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卡尔仰着头一直跑，透过细窄的视野看见洒落在地上的微光，以及枯叶与枝桠，刚开始起跑时身后还传来阿萨德的咆哮声，后来只有一片死寂。
他减缓速度，拉扯着背后束缚双手的胶带，鼻子因为剧烈呼吸变得很干燥，虽然把头往后仰多少可以看到一些东西，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得想办法弄掉眼睛上的遮蔽物，毕竟不久后，猎人和天知道来自何方的围猎者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拢。他四下警戒看向各个方向，在确认何处有可能会撞上树木后迈步起跑，但还不到几秒，就被头顶上一支较低的树枝打到，整个人往后翻倒在地。
「可恶!」
卡尔挣扎着站起身，仰头寻找与头部差不多高度的断裂枝桠，找到后整个人紧靠着树干，将枝桠的前端插进鼻根处的胶带下方，然后身体慢慢往下蹲低。虽然头后面的胶带因此松了一点，但是眼睛上的胶带因为紧黏着眼皮，仍然弄不掉。
他闭紧眼睛再试一次，却只感觉到眼皮随着胶带的移动不断被拉扯，那种疼痛真是无法形容。
「操他妈的，该死!」卡尔诅咒个不停，头部左右摇晃，结果反而让眼皮被枝桠擦伤。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围猎者的呼叫声，而且听起来的距离比他期望得还要近，也许还不到几百公尺，不过身处树林里要准确判断距离并不容易。他小心翼翼的从断裂的枝桠挣脱，辛苦总算有点代价，因为有只眼睛的视野稍微开阔一点了。
四周林木繁茂，光线从林间落下，但他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一刻他心里有数，卡尔‧穆尔克应该很快就玩完了。
※※※
第一阵枪声响起时，卡尔来到一处林中空地，感觉围猎者已经非常接近，于是赶紧趴倒在地。他猜测自己应该距离防火道不远，而防火道另一边就是国家森林，从那儿到他停车的地方差不多只有七、八百公尺，但要是不知道方向，这些信息就没有半点用处。
有群鸟儿从树梢上振翅飞起，而这代表下方树丛似乎有动静，围猎者立刻发出吆喝拿着木棍沿路敲打，林中的动物们纷纷走避。
如果他们身边带着狗，一下子就能发现我的行踪，卡尔心想。然后目光落到一大处落叶聚积而成的树叶堆上。忽然间，一头鹿从矮树丛中大步跃出，把卡尔着实吓得全身颤抖，他本能的扑向树叶堆，一直滚到树叶把他遮盖住才停下来。
他提醒自己放慢呼吸，不可急促。操他妈的，他心里咒骂着，托斯腾会不会让围猎者配备手机，指示他们搜索一个逃跑警察，而且绝对不能让他逃脱?想也知道一定会，托斯腾这种人绝对会使出一切手段，那些围猎者老早知道自己的搜寻目标。
躲在味道浓密的树叶中，卡尔被箭射中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被血浸湿的衬衫紧黏在身上。如过继续这么躺着，可能很快会失血过多而亡。哎，不会的，在那之前猎狗早就发现他的踪迹了。
天杀的，他该怎么救出阿萨德?要是阿萨德死掉，而他竟然不可思议的活了下来，他要怎么面对自己?怎么继续活下去?尤其他是一个失去过同伴、抛弃过同伴的人?
他深深吸口气在心里暗自发誓，就算会锒铛入狱，就算会丢掉性命，或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也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他先是听见矮树丛中传来一阵嘶嘶声，然后是喘息，最后成为微弱的吠叫声。卡尔轻轻吹开眼前的树叶，脉搏跳动加剧，伤口也隐隐作痛，如果站在他前面是一只狗的话，一切马上就结束了。
不远处围猎者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他们大笑大叫，非常清楚自己该完成的责任。
此时矮树丛中的气息忽然止住，一只动物蓦地出现在卡尔眼前瞪着他看。
他的目光从胶带的缝隙中对上一只狐狸的头。这只狐狸眼睛充血，口吐白沫，大口喘气，全身像疟疾发作一样颤抖。
卡尔透过树叶看着狐狸，牠怒怒吼叫着，然后他屏住了呼吸，但牠仍然怒怒吼叫着。过了一会儿，牠突然露出牙齿低吼，一边压着头爬向卡尔。
然后又突然停住不动。狐狸彷佛嗅到了危险般猛然抬起头转向身后，接着宛如脑子会思考似的，压低了身子爬向卡尔躺在他的脚边，将嘴探进树叶堆里。
牠就这样喘气等待，身上遮盖着树叶，就像卡尔一样。
稍远距离外的光圈中，只见鹧鸪被围猎者的吵杂声惊得振翅高飞，紧接着马上响起零星枪声。枪声每响一下，卡尔就惊吓一次，全身不停打冷颤，而他脚边的狐狸也一样在颤抖。
不久后，围猎者的狗聚集过来要叼走落下的鹧鸪，猎人的身影也出现在树叶凋零的林木前。
对方大概有九或十个人，全部穿着系带的靴子和灯笼裤，当那些人走近，卡尔马上认出好几个哥本哈根上流社会的名望之士。我要露脸吗?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一看到庄园主人和他身后两个拿着十字弓的朋友随即打消念头。托斯腾、狄雷夫或者邬利克若是看到他，绝对毫不犹豫举弓就射，事后他们会对外宣称那纯粹是一场意外，而且不需多费口舌便能说服同行的猎友接受这个解释。卡尔知道这些人非常团结，在他死后他们会撕掉他身上的胶带，安排成意外事件。
卡尔的呼吸变得短浅急促，就和那只狐狸一样。阿萨德发生什么事了?他自己又会有何下场?
