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期盼着达内能改变心意,但没想到当我发现他隔天没来,却反而感到极其失望,就像是我正打算跟某个家伙吵架,对方却先向我道歉认错似的。隔周的天候尽是一片单调白茫,尽管没有下雪,天色却近乎与积雪连成一片,让我的双眼难以判断远近。我努力不去思考达内的事,但是一不注意就很容易神游他方,眼神飘向四周那些陌生而柔和的轮廓,比方说那片平缓的田野本来不该是这个形状的……曾有一次,我步履艰难地穿过高地凹处最深的一处积雪,不慎被埋在雪里的石头绊倒,整个人往前飞出去。等到我终于喘过气来,居然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最后是在我狼狈地站起来,扶着墙稳定重心时,才终于认出那面墙就是我几个月来一直想修理的墙面。我不禁甩了甩头,不敢相信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会在自己的地盘迷失方向。那晚我辗转难眠,隔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焦躁不安,没一件事顺遂。我不小心踢翻了一桶牛奶;由于没上好门闩,一只猪趁机溜进制酪场;谷仓的屋顶看起来摇摇欲坠,彷佛随时会崩塌;一头母羊被狐狸咬死了。爸的心情跟我一样跌落谷底,可是妈没有时间担心我们,只在去喂鸡、完成艾塔分内的家事时才对我说话,吩咐我去打洗衣服的井水。最后,我的手指还差点被芜菁切割机剁断,在千钧一发之际才总算回过神来。晚些我趁着妈转过身时,鬼鬼祟祟地摸走一块面包布丁,溜到马厩里,一边看冰冰喂奶一边吃。然而就连小狗都令我心烦意乱,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也摸不着头绪。后来才突然想到,是因为小狗会让我想起他用什么眼神看着我,即使他不在场,他流露出的那股轻蔑神情仍然徘徊不去……
「路西安!」
我不晓得艾塔已经这么喊了多久。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步出马厩、走进后院。她正在窗前兴奋地招手,而院子后方的道路上则传来逐渐接近的马蹄声,但积雪让所有的声响都变得朦胧不清,直到他行经围墙、在我面前下马时,我才措手不及地发现他正在眼前。我们互看彼此一眼。最后,他对我点了个头,有些防备地打了个招呼,接着又过分谨慎地爬下马背。他风尘仆仆地骑马前来,外套上散发着一股马的味道,高筒靴亦沾得泥泞斑斑。但我也工作了一整天,我知道自己全身上下都飘散着汗臭味,而且还沾满了尘土、蜘蛛网和羊粪。我们狼狈的程度本应不相上下,但我却刻意转身不看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双颊胀红发热。我看见劈柴底座旁有一把斧头,便愣愣地伸出手去拿,就好像到前一秒为止都在忙着劈柴那样。我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木头,往中心砍下,一声闷响随之响起。
在那片刻的停顿中,他本来似乎打算开口说点什么,然而艾塔这时正好也来到门口。「快点进来看小狗。」她喊着。我听见路西安走向她,脚步却好像略显迟疑。难不成他在等我向他打招呼?我才懒得理会呢。于是,我一连劈了三块木头,才总算随他们走进马厩。
「以后牠身上会长出一大块黑色斑点,你瞧。」艾塔说,她温柔地将小狗揽在胸前。「来,换你抱牠。」
「要是我没抱好怎么办?」
「不会的,」艾塔说:「这样不就好了。牠是不是很可爱?你打算帮牠取什么名字?」
「我还没想过,」他笨拙地举起小狗:「你说得没错,牠看起来真的很像有人不小心泼了什么在牠身上,很像墨渍。或许我们可以帮牠取名叫——」
「你不会想叫牠墨渍吧。」我说。
他向四周环顾,大概是这时才突然察觉我也在场。「我没说要叫牠墨渍。斑斑怎么样?或者墨墨?」
「点点。」艾塔说。小狗张嘴打呵欠,彷佛在回应。艾塔咯咯笑了起来。「你瞧?就是这个,点点。」
