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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三天后,德哈维兰派我前往达内家。他在前一天傍晚请秘书伯瑞丁罕小姐走纸条到工作坊,要我去见他。我被带到一间杂乱不堪、装潢浮夸的起居室,墙上挂满了画像,几乎连一寸空隙都不剩,而他正心不在焉地站在一块偌大的大理石横板上,用指头翻看一迭薄薄的账单。「噢,对,」他说:「你来啦。达内先生明晚会在家等你,我有个包裹要顺便给他,别忘了跟伯瑞丁罕小姐拿。东西在她的办公室,就是等候室对面那个房间。」他抬眼上下打量我,然后皱起眉头。「我今晚会送一套得体的衣服到你房间。去之前记得洗澡,好吗?」他挥了下手中的笔打发我走,同时因为几滴墨汁滴上账簿而不禁咂嘴。

  「可是我——」

  「我可没时间陪你。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出发前往莱特沃斯街,事情多得很。你有问题的话,去问别人。」

  「问谁?」

  「随便一个人啊。还不快滚。」

  这天工作结束后,我回到房间,发现床上多出几件陌生衣物:那是一套浅灰色西装,搭配一件蓝色背心和一件领子浆挺的干净衬衫。在这间肮脏的小房间里,这套正装显得相当突兀,从门口看过去,像是有位贵族爬上我的床,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举起烛台,走近一瞧,发现还有一双擦得晶亮的皮鞋,以及一顶拉绒毛毡帽、一只装有袖口链扣及领扣的象牙盒。我不用试穿就知道这些东西会让我多不自在,而且绝对不合身。我把这套服装放到最干净的地板角落,试图当作它不存在,然而整夜却都觉得扁平的衣袖和裤管像是想要抓住我一样,不停地伸过来。

  隔天下午,我尽可能刷洗掉身上沾染的污垢,然后用冰寒的冷水刮了胡子。我发现自己对这套衣服的预想正确无误。行经工作坊时,希克斯吹着口哨,嚷嚷着:「喂,兄弟们,快瞧瞧这位少爷。」下一刻众人哄堂大笑。德哈维兰已经搭着他的马车前往莱特沃斯家,而我得自己搭出租马车前往。我从没招过出租马车,在爱德内街的人行道上呆站了半天,才总算有一辆马车主动趋前,用怜悯的口吻问我是否迷路了。有一瞬间,我差点想不起达内家的地址。稍早伯瑞丁罕小姐已带我去领取「包裹」,也就是德哈维兰当初用来装书的那口大木箱。我先把木箱搬上后座,自己才爬上车,同时暗自想着他要是先把木箱邮寄过去该有多好。

  我望着从身旁闪逝而过的塞津街景,心跳不由得加速。在我眼前,零星的画面接连从一片朦胧之中浮现:一整排新屋、柱廊、挂满鲜艳布匹的商店橱窗。我不禁错觉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骗局,要是现在我们拐个弯,我就能发现屋侧其实相当单薄,不过是粉刷在灰纸板上的图片……我甚至连自己也认不得,坐在这里的我只是一个穿着银灰西装、浅色背心、脚趾蜷缩在过紧皮鞋里的冒牌货。我试着不去想自己正要去装帧某个人,却难以克制。我想到自己的装帧终将失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更糟的是,我的装帧师热会再次发作,而我将陷入失控、被高烧带来的黑暗幻象淹没,不住尖着嗓子嘶吼,然后被送进疯人院……要是路西安.达内就在一旁冷眼旁观呢?然而我也不想再思考有关他的事了。恐惧的滋味彷佛爬上了舌头,化为淡淡的苦涩。

  马车辘辘驶过桥墩和城堡,多半是雄伟、半坍的赭石色建筑。突然间车潮多了起来,许多马车从我们两侧冒出,距离近得彷佛唾手可及。短短数分钟内,我们像是被浪潮推着前进,最后马车总算放慢速度,拐进马路旁的一条巷子。巷内十分安静,两旁种植了好几排光秃的悬铃木。

