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他们把他推进大厅。
射入胶带隙缝的人工光源非常刺眼,因此他望向地面不停眨着眼睛。卡尔不想在这种光线中看见阿萨德的尸体,不希望知道鬣狗能把人类身体摧残成什么模样。他已经受够了,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但他就是不想抬起头来。
三个人中忽然有人爆出笑声,发自肺腑的大笑感染了另外两人,引发又一阵笑声。刺耳的声音引人反感,逼得卡尔本能瞇起胶带后面的眼睛。
怎会有人看见他人面临死亡与不幸时还能开怀大笑?这些人脑子要有多病态,才会觉得事情很有趣?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扭曲?
接着他听见一连串阿拉伯语的咒骂声,那熟悉的喉音难听得要死,却让卡尔喜出望外。他马上抬起头。
一开始他无法分辨声音从何处传来,只认出笼子铁栏杆在前方闪闪发亮,接着才看见凶狠瞪着他们的鬣狗。他稍微把头抬高,发现阿萨德像只猴子紧紧攀在笼子顶端,露出狂野的目光,手臂和双脚都有伤口。
这时卡尔注意到鬣狗走路一跛一跛的,后腿似乎被打伤了,每走一步就呜咽哀叫一声,那三人的笑声陡然停止。
「死杂种!」阿萨德从上面无礼骂道。
卡尔虽然被胶带绑住也忍不住发笑,看来这男人始终本性不改,忠于自我。
「你早晚会掉下来,让鬣狗好好伺候你一番。」托斯腾龇牙咧嘴说。阿萨德打残了他的好货让他气得眼睛冒火,但是他说得没错,阿萨德不可能永远挂在上面。
「结果很难说,」狄雷夫的声音响起,「上面那只红毛猩猩的体重也不轻,要是掉下来压到鬣狗,牠未必有优势。」
「去死啦!那只狗还没尽到牠在这世上的责任。」托斯腾激愤难耐急跳脚。
「我们现在要怎么处置他们?」邬利克也打岔问道,但是说话口气与另外两人不同,比较谨慎、比较压抑,他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恍惚,不像吸食过古柯碱的人那样没有防备了。
卡尔转身看着他们。如果他可以说话的话,会要求三个人让他们离开,会说杀死他和阿萨德不仅危险而且毫无意义。此外萝思要是隔天发现他们没有进办公室,将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很快会有人上托斯腾这儿来找人,而且不会空手而回。他也会警告他们,最好尽快逃到地球另一端躲起来度过余生,那是他们唯一生存的机会。
但是黏在嘴上的胶带让卡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话说回来,反正那三人也不会上钩,托斯腾绝对会不择手段抹灭掉自己的恶行所留下的一切痕迹,就算要他放火烧掉这狗屎地方也在所不惜。这点卡尔现在非常清楚。
「把他们关在笼子里,再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托斯腾冷酷说道:「今晩好好看着。到时候如果还没解决,就再把别的动物放进笼子里,选择很多。」
卡尔被这句话激得发出原始的怒吼,拚命挣扎。他不想再乖乖束手就擒了,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被羞辱的感觉。
「喂、喂,怎么回事啊,卡尔‧穆尔克?你是哪里不对劲了?」
狄雷夫走向卡尔,对他的挣扎举动视若无睹,举起十字弓瞄准卡尔看得见的那只眼睛。
「安静别动!」他命令道。
卡尔飞快思考了一下,衡量自己的脱身机会后决定放弃抵抗。狄雷夫伸出没拿十字弓的那只手,一把猛力扯下黏在卡尔头与眼睛上的那条胶带。
卡尔觉得自己的眼皮好像被撕了下来,眼珠子彷佛毫无遮掩的挂在眼眶中,突然其来的光线在他的视网膜上炸开,一时之间看不见任何东西。
但是他最后看见了。三个人一起映入他的眼帘,朝卡尔伸出双臂好像要来个拥抱,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刚刚那是他最后一次反抗。为了要摆脱掉这个认知,他不顾自己失血过多、虚弱不堪,火气一下子又升上来。
此时猛然一道阴影倏忽掠过他身边扑向地板,他发现托斯腾也察觉到了,大厅另一端持续传来吱嘎声响,一群猫儿经过他脚下往外头走去,接着是院熊、银鼬和振翅飞向玻璃天花板钢架的鸟儿。