就这么决定叫牠点点了,达内似乎也不以为意,或者该说只有艾塔笑了他才会跟着笑,像是无论她说了什么都很好似的。他对待小狗有如对待婴儿,一切都小心翼翼,什么都交由艾塔决定。我实在看不惯他这种模样。毕竟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每个浅笑、每次轻拍小狗鼻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讨艾塔欢心。每当他来到农场(后来他每隔两天就来一次)都是为了见艾塔,而不是小狗。后来,她的咳嗽开始恶化,又得躺回床上休息一周,他就好几个钟头都待在她的床边,陪她玩、逗她笑,让她大啖他从塞津买来的巧克力。
起初我不想蹚这浑水,即使他真要来,我也不想看他们在一起的画面。但是过了约莫一周,有次我经过餐具室,妈鬼鬼祟祟地把我拉进去,咯哒一声关上门。「艾墨特?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在这里吗?很冷耶。」
「不会太久的。是艾塔,还有——达内先生的事。」
达内先生。我的情绪肯定全写在脸上,因为妈抢在我开口前就急着发话。
「你听我说,艾墨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用露出那种表情,你以为我们都没有发现吗?可是你总得为艾塔想想。」
「我就是为艾塔想才会——」
「这对她来说可能是个好机会,要是他爱上她——」
「太扯了!不可能的。」
「我知道机会不大,但是阿墨,你得替她的将来着想啊。如果他娶了她……这是有可能的!我知道这种事情不常发生,但是你妹妹长得漂亮,他还是有可能爱上她的。他家境富裕,英俊又迷人,她不会有其他好机会,你别搞砸了。」
「所以说你想用高价把她卖给别人。」
妈使劲掐着我的耳垂,直到指甲在我耳朵上留下一小块半月形的红痕。最后她说道:「我不指望你明白。你太天真了,艾墨特,甚至比艾塔还要天真。但无论如何,我都需要你帮忙。」
「帮忙?我该怎么做?在他面前歌颂艾塔有多好吗?告诉他她一定会是个好——」
「你说话小心点!」
片刻沉默后,我两手插进口袋,深吸一口气。「你要我怎么做?」
「和你想的正好相反。」她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紧绷。「我们很爱艾塔,也不希望她受到伤害。虽然我真心期望达内先生能改变她的一生,但如果他不行,我也不希望艾塔的名声被毁掉。我们想要知道她绝对不会……无论她的感受如何,都不会忍不住……堕落。」
「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我说:「所以当然会忍不住堕落。」
「如果是这样,我们只需要你……帮忙看着这两人,确保她不会真的这么做。」
「你要我当他们的监护人?妈,我还有工作要忙,可不是一整天只要闲坐着织东西就好!」
「艾墨特,别傻了,我知道你很忙,所以也没有要你整天看着他们,只要你有空去看一下他们独处的状况就行了,我们得保护好她。」
我收在口袋里的手紧握成拳,注视着她背后的一罐腌渍山楂子,学校同学都叫这种植物裂屁股。那东西非得要等到腐烂了才咬得下去。
「妈……她最后一定会心碎的。」
「没人会因为心碎而死。」
「她还是个小孩。」
「当初我嫁给你爸时只比她现在大一岁,而且这是非常棒的机会,艾墨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要是有人愿意给你一个更好的人生,你会怎么办呢?」
「如果那人是达内,我会叫他去……」闻言,妈瞇起双眼,我只好及时改口:「我会拒绝。」
妈叹了口气,挑拣了两罐罐头,挤过我身边,语气略为尖刻地说道:「总之,你只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时会走进房间就好,艾墨特。拜托帮帮忙,好吗?」
「好啦。」我说,但她早已离开。
我表面上虽然乖乖听话,心里其实很不情愿,一开始真的是硬着头皮去做的。每次上楼进艾塔房间前,我都早早便惋惜起不得不浪费在他们身上的时间。人们都以为冬天是农场淡季,但要是你不趁春天降临前做完维修和整理的工作,到时就只能骂自己了——或是等爸来骂我。达内的来访之所以让我不满,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他看着我的表情,总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上衣沾了猪屎、油臭或汗味,并因此感到羞愧。他总有办法让我的胃部一阵翻搅。就算他抵达时我没有撞见他,却总能感觉到他在我家。我曾暗中期望能逮到他的一些小辫子,然后理所当然地叫他滚蛋,再也不要回来。可是他从未露出带着罪恶感或心怀不轨的模样。还有另一点让我起疑的是,他最多只会拉拉艾塔的辫子,或用手指轻弹她的脸颊,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踰矩的动作。他的动作实在太像个哥哥,像是对他来说她还只是孩子。