  「到了。」

  「什么?」我伸长了脖子,想听清楚车夫说的话。

  车夫挥着马鞭指了过去。「三号。」他说:「有看见大门上的『D』吗?就是那户了。」

  我爬出马车,搬下木箱,砰地一声放在地上。我突然慌张起来,因为我一直心不在焉的,完全没想到要准备车马费。然而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时,指尖却触碰到一枚冰冷的一镑金币。也许是德哈维兰或伯瑞丁罕小姐意外贴心地预先放好,但更有可能是上一个人穿完西装后根本没拿去洗。

  出租马车缓缓驶离。我深吸一口气,看见面前的大门上有着如藤蔓般盘结的铸铁花环,围绕着精美的姓氏首字母「D」。沿着碎石步道,我跨越冷风飕飕的十字形庭院,来到镶着彩绘玻璃的前门。房屋双面临街,以古老红砖砌成,掩着窗帘的高窗后方透着微光,屋顶和门面的交界处则有着对称的浮雕装饰。像这样的大房子通常都会有两个出入口吧,跟德哈维兰的房子一样:一个供绅士进出,另一个是给普通人用的。我努力回想伯瑞丁罕小姐的指示:态度要流露出对对方的尊重,但切勿阿谀谄媚。要记住你今天是代表德哈维兰先生……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说德哈维兰先生是个伟人,而我做梦都休想能有他一半厉害。

  这意思是我必须从前门进去。我蹲下来,搬起木箱,感觉到酸痛攀上肩膀。换作几个月前,我甚至搬不动这口箱子。我被叮嘱必须亲手将这口箱子交给达内先生:抵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箱子亲手交给他。只有他可以收下,听懂了吗?但把箱子搬进屋内可能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汗水涔涔滴下我的额头,衬衫衣领则摩擦着脖子。我能想象到领口渐渐塌下,沾染上空气中烟尘的模样。

  楼上一面高窗后的窗帘似乎动了下,但会不会只是我的错觉?尽管我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在走道上行走时,却可以感觉到紧盯着我的目光。总算走到前门,我不禁感到十分庆幸。我把木箱顶在门框上,勉强拉了下门铃,接着便站在门口等待。沉重的箱子使我的双臂不住颤抖。在我眼前的是彩绘玻璃,以及一盏有着绿色缎带滚边的油灯,里头跳动的火焰不时闪烁着。膝盖阵阵发颤,剧烈的程度让我很清楚这不可能是远方马车车轮压过鹅卵石的颤动,而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午安,先生。」有个人轻声说。

  声音的主人戴着蕾丝帽、额上有颗痘子,但她究竟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我能瞥见在她身后,路西安.达内正下楼走进门厅。脚下的地面倏然浮动如一艘起锚的船,带着我在一片黑暗之海中载浮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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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勉强站定脚跟的,而达内——路西安——不,达内又是怎么从我手中接过木箱,并带我走去另一间房。我跟在他后头,努力踩稳踏出的每一步。我甚至还能听见自己回话的声音,尽管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而我又回了什么。总之最后我坐了下来,愣愣地眨着眼睛,发现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清晰。在我前方是一张椭圆形黑檀木桌,净亮的桌面犹如一面明镜。房内十分昏暗,虽有几丝灰白日光从窗户透入,仍须点起墙上的煤气灯。一团火焰正在炉篦上熊熊燃烧着。玫瑰色的壁炉上头布满白色纹理,如同带着油花的生肉;壁纸颜色近似但更深一些,上头有酒红色花卉纹样。一只玻璃展示柜耸立在房间尽头,里面满是珍稀物品。我瞇起眼望向柜中的模糊轮廓,试着看清在煤气灯反光之后的物品:各色鸟羽、在钟形玻璃罩下的蝴蝶标本群、彷佛正露齿而笑的硕大颌骨……晕眩引起的耳鸣依然响着,像是有人用手指绕着玻璃杯口划圈的声音,但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父亲马上就下楼了。你要喝点什么?要来杯雪利酒吗?不好意思,我们才刚用过午餐,晚餐要等到八点。」