「见鬼了,发生什么事?」托斯腾大叫。邬利克看着短腿的大肚猪在走道和笼子边跑来跑去,而狄雷夫小心翼翼拿着十字弓,目光警醒。
卡尔默默往后退,大厅深处的吱嘎声一直没中断过,被放出来的动物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多,小步疾走声、咕咕声、吠叫声、嘶嘶声、翅膀拍振声。
他听见尜在笼子铁条上的阿萨德哈哈大笑,也没漏听那三人嘴里的咒骂,但是当那个女人现身时,他却完全没听到她的声响。
她就这么凭空出现,牛仔裤塞在袜子里,一只手拿着一把枪,另一只手拎着冷冻肉块。斜背着小肩袋站在那儿的女人看起来柔弱秀气,甚至长得很漂亮,脸上表情平和,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托斯腾和另外两个男人一看见她顿时哑口无言,像麻痹似的呆站着,彻底忘了到处乱跑的动物。然而夺走他们行为能力的不是手枪、也不是她那副显然让三人愕然的模样,而是她出现在此的目的:算账。
「你们好啊。」她一一对他们点头。「把那个丢掉,狄雷夫。」她指指十字弓,然后要他们后退一步。
「琦蜜!」应声的人是邬利克,语气又是害怕又是倾慕,也许倾慕比害怕的成分还高。
琦蜜露出微笑。两只水愿在托斯腾的脚旁磨蹭嗅闻了一阵,然后就跑开了。
「今天我们终于聚在一起了。」她说:「很棒的一天,不是吗?」
「喂!」她看着卡尔说:「把皮绳踢过来给我。」指向她要的东西,有一半的皮绳滑到鬣狗的笼子下面。
「过来这儿,小可爱。」她低声对笼子里发出沉重呼吸声的动物说,但是眼睛一刻也未离开那三人。「过来,有好吃的东西。」
她把肉从栏杆间推进笼子,然后用皮绳小心在食物的四周做了个圈套,等待鬣狗的饥饿大于恐惧的那一刻。她的举动让大家困惑不已,直到鬣狗慢慢走近肉块,一咬下肉被皮绳缠住。说时迟那时快,狄雷夫转身拔腿跑向门口,另外两人气得大声咆哮。
琦蜜举起手枪发射,狄雷夫立刻向前扑倒,躺在地上哀号抽搐。琦蜜将套住鬣狗的皮绳在笼子栏杆上系紧。
「狄雷夫,站起来。」她冷静的说。但是狄雷夫无法自己站立,琦蜜于是命令他另外两个朋友过去帮忙。
卡尔以前不是没看过开枪制止人逃跑的情况,但是刚刚那却是他生平所见最为精准的一枪,正中狄雷夫的屁股。狄雷夫脸部苍白血色尽失,但仍然不吭一声,彷佛那三个人和琦蜜正在进行一场不容出现歧见的仪式,一种无声的、熟悉的典礼。
「托斯腾,打开笼子。」她看着攀在上面的阿萨德。「之前在火车站看见我的人的就是你,你现在可以下来了。」
「赞美真主阿拉!」上面传来阿萨德的声音。只看见他手脚并用爬下栏杆,然后双手一放让自己掉下笼子,不过四肢显然已麻痹僵硬,没办法站起来,更无法走动。他竟能攀住那么久却不掉下来实在是奇迹。
「把他拉出来,托斯腾。」琦蜜说完监视着老朋友的一举一动,阿萨德最后终于从笼子脱身,躺在地上。
「现在该你们了。」她静静对那三人说。
「天啊,不要,琦蜜,放我走。」邬利克轻声说:「我没对妳做过不好的事,琦蜜,妳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老天爷,他真是可悲啊!但是琦蜜并不买账。
「进去,动作快!」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妳干脆马上把我们杀了。」托斯腾说,一边把狄雷夫搬进笼子里。「被关起来生不如死,妳很清楚我们一秒也无法忍受。」
「我很清楚,托斯腾。」
狄雷夫和托斯腾忍住不再辩解,但是邬利克却哀号说:「她要杀死我们,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笼子的门被关上后,琦蜜面带微笑开始往大厅扫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卡尔望向正在按摩脚的阿萨德,他的手虽然受伤流血,但仍然露出笑容。卡尔感觉心中一块大石放了下来,而那三个关在笼子里的人又试图抵抗。
「嘿,你啊,想点办法吧,你可以轻易制服她的。」狄雷夫对阿萨德大叫。
「别以为她会放过你们!」托斯腾跟着煽动说。
