚无关,独自与全世界的恐怖组织保持复杂交流。学校主体是伊斯兰原教主义组织,因此不会原谅亵渎阿拉的言行举止,但除此之外,不论抱持何种主义或思想的恐怖组织,都可以将士兵送到这里训练。
叙利亚国内本身就有许多激进派组织,例如IS、哈马斯、努斯拉阵线、PFLP等等。反抗英国占领为宗旨的IRF,在非伊斯兰组织中算关系深厚。这个时期,叙利亚就跟北爱尔兰一样,成为恐怖份子与攻击技术的输出国。莱莎可说以特等生身分进入姆哈迪拉。
虽然是学校,但没有校门。放眼望去仅见得到遗迹的断垣残壁。叙利亚及邻近诸国的领土内都残留着数不清的石造遗迹。在某些遗迹内部及周边,有着游牧民族的交易场所。那就是校舍兼宿舍,也是打算偷渡进伊拉克的恐怖份子暂时栖身处,更是走私犯罪的中继站。边境地带还有不少热衷游击训练的民兵组织。姆哈迪拉便巧妙地融入环境。
莱莎刚「入学」时,学生约四、五十人,但一星期后减少将近二十人。消失的学生都是在训练中失去生命。使用橡胶子弹进行野战训练,仅限初期课程。过这个阶段,训练使用实弹。使用橡胶子弹的野战训练,真正用意并非训练战斗技巧,而是让学生尝尝被抛弃在沙漠的恐惧与痛苦。
任何人活着离开叙利亚的沙漠,都会被视为第一流的战士。训练生不断减少,也不断有新人加入。姆哈迪拉出身的精锐战士,是各国恐怖组织最渴望获得的资产。
训练生的年龄范围相当广,年纪轻的十五、六岁,年纪大的约三十出头。不论身分地位,待遇相同。而宿舍其实是石造小屋,训练生都得睡在其中。每当有人遭到淘汰——亦是死亡,其他训练生嘴上不说,其实都松口气。睡觉空间越大,睡起来越舒服。睡眠品质越好,存活机率就越高。还能再活几天,端看生存的意志多坚强。
莱莎很快明白规矩。相较之下,拿板棍敲对手简直儿戏。这里的训练生是真正赌上性命与其他人竞争。不拚个你死我活就是死路一条。刚来时,她连枪也不太会用,转眼已能与成年士兵一起进行射击训练。
「启动引擎。」
电子仪器类通电,所有外接式萤幕及警示灯、侦测仪器都亮起灯光。第一种机甲兵装「夏伊坦」的驾驶舱内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臭气。莱莎回想着好不容易记住的操纵方式,忐忑不安地检查各个机能。〈别忘了先检查无线电通讯机。〉耳机传来拉希姆的声音。没办法与外界通讯的机甲兵装就跟巨大棺材没两样。不,比棺材更糟,因为巨大得难以埋葬。
莱莎确认周边影像。白色巨岩组成的山谷占据整片视野。舱门盖的背面是整片大型萤幕,从头顶到脚底都在可视范围。全方位的影像画面,其实是将来自八个摄影镜头的影像经由系统结合修正而成。头部上的主控制面板显示机身状况及任务讯息。左右两侧的壁面上有着副控制面板。操纵装置有两组踏板、两组操控柄,各操控柄上有着各种按钮、扣板、拨片、姆指操纵杆。
驾驶舱又闷又热,她汗流浃背。汗水沿着座椅流下,滴落脚边。这就是臭气来源。不知多少训练兵在这里流下无数汗水,以及更多的鲜血。莱莎觉得口干舌燥。
〈在干旱期的沙漠里坐进机甲兵装,就好像抱着热沙坐在钢铁的棺材中。〉
拉希姆的声音比钢铁更冰,比热沙更烫。
莱莎曾在中等学校的图书馆里读过一本书,内容关于遭活埋的男人。正确来说,其实是完成作业而被迫阅读。如果没记错,作者叫爱伦.坡,她犹记封面上的作者肖像画。这个脸上蓄着胡子的作家写下活埋的故事10,却不知是否实际感受过一个人遭活生生蒸熟的经验?