  「谢谢。」他转过身,忙着拿玻璃酒瓶斟酒,让我顿时松了口气。我吐出长长一口气,用力夹紧两腿以克制不停打颤的膝盖。他不记得我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瞪着我的眼神充满鄙夷,然而现在他的神色却十分坦荡,不仅完全没认出我来,也不带丝毫恨意或怒气,唯有些许轻视残存。但我猜那只是他一贯的表情,与我无关。

  「来吧。」他在我面前放下酒杯。我逼自己抬头,与他眼神交会。

  「谢谢。」我的声音比预期的还要平稳。我啜了口雪利酒,感觉到一股暖意滑下喉咙。

  「我猜这些是要给我父亲的吧?」

  「对。」我本该在他打开木箱前制止他,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已经迅速且笃定地弹开扣锁。他拿起四、五本书,翻至背面看了眼书脊,然后刻意一脸不屑地放回木箱。半途他稍微停下,皱眉盯着一本我曾在德哈维兰装箱时看过的书,书封的装帧苍白中带着金红,像是斑驳灰烬落在浅色旧木上。但最后他以更大的力道将那本书扔回箱子里。在他查看书籍时,我正好有时间打量他。他变得不同了,眼睛下方的黑影已然消失,脸庞也变得较为圆润。双颊透着一丝血色,或许再几年就会变得红润;眼神略显黯淡,像是满布污痕的玻璃,但整体来说相貌英俊,令人难以相信他和我当初在瑟芮狄丝工作坊见到的是同一个人,或者曾是那张削瘦冷酷、让我恶梦连连的脸孔。

  我听见房门被打开。一个新的声音说:「你一定就是代替德哈维兰来的师傅吧。」

  我正要起身,但满头白发的男人却在门口摇了摇手指,对我露出亲切爽朗的微笑。「不用客气,年轻人。」他走过儿子身边,两手握起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近距离下,我发现尽管他满头白发、脸庞削瘦,却没有我想的那么苍老。他身上带着某种轻灵的气质,但并非弱不禁风,而是脱离世俗。很难想象这男人就是达内工厂帝国的领袖。「真是令人惊喜啊,」他说:「你几乎还是个孩子,却已经在替德哈维兰装帧!现在这么有出息的年轻人不多了。」

  路西安.达内指向门口。「需不需要我先……?」

  「不,不,你留下。」老达内凝视着我,彷佛想看穿我的灵魂似的。「真可惜他不能亲自来一趟。我知道是莱特沃斯爵士在我的眼皮下抢人!不过无所谓、无所谓,能认识你我也很开心。」

  「我敢说他宁可亲自来一趟。」

  「噢,快别胡说了。」达内先生说,但语气并不严厉,更像是在闲聊。「言归正传。想必德哈维兰已经告诉过你——我说了坐下,路西安!——我们可怜的奈儿受了什么折磨,所以我们就不用……」他竖起一根手指,继续道:「在我儿子面前提起她承受的苦难,毕竟他实在是太纤细了。」是我的幻觉吗?他似乎刻意加强语气,而路西安则咬牙切齿?「他承受不了听见别人的痛苦遭遇。不过等到奈儿又恢复愉快的心情,我也会跟着开心的。」

  「他告诉我,你有个仆人需要……」

  「对,对。」他点头,抢先一步打断我的温吞。「我想普通装帧就行了,你也知道,她只是个普通女孩,脑袋不是多灵光,不过我们当然都挺喜欢她的。你刚刚有说话吗?」

  「没有。」路西安接口。他替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一口气干掉半杯。

  老先生的眼底闪过一丝惆怅,但等到他转过头面对我,又恢复冷静自持的表情。「应该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毕竟她还很年轻,而年轻人总是很快就能忘怀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装帧,我就把细节交托你们处理。要是能在一周内送回来给我,那就太好了。」

  「送回来?我以为……要交到藏书库——」

  「不,不,这个我们会收回并自行保管。我想我得先走一步了,还有些公事要忙,恐怕没机会再过来。至少这次真的没办法。我希望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像一阵旋风似地离开。