可是,随着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愈来愈长,毕竟有些杂事我是可以带进屋子里做的。白日变得愈来愈短,能坐在油灯下敲敲打打、修修补补,或是和爸促膝讨论牛毛草和猫尾草的最佳比例、专心研究种子,我其实也挺开心的。由于天气冰寒刺骨,我把冰冰和小狗带进屋内,并将牠们的箱子摆在炉火旁。不过艾塔仍在休养,因此房里的壁炉总是盈满温暖的火光。有时,监视他们甚至挺愉快的:在暖和的房间里,艾塔和达内时而低声谈话,时而默默不语,沉浸在游戏之中,达内会用口哨吹出轻柔的旋律,艾塔的刺绣则刺得乱七八糟。有时候,尽管发生过那些事情,我依旧得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因为达内说的某些话笑出来,偶尔甚至得将指甲掐入掌心,提醒自己不要也受他的魅力迷惑。
有天傍晚,夕阳余晖已近消逝,而这一整天艾塔的心情都不太好。虽然她尽可能不在达内面前表现出来,我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她的手指不断卷绕着一绺发丝。突然间,她瞪着我。「艾墨特,你就没其他事好做了吗?」
「什么?」我一直专心看着达内在她棉被上摆出的接龙游戏,他错过了那张本来能让整排牌都释出的红心J,让人不禁咋舌。
「你为什么不去找点有用的事做?要是你觉得无聊,大可不必待在这里。」
「我很好,多谢关心。」
「你坐在那里乱瞪人。」
我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瞬间冲上脸颊。达内放下了手中的牌,目光从艾塔身上移到我脸上,眉间微微皱起。这几周来,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压抑自己,尽量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厌恶。「少啰唆,艾塔。」
「没人逼你坐在那里,路西安是家教好,才不跟你计较,可是——」
「艾塔,」达内把扑克牌凑成整齐的一迭,说道:「我没事的。」
「你只是太客气了。阿墨,要是你不知道怎么当个文明人,为什么不干脆走开算了?」
「我住在这里好吗,」我说:「我有权——」
「路西安,你不要动!我不准你走。艾墨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
「艾塔,你不必为了我叫谁离开。」达内对上我的目光。「我很抱歉。」
我回瞪着他。「抱歉什么?」
「我只是——我的意思是……」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陷入沉默。他没有抬头,只是径自将扑克牌聚拢,整理成完整的一副牌。「听我说,艾塔,现在天色暗了,我明天再过来。」
「不要!」她揪着他的衣袖,抬起水汪汪的双眼望着他。「拜托别这么快就离开。」
他看了我一眼,而我只是耸耸肩,然后他有些唐突地把那副扑克牌推到我面前。「你帮忙洗牌吧?」他坐下来,倚向艾塔,温柔地用两手捧着她的脸,让她直视着他。「没礼貌的人不是艾墨特,是你,」他说:「别闹了。」
「什——什么?」
「我很好,艾墨特也很好,要是你再不乖,我们两个都要走了。」
她对着他眨眼,似乎感到非常迷惘,接着出乎我意料地,她微微笑了笑,有些慌乱地眨着睫毛。「你说得对,」她说:「我很抱歉,路西安。」
「没关系。」他也笑了出来,用食指轻点她的鼻头。「好了,」他说:「现在我来帮你算命,看看你未来的命运。」他取来扑克牌,在棉被上依序排出四张牌卡。当他摆出牌卡,我看见她轻抚着脸颊,彷佛仍能感受到他的触碰。他抬起头:「黑桃2、红心2、黑桃J、黑桃10。嗯,有意思。」
「这几张牌不好吗?」
「不,」他说:「一点也不会,完全不会。」他指着红心2。「这张牌象征爱情。至于出现在它之前的黑桃2则表示着……我不是很确定,也许代表你得争取,或一开始没发现那是真爱。再来是黑桃J……这张牌象征忧郁的年轻男子。你会爱上一个忧郁的年轻男子,他也会爱上你。你觉得怎么样?」