震动及旋转声沿着座椅传至背上。确认引擎发动,莱莎押下左右两侧操控柄,油压计开始运作。随着一阵排气音,驾驶座彷佛被人抬起。各关节的固定片都解除,阻尼器得以伸展。她确实感觉到机身正以两脚站立。
〈好好记住这份感觉。一上驾驶座,以最快的速度让机身进入现在的状态。〉
机甲兵装一启动,不下操作指令也会自动维持两脚站立。即使承受相当程度的冲击,也能自行恢复平衡姿势。接着进入系统自我检测程序。调节机身平衡及可动关节扭力,机身微微颤抖数秒,宛如痉挛。莱莎感觉彷佛自己的身体在痉挛。
〈调整结束后立刻出发。如果遇上紧急情况,就跳过自我检测程序。这个判断须在一瞬间完成,犹豫一秒,妳可能就没命。〉
莱莎踏下最左侧的踏板,夏伊坦动起来往前进。突如其来的跃动感,让情绪猛然攀升,灵魂彷佛撞破萤幕,在山谷间盘旋。
在姆哈迪拉,须学习的事情很多。
徒手近距离战斗训练;以匕首等近身武器进行暗杀的训练;各种大、小型火器的使用方式;关于炸弹的知识及设置方法;第一种及第二种机甲兵装的操纵方式。机甲兵装是专为街巷战设计的终极个人兵器,在恐怖份子的世界相当受到重视。每一名姆哈迪拉训练兵,都须熟悉机甲兵装操纵。
包含拉希姆及伊纳德,教官几乎都是伊斯兰的圣战士,指导毫不容情。但一些专门技术的课程,由非伊斯兰教徒恐怖份子担任指导教官的例子也不少。最令莱莎吃惊,有些教官竟是俄罗斯特种部队出身。他们对祖国的绝望与怨恨,外人难以想象。
不管进食中还就寝中,「训练」总突然开始,而且不知何时结束。这是让训练兵长期维持在紧张状态,令他们以身体而非脑袋理解何谓战争。过程中许多训练生遭到淘汰,这种人从一开始就没资格站上正义之战的最前线。
各种机甲兵装的性能及特色都不同,应付突发状况的方式也相异。
训练生须学会机甲兵装的分解、组装及各种维修技术。课程中,莱莎得知夏伊坦是以俄罗斯制第一种机甲兵装「布卡」为基础设计。除了机甲兵装,还有大量俄罗斯制武器流入伊斯兰世界。
依照惯例,机甲兵装名称多使用凯尔特民族传说中的妖精之名。惯例的产生基于凯尔特人的战斗方式。这一点,莱莎也是进姆哈迪拉才得知。根据古代历史学家描述,凯尔特人在战斗时会使用一种两轮战车。他们在小亚细亚学会运用方式,并将技术带到欧洲。莱莎出生爱尔兰,却一直不知道这个典故。
实际驾驶机甲兵装的战斗训练,考验立刻将学会的近距离战斗技术变换为操纵指令的运动能力。训练生须知道面对何种机种时,应该从什么角度攻击某一部位,才能使其无法继续战斗。日以继夜的训练让知识成为身体一部分。机甲兵装的实战训练,死亡人数最多。
来到姆哈迪拉不久的某日。这天的午餐是加太多辛香料的炖煮蚕豆。莱莎好不容易咽下豆子,坐在一面塌一半的石墙阴凉处,翻开《铁路》。这是她带到这里的少数私人物品之一。当初住在都柏林时的行李都丢了,唯这本红褐色封皮的诗集是布莱安的遗物,舍不得丢弃。其实她不特别爱读这本书,但没其他排遣的书籍。倘若坐着发愣,脑袋便不自主东想西想,不如靠阅读分散注意力。
年轻而老迈的你,是否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铁路上?
你是否幻想,走在耿直的两条线之间,
就能甩开挥之不去的懊恨?
这首诗正是作为书名的〈铁路〉。诗集里收录不少诗句,但读来读去最有感触的还是这首。每隔一段时刻,莱莎总会偶然思考起喜欢的理由,却不曾找到答案。或许因为当初一翻开时,正是这首诗映入眼帘。
「这不是齐里安.昆恩的《铁路》吗?」身旁传来惊愕的男人话声。莱莎抬头一看,暗红瞳孔以及身影令她登时以为见到布莱安。
「嗯,是啊。」她敷衍点头。男人穿暗色羊毛衬衫及灰工装裤,头包着米色头巾。
「妳读过《太阳素描》吗?那是齐里安.昆恩第一本诗集。」
「没有。」她装出不耐烦。
「没读过?喜欢齐里安的人竟然没读过处女作?」
「这不是我的书。」莱莎低下头,接着道:「这是……我朋友的书,我借来看看。」
男人愣愣看着莱莎,用拙劣的英语道:「妳的英语有爱尔兰腔……妳是IRA?」
「不,IRF。」
「噢……了不起。」男人率真地表现出兴奋之情。这个人的体型确实与布莱安几分相似,但仔细一看五官相差甚远。自己或许被沙漠的干热阳光晒昏头。莱莎暗自羞愧,居然将他看成布莱安。
姆哈迪拉并未规定训练生自我介绍,但不禁止训练生闲聊。男人自称亚梅迪欧.巴连西嘉,比莱莎早来五天。虽然比莱莎大七岁,但与早来七天的鲁斯朗及晚来两天的瓦席姆一样,与莱莎同届。亚梅迪欧戴着阿拉伯头巾,却不是穆斯林。据他本人自称,这是阻挡沙漠阳光的最佳工具。
亚梅迪欧是巴斯克民族主义组织ETA——巴斯克祖国和自由的成员。
一九九○年代后,ETA遭孤立而逐渐式微,期间重复数次停战、宣布放弃武力及撤回前言。但北爱尔兰发生再临案,IRF势力大振,所剩不多的ETA激进派份子受到刺激,想要东山再起。ETA与政治部门巴塔苏纳党之间的关系,类似IRA与新芬党的关系,双方没落过程如出一辙。如今北爱尔兰的组织在历史的舞台——或说地狱的舞台重新崛起,在ETA眼里成了如法炮制的对象。
亚梅迪欧得知莱莎是IRF成员,更加积极攀谈。
「我比较喜欢《太阳素描》,因为跟这本处女作比起来,《铁路》的比喻方式有些浅。不过或许用字遣词浅显才强而有力,受大众喜爱。」
莱莎一愣,呆望着亚梅迪欧,半晌后笑出来。
「怎么了?我说了奇怪的话吗?」亚梅迪欧一头雾水。
「对不起,我从前也说过相同的感想,因此忍不住……」莱莎笑个不停。脑中浮现当年自己走下学校楼梯,对着电话中的布莱安说出感想的回忆。
「噢……感想相同?」亚梅迪欧似乎毫不介意。「这么说来是价值观很像?」
「或许。」莱莎有些不甘愿地承认。
这天起,亚梅迪欧成了莱莎在姆哈迪拉唯一的说话对象。
莱莎在这里同样遭到孤立,就像从前在故乡的中等学校。莱莎永远活在孤立的位置。唯亚梅迪欧抱持平常心与莱莎相处,就像从前的梅芙。当然,还有布莱安。
10 这本书是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于一八四四年所写的小说《过早的埋葬》(The Premature Buri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