  「噢,可是德哈维兰先生请我送来这些——」我指向那一大箱书,可是为时已晚,门已经关上。

  路西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真帅气,对吧?」

  「我很高兴认识他。」我忽然想到达内先生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噢,那是当然,还用说吗。」他倾斜酒杯,让最后一滴酒顺着杯身滑入口中。「你又何必在乎他是怎样的人?反正只要他支付一大笔酬金,你和德哈维兰怎样都好吧……」

  「他人很好,」我说:「还愿意为仆人的不幸遭遇费心。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做。」

  他笑了出来,帮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一饮而尽。

  「你的身分很类似医师,是吧。」这不是问句。他接着又说:「你特地到这里来挤掉一颗脓疮,一颗跟某个人的人生一样巨大又疼痛的脓疮。然后洗净双手,假装什么味道都没闻到,只闻到玫瑰香气。你口袋沉甸甸地离开,直到下次再会。多像个医师,总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然而你从事这行,根本只是为了服务像我父亲这种喜欢脓血气味的人……」

  「好恶心。」

  「对吧?」

  我别开了目光。一道阴影映在珍奇物品展示柜的玻璃上,彷佛柜中有某样物品活了过来,但那其实只是达内穿过房间、走向壁炉的倒影。他朝火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袖口链扣松脱,我能瞥见他手腕上的静脉和肌腱,还有苍白中透着淡黄、犹如象牙般的肤色。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显得相当疲惫,彷佛与我交谈毫无意义。「那我现在就叫她来吧。你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这样就行。」

  沉思一会儿后,他耸了耸肩。「就听你的。在这里进行吗?」

  「我想——是吧。」我只需要桌子和两张椅子,可能连这些都不需要。瑟芮狄丝过世隔天,德哈维兰是怎么告诉我的?只要备好纸、笔、墨水,确定两人都是坐着的,把双手放在对方身上,聆听他们说话。只要对方愿意倾吐,想要出错都难。但光是这样怎么可能足够?在一瞬间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就像以前我梦到自己被选为仲夏节国王,却忘了舞步该怎么跳一样。现在已经来不及向达内先生解释我其实只是学徒,根本不知道怎么进行装帧。而一想到路西安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后颈就一阵刺痒,直冒冷汗。我在木桌上打开提包,取出一迭纸、一枝笔、一瓶墨水,谨慎地摆到桌上。除了这些物品,提包内空无一物,德哈维兰写好的账单则收在我的西装内袋里。

  路西安拉了下呼铃。在等候女仆抵达的期间,他问:「你需要多久?」

  「我也不确定。」

  「据我所知,德哈维兰通常会在四点的时候喝茶休息。」

  「我……就不用了,谢谢。」

  「好吧。奈儿出来后,我会请人送晚餐来。如果有其他需求,请拉铃找贝蒂。这样可以吧?」

  「可以。」

  那一瞬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女仆已经进门,于是他转过身。「带奈儿进来,还有别来打扰他们,等到……不好意思,请问贵姓?」

  「法莫。」我说。他去找瑟芮狄丝的记忆已经连同装帧在书里的回忆一起消失,他当然也不会记得我的名字。但是必须重新告诉他我的姓名,感觉还是很奇怪。

  「法莫先生。」他加重语气、略带嘲讽地复述了一次,好像这有什么好笑似的。「等到法莫先生拉铃通知,你再送晚餐过来。」最后他再次望向我,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祝你好运,法莫先生。我希望你……享受这个过程。」

  我转过身,勉强压下痛扁他一顿的冲动。享受这个过程。怪不得他父亲会看不起他。幸好他在女仆离开后也从半开的门走了出去,否则我可能真会克制不住自己。他一离开,我旋即坐了下来,两手顺过头发抹去让人刺痒的汗水。雪利酒的温暖余韵仍残留在舌根,木香中夹藏着一丝淡淡苦味。我的心跳声像是在整间房内回荡,随着不同的质地荡漾出不同音色:玻璃、木材、大理石、贴满壁纸的墙面……