琦蜜只是静静站在那儿打量他们,彷佛在看一场早已被遗忘的老电影,然后她走向卡尔,撕下他嘴上的胶带。「我知道你是谁。」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一样。」卡尔回敬道,然后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彷佛这是生平第一次呼吸到空气。
两人的对话让笼子里三人缄默。
过了一会儿,托斯腾走向前紧靠着栏杆说:「你们两个警察若是不采取行动,五分钟后这里还有呼吸的人就只剩下她了,你们究竟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他直视卡尔与阿萨德的双眼。
「琦蜜和我们不同,懂吗?她会杀人,我们不会。没错,我们是攻击别人,将他们打得不省人事,但是从未杀死他们,下手的人永远是琦蜜。」
卡尔摇头笑了笑。
托斯腾这种人便是如此存活下来的,对他们来说危机是成功之本,只要拿着镰刀的死神没有站在他们面前,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这种寡廉鲜耻的抗争只是他一贯的不择手段,就像之前要把阿萨德丢给鬣狗当饲料一样,也像刚才要把卡尔除掉一样。
卡尔转向琦蜜,原以为会看见一张笑脸,没想到是一个既非喜悦却又冷淡的怪异表情。
「喂,你们看看她。她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看到了吗?看看她的手和肿胀的手指,有听到她吭过一声吗?没有,她根本无血无泪,什么事都不在乎,也不关心我们的死活。」猛兽笼又传出这些话。狄雷夫躺在底部,用拳头压住屁股上可怕的伤口。
卡尔眼前短暂浮现那帮人犯下的罪行。托斯腾所言属实吗?抑或是为了生存所做的战斗呢?
托斯腾又继续往下说。他早就不再是时尚之王,不再是发号施令者,纯粹只是托斯腾这个人罢了。「我们都是听克利斯汀的话行动,听他的命令找寻下手的受害者,然后一起将对方痛扁一顿,打到我们不想打为止。整个过程中这个女恶魔就站在一旁,兴奋的等待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当然,有时候她也会动手。」托斯腾停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彷佛一切历历在目。「但是杀人的永远是她。你们要相信我,除了克利斯汀杀了她的前男友凯尔那次之外,其他都是她干的,而我们只是帮她铺好了路,如此而已。她是杀人凶手,都是她一个人干的。」
「他妈的。」邬利克悲叹一声。「看在老天的份上,赶快采取行动。你们还不懂吗?托斯腾说的都是真的。」
卡尔感觉到大厅中的气氛和自己的心情逐渐出现变化,接着看见琦蜜动作缓慢的打开她的小肩袋,但是他全身虚弱无力而且双手还被绑着,根本无法行动。笼子里的三个男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全都屏住呼吸。他察觉阿萨德提高警觉挣扎着想站起身,但一样徒劳无功。
终于,琦蜜在袋子里找到了她要的东西──一颗手榴弹。她拿出手榴弹,握紧安全压柄后拉开保险插销。
「你什么也没做,亲爱的狗儿。」她看着鬣狗说:「可是你的脚伤成这样也活不下来,你知道吗?」然后转向卡尔和阿萨德。邬利克这时在笼子里绝望大叫,苦苦哀求,彷佛这么做真的会有人来帮他。
「你们如果想保命,就退到后面去。现在就走!」她说。
双手被绑着还能怎么办?卡尔只能听话赶紧后退,感觉脉搏跳动剧烈;阿萨德也手脚并用,尽其可能拚命向后爬。
等他们彻退到足够的距离,琦蜜即刻手一挥,流畅的将手榴弹掷向笼子后尽速跑开。托斯腾试图想接住手榴弹丢到笼子外面,但顷刻间爆炸的威力已经将大厅毁灭成一座地狱。
爆炸的冲击波将卡尔和阿萨德推向一堆小龙子,铁笼劈里啪啦掉落在他们身上,形成一道保护墙挡住四散的玻璃碎片。
尘埃落尽后,四周只剩下动物惊慌的叫声,卡尔感觉到阿萨德的手从笼子堆和变形的栏杆铁条中伸出来确认自己的脚还在不在,然后将他拉了出来,在确定卡尔无恙后,松开他被胶带绑住的双手。
眼前的景象悲惨骇人,原本放置鬣狗笼子之处净是铁片和尸体残骸,几乎看不见那三人的身体原形。这几年来卡尔见多识广,但是从未看过如此景象,通常他和鉴识人员到达案发现场时,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