她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他。她没有笑。有一瞬间,我似乎瞥见了她将来变成成熟女性的模样。「然后呢?」她问。
「然后……」他将那四张牌收回,重新洗进牌堆。「目前为止就是这样了。」他轻轻说道,并对她露出灿笑。「我猜你之后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好了,你该躺下来休息了,你可以好好思考未来的命运。我明天再回来,看能不能顺便带些你爱吃的蜜饯过来,好吗?」他站了起来。
她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古怪的成熟表情,好像有一道白光正照耀着她的脸庞似的。他伸出手拨乱她的头发,说:「还有,不许再乱发脾气了。」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如果他转过头,就会看见她望着他的眼神。可是他却完全没有这么做,只是像个上完最后一节课的小学生那样冲下楼梯,一副因为总算能够脱逃而满心感激的模样。
我跟上他时,他人正好在厨房。我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见他蹲在地上。我一走上前他就起身,胸前抱着小狗。「我等等就离开,」他说:「我只是想看点点。」我没有答腔。一会儿后,他皱起眉头,问道:「怎样?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关起身后的门。「达内,你在耍什么花招?」
他再次谨慎地蹲下,将点点放回箱子,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跪在地上抬眼望着我,并伸出手指让点点轻咬着。「你说什么?」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你说艾塔会遇见一个忧郁又帅气的陌生人,而这人将会爱上她,是吗?」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听着,那不是——那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一个玩笑?一场游戏?你胡扯这些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她可能会——」
他扬起一边眉毛。「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在胡扯?」
「因为……」我犹豫着,然后压低声音。「那么我想这一切只是巧合,你只是正好说了她想听的话。」
某种情绪忽然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我以为每一个小女孩的梦想都是遇见某个高大忧郁的陌生人。」
「该死的,达内!」我在他面前蹲下,好细细打量他的表情。「你少在那里假惺惺了,你怎么敢对她说你爱她?」
他显然愣了一下,把手从点点面前收回。「我从没说过这种话。」
「最好是,你最好是对她脑袋里想什么一无所知!」
「别开玩笑了。」他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暗示什么,但要是你以为我意图染指艾塔……」
「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吧。」
「这个嘛……」他上下打量我。「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朝他挺起胸膛,心跳如雷。一股想揍他的冲动——不对,是需要——不断涌上,简直就要让我发疯,偏偏我心知肚明自己没这种胆量。「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一阵沉默。他双臂环胸,紧盯着我,最后才开口道:「好吧,我承认。」