猎人们站在距离树叶堆只有几公尺的地方，脚下狗儿不断低吼，此时狐狸忽然一个箭步跃起，跳到最前面的猎人身上，使劲咬住他的腹股沟。年轻人的惨叫声凄厉骇人，那是畏惧死亡而发出的呼救声。数只猎狗试图攻击狐狸，而牠口吐白沫愤怒反抗，但接着张开双脚撒了泡尿后便拔腿逃命。狄雷夫早已架好十字弓瞄准牠发射。
卡尔没听到箭呼啸而过的声音，只听到狐狸突然嘶吼一声，然后是缓慢下来的垂死挣扎。
猎狗围过去嗅闻狐狸的尿液，其中一只把嘴探入狐狸刚刚躺过的藏身之处，但没有察觉到卡尔的气味。
看到猎狗们回到主人的身边，卡尔心里不禁对狐狸和牠的尿液满怀感激。受伤的猎人还躺在几公尺外的地上不停大叫，整个身体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猎友们俯身查看他的伤势，撕下布巾绑住伤口后将他抬起。
「射得漂亮。」狄雷夫拿着沾满血的刀子和狐狸尾巴走回来时，卡尔听见托斯腾这么说。托斯腾接着转向其他男人。「朋友们，很遗憾今天的活动已经结束了，你们可以尽快将萨克森霍德送医吗?我会叫围猎者把他抬过去，请让他接种狂犬病疫苗以免发生意外，到医院之前最好用手指压住他的动脉，否则很可能会出事。」
他朝着树林方向喊了几声，一群黑人随即从树荫中现身，他派遣其中四个随着其他猎人离开，另外四个则留在原地，留下来的人当中有两个和托斯腾一样带着猎枪。
猎友们带着哀号的伤者一离开，那三个老朋友和四个黑人便凑拢在一起说话。
「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吧?」托斯腾说：「我们绝对不能低估那个警察。」
「看见他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做?」邬利克问道。
「你们就假装自己看见了狐狸。」
※※※
卡尔专心倾听着动静，直到确定他们散开来分别往森林后面移动。现在通往庭院的路应该没有人了，得抓紧时间快跑，他心想。于是他站起身把头往后仰，努力从有限的视野中穿越浓密的矮树丛。
或许可以在大厅找到一把刀割断胶带，或许阿萨德还活着，但这个想法才在脑中涌现他又被树丛卡住，导致伤口再度开始流血。
他浑身发冷，绑在背后的双手也不停颤抖，不知道自己已流失多少血液，接着他听到多辆吉普车踩下油门离去的声音，这代表应该距离不远了。
这个想法尚未消失，一支箭便紧挨着他的头旁呼啸射过，近得他能感受到空气流动。那支箭射进他前面一棵树的主干，没入树干之深，应该没人能拔得出来。
他转过身，但眼前没半个人。他们在哪儿?接着又传来一声枪响，身旁的树皮爆裂开来。
围猎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跑、快跑、继续跑，他心里大叫着。小心不要跌倒。躲到灌木后面，然后再移往下一棵，远离射程。我能躲到哪儿去?这附近没有藏身之处吗?
他们马上就会逮住他了。这点卡尔心里有数，而且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取走他的性命，那些猪猡一定会先好好享乐一番。
胸膛里的心脏因为剧烈跳动而疼痛。
他一个跨步跳过一条小溪，但鞋子却陷在烂泥里，脚底如铅一般沉重，感觉双脚再也走不动了。跑、快跑、继续跑!
他隐约意识到另一边有处空地，阿萨德和他就是从那儿进来的，从身后传来小溪的流水声判断他必须往右边跑。距离应该不远了。
这次箭从与他有段距离的侧边飞过，不过卡尔也已来到庭院，四下只有他一个人，不到十公尺就是大厅大门了。
但他尚未跑到大厅，下一支箭已经飞过他射进面前的地上。箭没射中他绝非偶然，他们是要藉此提醒他最好站着别动，否则另一支箭马上紧接而至。
卡尔决定放弃抗争。他站着不动，望着地面等待他们出现，这片漂亮的铺砖地板很可能成为自己的祭坛。他深吸口气后回过身来，那三个男人和四个围猎者静静站在那儿盯着他，旁边还有一小群黑皮肤小孩也睁大眼睛看着。
「没事了，你们可以离开了。」托斯腾下令，四个黑人离开庭院，同时也赶走围观的孩子。
现在只剩下卡尔和三个男人了。一边是大汗淋漓浑身脏汗，一边是脸上带着微笑，狐狸尾巴在狄雷夫的十字弓上摆荡不停。
狩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