在这儿,生存与死亡之间的界线依旧清晰可见。
「她在哪里?」
「不清楚。」阿萨德回答,一边协助卡尔起身。「或许躺在某处吧。」
「来吧,我们赶快出去。」卡尔说。当他们走出大厅,发现琦蜜早已站在庭院里了。她的头发凌乱,布满灰尘,眼睛里充满无尽的哀伤。
※※※
他们要黑人们退后,告诉他们这里已经脱离危险,并且吩咐他们照料动物,将火扑灭。女人们带着小孩离开,男人呆若木鸡的看着从大厅破碎的玻璃屋顶冒出的烟雾,等到其中一个人喊了一些话,才像又活了过来似的开始动作。
琦蜜跟着卡尔和阿萨德走,简单指出从森林小路走到班轨的路径。
「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她说:「我知道自己的罪行。不过我们得先到火车站一趟,我的袋子放在那儿,我把一切过程全部记录了下来,所有记得起来的事情都写在里面的笔记本上。」
卡尔尝试配合她的节奏,叙述自己找到了金属盒,告诉她许多人多年来都活在不确定感中,如今他们将可以放心了。当他提到受害者和家属的痛苦,以及失去亲人的悲伤时,琦蜜始终非常安静,似乎没有将这些话真正听进去。
这样的人在监狱里通常活不久,卡尔心想。
※※※
他们来到距离站台大约还有百来公尺的地方,轨道就像用尺画过一般笔直穿越森林。
「我告诉你们袋子放在哪儿。」琦蜜走向铁轨附近的灌木丛。
「你们别动手,我来拿。」阿萨德从他们身边挤向前去。
他两手伸得直直的拿起帆布袋,小心走完最后二十公尺,到达火车站站台。
依旧是那个亲切的老阿萨德。
他在站台上拉开拉链,不顾琦蜜的抱怨,把袋口反过来将里面的东西摇出来。从帆布袋中掉出一本笔记本,卡尔快速翻阅后,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攻击事件始末,还标注上详细日期与地点草图。
阿萨德则拿起布包将它解开,琦蜜大大的倒吸口气,用双手遮住脸。在看见里面的东西后,阿萨德的额头上随即挤出一条深刻的皱纹。那是个干瘪成木乃伊的小人,空洞的眼眶中没有眼珠,头是黑色的,手指僵硬张开,脆弱的身躯包在洋娃娃的衣服里。
琦蜜扑向阿萨德,夺走他手中的布包,紧紧抱在胸前。
「小蜜乐,亲爱的小蜜乐。一切都没事了,妈妈在这儿,不会再丢下妳一个人。」女子早已泪流满面。「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了。妳终于可以拿到小泰迪熊,我们整天都能一起玩。」
卡尔这辈子从未感受过这种休戚与共的亲密,据说这是小孩呱呱落地后第一次被抱在怀里时所涌现的感觉,他偶尔会怀念这种情绪,内心不时有种空虚感。
如今他看见琦蜜的样子,那种空虚感排山倒海袭来,让他对她的情绪感同身受。他伸出虚弱的手臂笨拙的从胸前口袋拿出小小的护身符,也就是来自琦蜜金属盒里的泰迪熊。
她说不出话来,宛如麻痹似的盯着小布偶,脸上又是笑又是泪。
阿萨德眉头深锁的站在她身边,不再对她存有戒备,但也全然束手无策。
她慎重其事的接过泰迪熊,而就在将熊拿在手中的那一刻,琦蜜内心有些东西崩裂了。她缩着肩不停啜泣,大口吸气。
卡尔擦拭湿润的眼睛,尴尬的望向一旁。站台上有一些人正在等火车,他的公务车就停在前方,另一头传来火车进站的声音。
他又回过头看向琦蜜,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比较平稳,将小孩和熊抱在胸前。
琦蜜深深吐了口气,彷佛解开了心中十年来的结。「声音全部静下来了。」她又哭又笑。「声音全部静下来了,都消失了。」她又重复一次后望向天空,全身散发出巨大的宁静感。「我的小蜜乐,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突然间她变得轻松愉快,抱着小孩绕圈跳起舞来,在站台上随兴轻跃。
火车将要进站,距离站台只剩十公尺左右,卡尔看着琦蜜双脚向旁边一跃,跳到站台边缘。
阿萨德出声警告,卡尔这时抬起头迎视琦蜜的双眼,她的眼睛里满溢感激之情与心灵平静。
「只有我们两人了,我最亲爱的小女孩。」说完便把手往旁一伸,下一秒就不见踪影了。
只剩下火车震耳欲聋的刺耳嘎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