  「先生,奈儿来了。」

  像是偷打瞌睡被抓到般,我踉跄起身。较年长的女仆行了屈膝礼后便离去,关门时似乎是故意让门发出响亮的咯哒声。

  奈儿。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预期看到怎样的人,但真正看到她却不由得感到诧异。

  她……整个人惨白无色,像是被橡皮擦抹去的一张铅笔画。身材削瘦,锁骨突出,面容如同雕像般空洞,而且年纪很轻——比我年轻,也比艾塔年轻。我用手指向我对面的椅子,同时因为这手势而不自在地想起德哈维兰。她遵照指示坐下,可是动作却毫无生气,看不出轻松或费劲的迹象。真正的她像是已经不在那里。我咽了口口水。米莉抵达瑟芮狄丝的装帧所时,神情恍惚麻木,但那是如同暴风眼一般,蕴含着狂暴的静态,至于奈儿则是……全然没有活着的迹象。完全不像是活着。

  「我是艾墨特。你是……奈儿,对吗?」

  「对,先生。」

  「你不必叫我先生。」

  这并不是提问,所以她没有答腔。我多少猜到她不会响应,可是感觉还是像被浇了一桶冷水。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吗?」

  「知道,先生。」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却陷入沉默。她原来的模样应该很漂亮,怯生生的那种类型;个性可能害羞忸怩,甚至令人气结,跟艾塔在她这年纪时一模一样。可是我眼前的她却什么都不是。我用指甲刺了下自己的大拇指指腹,然后尽可能温柔地对她说:「那你可以告诉我吗?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你来是为了抹去我的记忆。」

  「呃。」但她说得没错,这的确也是一种恰当的说法。「没错,但前提是你自己这么希望。你的雇主……达内先生,」我痛恨自己声音里的自以为是。「达内先生说你最近很痛苦,是这样的吗?」

  她凝望着我。换作是别人的话,这眼神恐怕会被错当挑衅,但在她脸上却像是小动物的凝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最后是我先别开了目光。

  衣领不停搔着我的脖子,让人难以忍受。我将手伸到衣领后,正要拉领子时,突然顿住不动。确定两人都是坐着的,只要对方愿意倾吐就行了。

  「听着,」我说:「我必须要知道你是真的希望我为你装帧,如果你并不想要……」

  她咬着下唇。这动作并不明显,但却是她第一次流露出活着的迹象。

  我不禁心跳加速。我弯身向前,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太心急。「如果你不想要也没关系的,知道吗。」我说:「这样也很好,如果你觉得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下去,长远来看比消去记忆来得好多了。或许你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更勇敢,与发生过的事共存?也许跟当初要求抹除记忆的你相比,现在的你已经更坚强——」

  「这不是我要求的,是达内先生提出的。」

  「噢,这样的话。也对,我想也是。」我痛恨自己半哄半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急着从麻烦中脱身。我不由得咬紧牙关,想起了瑟芮狄丝。她会希望我尽自己所能,为了这脸孔削瘦、两眼无神的苍白孩子着想,而不是为了自己。「我想要说的是,」我尽可能不带情绪地说:「你可以自己选择,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想要做的事。」

  「真的吗?」

  我回答她:「当然。」闻言,她的脸色变了,于是我没再讲下去。那瞬间的表情变化是什么意思?她瞇起双眼,彷佛我刚才说了什么令人不齿的话,然后继续紧盯着我。她脸上的空洞神色忽隐忽现。在那短短数秒间,我以为自己看见了荒漠般的绝望,那是毫无特征也不带情感,辽阔得难以丈量的景象。可是下一瞬间我又不再肯定。也许她是头脑单纯的人,就像达内先生形容的:脑袋不是很灵光。也许刚才只是我自己情绪起伏太大。这可以理解,毕竟我紧张得胃部不停翻搅。