「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想引诱艾塔。我的意思是,虽然我知道她还只是个孩子,但这样不是更刺激吗?然后我再甩掉她。而要是她想怀我的孩子,那就更好了,我可以轻易地毁掉她的一生,连同你和你父母的人生一起。这不过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罢了,我就喜欢干这种事。」
我怒瞪着他。他的双眼像是两颗黑玉,毫无生气、没有人性。我的喉咙变得紧绷,几乎让我不能呼吸。「你——真的……」
「不!」他转过身,从我身旁走开几步。「不是的,不是这样!我的老天,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救了你妹妹一命,我送她回家,她病了我还来探病,带礼物来逗她开心,我认养一只小狗,让牠不必被杀掉,你却老是用一副我是个杀人犯的模样看着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一片死寂。
「至少你很诚实。」他听起来相当疲倦。他从墙上的挂钩取下斗篷,穿在身上。「你不用担心艾塔,她不会有事的。」
我低下头转身,听见门吱嘎敞开又阖上的声音,然后是他穿过门厅的脚步声。风吹得屋顶砖瓦咯咯作响,外头应该很冷,不过既然他能顶着冰天雪地骑马过来,骑回家应该也没问题的。
我走到小狗的箱子看看里头。小狗已经睡着了,只有冰冰抬起头对我摇尾巴。要不是达内,点点早就不在了。
但他还是有些不对劲,而我知道这并不只是我的幻想。
我将手朝炉火最烫的地方伸去,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足够的胆量去碰触火焰。
接下来几天我都刻意回避他们两人。不久前,我曾答应艾弗烈会帮他修小木屋的烟囱,于是,尽管现在天寒地冻,不是修烟囱的好时机(因为得确保冰霜不会渗进泥浆),我还是坚持要帮他修理。当我告诉爸妈我会在麦田区忙一阵子的时候,他们交换了个眼神。不过我前一天已经修理好晒谷场的篱笆,所以吃派吃到一半的爸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妈则是回答道:「很好,亲爱的,那艾塔的家事就由我来做。」便又继续吃早餐。我低头藏起脸,将面包愈撕愈碎。
但没几天这工作就完成了,我又回来帮忙农场的杂事。由于更年节迫在眉睫,又到了屠宰猪只、把木柴和绿色植物搬进来的时候。通常来说我是很享受准备过程的,可是现在我每次转身,都觉得彷佛瞥见达内来来去去的身影。我和妈将用微火去毛的猪只带回来时,达内刚好骑马抵达后院。当他经过我身边,我能感觉到妈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而我衣服上猪鬃烧焦的臭味和血腥味则突然浓烈得令人窒息。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吃力地将独轮推车推进敞开的门内。虽然我一眼也没看向达内,耳朵却清楚听见他下马时靴子踏在鹅卵石上的声音。放下独轮推车后,我立刻走向水泵、打出冰水,洗了把脸。我花了好几个钟头屠宰猪只,然后在后院搭起烟熏炉。直到傍晚夜幕低垂,我才洗去一身的污泥,上楼走进艾塔的房间。踏进房门的那一刻,我的心脏怦怦狂跳,可是达内只是冷淡地对我点了个头,彷佛早已忘了我那天对他说的话。「哈啰,法莫。」他说。
「达内。」我说。
他稍微歪着头,算是致意,接着又回来继续和艾塔玩游戏。房内一片静默,只偶尔穿插骰子滚动的声音、达内的轻声咒骂和艾塔的咯咯笑声。我低下头,笨拙地处理着我带上来修理的挽具,过了好一会儿手指才终于不再颤抖。
在那之后我们就像是休战似的,若非必要,绝不会多看彼此一眼。假使需要交谈,也仅是以冷漠的、不掺杂任何情感的语气对话,就像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很担心艾塔会发现我们有别于以往的行为举止,例如当他轻扯着她的辫子时,我不再瞪着他们,他也不再用嘲讽而客套的态度对待我。幸好,只要有达内在,她的眼里也容不下其他人、看不见其他事物。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快乐,而思及此却让我心痛不已。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她迟早会发现达内根本不爱她。
然而日子还是这么一天天过去。某天午后,我突然发现再过两天就是更年节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常绿植物编成的花环、闪亮的金色纸星星、红色的装饰小球,厨房则飘散着肉桂和融化奶油的香气。艾塔上周都在赶工制作常春藤花环,不过手上虽忙个不停,人却心不在焉,好像一秒都无法从达内身上移开视线似的。而现在我和达内则负责挂花环,艾塔正坐在沙发上,全身裹着毛毯指挥着我们。她发亮的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达内则不断回头看她,对着她微笑。「不对,歪了,你要钉在中间的位置。」她说。
「没问题,女士。」他仍抓着花环的一边,对她鞠躬,然后尽可能地歪过身子,倾斜的程度让他脚下的椅子甚至都摇晃起来。「这里吗?」
我低头看着那堆已经开始失去光泽的深绿色叶子。「我去找钉子。」我说。
「好主意。噢拜托,艾塔,难道不完美就不行吗?」
我走进厨房,开始搜刮碗橱抽屉,看里面有没有钉子。妈正在餐桌上揉面团,身上稍微有点面粉,脸颊和艾塔一样红。「噢——艾墨特,可以帮我拿那个罐子下来吗?也顺便替火炉添个煤炭?再帮我量一磅糖煮成焦糖?你爸上哪去了?他答应我要帮忙拔鹅毛的。」
等到我总算回到客厅,竟看见他们在接吻。
我在门口僵住脚步。不对,他们是在跳舞。她在达内怀里,但他正拉着她转圈,然后流畅地带着她一边跳舞一边穿梭过家具之间,两人的头轻靠在一起。达内正在哼歌,是某种轻柔的旋律,唱到最后变成像是气音的「一、二、三」,然后是:「滑步,两脚一起。很好——哎呀,不好意思。」接着又唱了起来:「啦啦啦——对,就是这样——啦。」他哼着调子,艾塔则咯咯笑着。「停下来,我不会……这绝对是你的错。」他们慢慢停下,大笑出声。
「我们再试一遍。」
「你不准嫌烦喔。」
「我才不会。」她冲着他露出灿笑,呼吸变得急促。她看起来……很美,他摆在她后腰的手优雅又有绅士风范——那只从未做过苦工、也永远不需要干活儿的手。
「哎,我倒是腻了。」达内轻轻拨开她额头上的浏海,松开拥着她的手,动作一气呵成。「其他花环怎么办?你哥不是去找钉子了吗?」他望向门口,看见了我。
「艾墨特!」艾塔喊着,蹦蹦跳跳地来到到我面前,脚步轻快得好像仍在跳舞。「路西安在教我跳华尔兹。」
「我看到了。」我放下那盒钉子,专心地撬开盒盖。
「我们跳得好不好?」
「看得出达内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是因为我之前没跳过嘛,阿墨。你不能期望我马上就跳得好,我只是得多练习。」
她朝达内伸出手,他却笑着摇摇头。「抱歉,我不像你那么精力充沛。」
「好吧,那你教艾墨特跳,等你下次回来我就会变厉害了。」
我说:「艾塔,你才刚能下床不久。」
「我想我差不多该走了。」达内同时也说。
「噢,不要!拜托嘛,路西安,再多留几分钟,明天就是更年节前夜了,你要对我好一点才对。」
他露出浅浅笑意,咬着嘴唇,然后与我四目相接。「艾塔,何不换你教他呢?反正你现在已经会跳了。」
「好吧,我来教他。可是你要留下来,我要是教错了你要纠正我哦。」她粗鲁地把我的身体转向一侧,让我们面对相同方向。「照我的动作做。先往前踏一步,往旁边,两脚并拢,就像这样——懂了吗?一、二、三……」
我努力按照她的示范做出动作,达内则一脸拚命忍笑的表情。
「不是,要这样跳——噢,你动作太慢了啦!」
达内说:「艾塔,给他个机会。」我停下来看着他,却发现他正盯着我的脚。「别催他,你也没比他快多少呀。」
艾塔叹口气,扯了下我的手肘。「懂了吗?好,如果我站这边,你站那边。你的两手要这样摆。」她把我当成人偶似的折来折去。「现在换你来带,一、二、三——噢,我拜托你!」
「我做错什么了?我觉得我跳对了呀。」
「你应该要领舞,不是让我推着你动,这跟路西安跳的不一样。」
「我想也是。」我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回道。
「路西安,你来示范。」她攫住路西安的胳膊,把他拖向我这边。「向他示范要怎么跳。」
我结巴地说道:「我不——」
同时,达内也说道:「我觉得不——」然后我们两人便陷入沉默,面面相觑。达内露出有些防备的表情,两颊微红。「我觉得你哥不会想要我教他的,」他说:「尤其是华尔兹。」
「别说傻话了,」艾塔说:「你示范给他看就对了。」
达内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愣愣地发现他在等什么。「没差。」我的声音既陌生又紧绷。「示范给我看吧。」