  她垂下眼,双手像副手套般摆在膝盖上。她的指甲参差不齐,有几只甚至露出了指肉,指节缝隙里则卡着泥沙。她呼吸时胸口几乎毫无起伏。「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往后靠上椅背,同时感觉到浆挺的衣领边缘嵌入后颈。处理回忆有一件特别需要留意的小事,那就是要小心别掘得太深……我试图挥开心中的恐惧。瑟芮狄丝相信我办得到,她说我是天生的装帧师。「也许你可以……用自己的说法,跟我说说这件事。」

  「哪件事?」

  「你希望从脑海中移除的事。」

  她微微缩起肩膀,张开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过了许久后,我望向了呼铃。我可以呼叫另一名女仆,请她代转留言,然后在两位达内先生听说我溜走之前从前门离去……我站了起来。奈儿的目光慢半拍地跟着我移动。我脑海中突然兴起一个微弱念头:她会不会是喝醉了?但是不可能,我分明没闻到酒气,再说她说话也很正常……「你听我说,奈儿,」我蜷紧挤在皮鞋内的脚趾直到发疼,然后说:「我从来没有……我不能帮你装帧,你懂吗?虽然我被派来这里,但这是误会一场。我只是学徒,更别说我从来没有……我会再向达内先生解释缘由,让他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我想德哈维兰先生几天后会亲自来一趟,可是我现在做不来。也许刚刚我不该那么说,我不是有意误导你……我只是以为也许我可以……」我停了下来。再度开口时,声音恢复平静:「你懂我要表达的意思吗?」

  她闭上眼。「我懂。」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来自远方。

  「是我不好。」我说这句话时,语气如同我的衣领般僵硬。

  她一动也不动,脸颊上有什么正闪闪发光,我这才发现她在哭泣。她毫无情绪地流着泪,全身静止不动,就像伫立在大雨中的雕像。我转过头,发现自己正站在展示柜前。一只精致的中国漆盒摆在某样皱缩如梅干的东西旁边,我靠前一看,发现那是一颗小小的人头,眼窝处缝有贝壳。然后我转回去面对奈儿。

  「我们先在这里坐一下吧,晚点我再拉铃向达内先生解释。」我不能现在就拉呼铃,好像我连试都没试就宣告放弃。

  「在这里坐一下?」

  「就是……休息一下。我是这个意思。」

  她眨了眨眼,眼泪继续扑簌簌淌下她的脸颊,然后自下巴滴落。她突然用围裙抹去眼泪,而在那瞬间,我彷佛看见过去她还是个孩子时的样貌。不,这样说不对。那孩子就是她本人。「休息?在这里吗?」

  她的声音变得自然,像是某些感受总算浮出表面。但我并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对,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她哽咽着吞下已经吐出一半的字句,彷佛说出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然后她点点头,重新戴回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具。

  「很好。」我尽可能缓慢地吐气,希望能缓解胃部的不适。我拉来另一张椅子,这样要看着壁炉就不必转头,然后就这样静静坐在她身边。火焰渐渐转弱,变成底部微蓝的红金色气泡,像蕈菇似的在木柴上不断缩小、扩散、增长。壁炉徐徐散发出热气,舒缓了我双腿的疼痛,还有自从乘车来到塞津就形影不离的紧绷感。我知道自己如果抬起头,就会发现壁纸上的图案在眼前反复失焦又聚焦,从模糊污点变成精致花饰,然后又变回一片朦胧、彷如皮开肉绽的颜色。煤气灯时而闪动,时而低声细语。在我身旁的奈儿呼吸趋缓,节奏变得与我同步。

  过了许久,房门外传来钟声。我瞥了一眼奈儿。她正盯着墙,视线一动也不动,让我忍不住想道她是不是睁着眼,就这么睡着了。

  「我该拉铃通知女仆了。」我轻声说:「你准备好回去工作了吗?」

  没有回应。我站起身,弯下腰查看她是否没事。「奈儿?」

  还是没有半点反应,但我很确定她没有睡着。先前房里的暖意和静谧差点催眠了我,也许她现在也陷入相同的神游状态。我低头凝望着她,心里为她本应拥有的可爱感到心疼,然后又喊了声:「奈儿?」我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头。

  骤然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眼前的世界彻底颠倒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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