「你要我跟你一起跳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如果你想的话,如果艾塔想的话。」
他凝望着我许久,表情难以解读。「你不是会……会觉得毛骨悚然吗?」
「不会的。」我尽可能让语气保持平稳。「我想应该不会的。」
他瞇起眼看着我,就像将我当成他考虑要买下的动物似的,我感到血液逐渐冲上两颊,体温愈来愈高。我别开了眼神。
他笑了出来,发出一种同时带着戒备与愉悦的古怪笑声,就好似自己虽然胜出,却不太知道个中原因。「坦白说,我觉得你跳得不错了,」他说:「你的脚步满好的,只是需要适应一下而已。」他伸出手,却又迟疑了下。「你确定吗?」
「示范就对了!这种小事也要婆婆妈妈,」艾塔说:「拜托,你们是男生耶。」
达内朝我跨出一步,我略微往后缩了下,同时也能感觉到他的退却。于是我不让自己有时间多想,直接伸出手,像艾塔牵我那样牵起他的手。他的手比我想象得更温暖而潮湿,似乎没什么不寻常,甚至可说相当友善,就跟妈或帕兰诺.库柏的手一样。「就来吧,」我说:「反正也逃不掉。」
「准备好了吗?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他比我预想得更有力气。我们在房内跳起华尔兹。剎那间,我终于理解艾塔的意思:我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人带着,然而这感觉起来却像是拥抱,近得令人不适,近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一、二、三……
我踉跄了下,他立刻松手。「好了,现在你可以带艾塔跳舞了。」
「好。」我眨着眼,努力想让眼前的客厅不再旋转,可是那股后劲没放过我,我才往旁边踏出一步,就立刻感到另一阵晕眩。达内扶着我的手肘,稳住我的重心。他手上的温度像水一样渗透过我的衬衫。我立刻笨拙地将手抽回,而他也往后退开,脸色顿时凝结。「谢了,达内。」我说,然而声音听起来却如此薄弱。
「艾塔!」妈站在门口。「你在做什么?我说了你如果不待在沙发上就不可以下床的!」
「噢——我刚刚——」
「快回去床上。失陪了,达内先生,祝你更年节快乐。」妈把沙发上的那堆毛毯抱在怀里,对艾塔招招手。艾塔叹口气,急匆匆地对达内露出一抹亲昵的微笑,尾随着妈离去。
现在只剩我和达内独处。他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他唐突地拾起斗篷,走向门厅。我稍稍迟疑了下,望着那堆遭人遗忘、孤伶伶的常春藤花环,最后还是勉强自己跟了上去。
他已到了后院,门外细雪正纷飞落下。他看见我,却没有停下戴手套的动作,好像我只是雪景的一部分似的。
「你打算回塞津过节吗?」
「没有。」他将手套调整好,瞥了我一眼,像是不确定我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我叔叔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庆祝更年节,这是大厨说的。我们会吃鹿腰腿肉、香槟、干红酒、波特酒……共七道菜,用镀金的瓷器和上好银器盛装。然后在大得跟谷仓没两样的餐厅里,只会有我们两人干瞪眼。」
「这样啊。」
「会很好玩的。在第二道菜上桌前他就会醉到不省人事,然后我就可以坐在那里,看他醉倒在自己餐盘上的模样。」他把外套衣领拉高到下巴处。「我会有好几天都不会再来这里,如果你是要问这个。」
「来这里吃晚餐吧。」
「什么?」
他在逐渐暗下的暮色里注视着我,雪花沾在他的眉毛上。我吞了一口口水。「爸妈会希望你来的,艾塔当然一定也是。家里食物还够,我们通常会邀请工人和他们的家人一起来,多一个人没差。」
「你是在邀我参加更年节晚宴吗?」
我耸了耸肩,可是他继续盯着我看,直到我嚅嗫着说:「是。」
他的表情变了。「不了。」然后又说:「谢谢你。」
「可是——」
「你其实不希望我来吧?」他对我露出个歪斜的笑容,好像我刚讲了一个很难笑的笑话。
「我不是——」
「愿你的黑暗噤声,光明尽早降临。」他念出古时正式的更年节祝贺词,接着便跃上马鞍,留下我独自站在雪中,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