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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更年节后,只有零星几场暴风雪降临,等到第二次满月时,雪地已开始变得如蕾丝花边般坑坑疤疤,融化成一堆堆边缘呈棕褐色的泥雪。在积雪完全消失前,你所踏出的每一步都会陷入高至脚踝的泥泞;树木会在一夜之间苏醒,吸光土地里的水分,空气中则飘散着清新气息,生气盎然。我一直最爱初春的头几日,感觉就像是冬季囚房的大门登时敞开。可是今年却好似发现了一个未知的国度,透过达内那双在城镇长大的眼睛观看,一切都像是前所未见。艾塔已经康复了,必须分担家务,因此他不会天天造访,就算来了也只会待上几个钟头。但他仍旧持续过来,并开始融入农家生活,甚至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无论做什么差事一旁都有他的身影,虽然不至于碍手碍脚,却很难忽视他的存在。他会跟在艾塔身边,陪她登上高地,送午餐给正在播种的农夫。在艾弗烈观测到即将下雨时,他也照他所说,嗅闻着风的气息。经过爸和我浸渍了小麦种子催芽的谷仓时,他被浓重的尿味熏得不禁泪水直冒,退避三舍。我待在牧羊人小屋准备迎接小羊诞生的那几周,艾塔晚上都会来送晚餐,他不只一次随她前来。饭后,我们会静静坐上一段时间,喝着茶,看星星变得愈来愈亮。有一回,一只小羊出生时他正好在场,生完后,他跪在淤泥粪土中用稻草擦着小羊的口鼻,月光照亮他半边脸,油灯的光则打亮他脸的另一边。他的衬衫上沾满了血液和黏液,他却似乎浑然未觉,只是一味将身子偎向小羊,全神贯注地望着牠,最后带着不可置信的笑容抬头看我。我对他说:「看吧,一点也不难。」他便摇头轻笑。

  当然还有点点。我们总爱拿牠第一次闻到兔子气味的兴奋模样开玩笑,忘不了牠在发现自己的四肢能奔驰得多快时那副沉醉的样子,同时也不禁想象牠鼻腔里浓郁的草木馨香和泥土气息。某晚,我们在田里翻完堆肥后走路回家(达内只负责指挥,因为他才和我们一起工作了十分钟就受不了),艾塔说:「真希望我闻起来能像点点一样。」我戏谑地笑着说道:「臭小孩,其实你闻起来就像牠一样。」不过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是想要像点点那样嗅闻。

  那时大家都忙着工作,没人有空监视达内。所以,若他真的心怀不轨,大可趁这时偷溜上艾塔的床。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从来不跟她独处太久,反而尽量挑我和爸也在院子的时候抵达,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帮忙。有时他会跟点点玩抛接,或试着把牠从兔子洞前引开。我总会看着他,在内心对自己说,其实我们都误会他了,他只是想要点点和一些陪伴,住在叔叔家肯定很孤单,而他也从来没提过其他家人。也许,他对我们的友情很淡薄,不过是出于无聊才跟我们来往。然而当我望着艾塔,胃部便又不住翻搅起来。因为,假如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她的期望就会落空。但是每当我听见他骑着马、开心地吹着口哨抵达后院,或在他亲吻艾塔的手背做为问候时与他对上眼神,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就跟她一样快乐,彷佛能够跟她在一起他已心满意足。至少,目前是这样没错。

  点点长大了,到了可以离开冰冰的年纪。我曾想叫达内把牠带回家后就别再过来,但每次话到嘴边我又默默吞下,盘算着也许可以再等一个钟头或是一天,毕竟我无法忍受点点永远不回来。达内付了点点的伙食费,但除此之外,牠更像是我们的小狗,不是他的。由于冰冰已经成年很久了,我几乎快要忘记幼犬是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当初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会跟牠抢玩具或玩抛接,或帮牠绑绳结当磨牙玩具。点点背上那颗深棕色的斑点已经转黑,尾巴也剪短了,但是牠的体型依旧娇小。每当牠玩累了,我就会把牠装进偶尔用来装猎物的帆布袋,牠则会将头探出袋口。然后艾塔会走在我身旁,小小声地说:「有兔子!」点点便会立刻竖起耳朵,逗得艾塔咯咯笑。有一次,达内开玩笑地对着空气表示:「艾墨特女士在此为您展示首都的最新时尚。请看他肩上的手提袋有多么时髦,这条毛茸茸的披肩有多么亢奋……」

  不过,几天后,我到高地上的山坡修剪刺篱,没带上那只提袋,达内只好一路抱着点点回去。还没走到半途,他便对牠低声说:「你这被宠坏的小肉球,真不敢相信居然还要我抱你。再过不久你就会想坐轿子了吧。」可是我主动提议要抱牠时,他却摇摇头说:「不用,没事的,牠不重。」

  「那你抱怨什么?」

  「我很喜欢抱牠。」他咧嘴一笑。

  我翻了个白眼,但他的好心情彷佛具有感染力。在友好的安静气氛中,我们并肩走在小巷,艾塔则在后方悠闲漫步,低声哼着歌曲。我率先走到达内前方,打开坡田的入口栅门。目前是休耕期,而这条路正好是回家的快捷方式。可是,就在我们穿越快捷方式时,点点开始坐立不安,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达内低声骂了几句,努力不让牠从怀里溜走。「牠闻到什么东西的味道。点点,别闹。不行。」但牠没有因此安静下来,等我们来到坡田的尽头,在后院高墙与树篱的交接处,点点又再次拚命挣扎了起来。「点点,你这只笨狗,冷静点!」达内边说边艰难地用手肘顶开嵌在墙内的门。接着他又换了个语气说道:「可恶,牠尿在我的衬衫上了。」

  艾塔忍不住发出猪叫似的笑声,然后才努力想转为不失礼又淑女的笑声。

  达内一把点点放到地上,牠便一溜烟冲向谷仓旁某个常有老鼠出现的角落。「噢,真要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我湿透了,而且好臭。」

  「你最好把这件衣服换下来。」艾塔说。

  「没事的,我可以这样骑马回家,幸好今天不会太冷。」

  「别傻了,」我说:「艾塔,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件衬衫来吗?」我没有等她回答,便立刻说道:「先进厨房吧,达内。」

  他跟着我走进厨房。我在炉火上放了碗水煮热,从眼角余光发现他仍迟疑地站在门口。

  「法莫……」

  「什么事?」

  「你不用借我衣服的。」

  我转过身。「什么?」

  他难得语塞。「如果你不想——我是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借我衣服。」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他犹豫片刻,又用不像在开玩笑的玩笑语气说道:「上回你借我衬衫时简直就要掐死我了。」

  我感觉到血液冲上脸颊。「要是我没记错,」我说:「是你说要脱掉你的衣服的。」

  「严格来说那是你的衣服。」

  「不然我答应绝对不会掐你,你也答应我不要脱任何人的衣服?」

  「那这件被尿湿的衬衫呢?总可以脱吧?」

  「关门。要是艾塔不小心看见你的裸体,搞不好会兴奋到晕过去。」

  「这样的话你也该回避一下了。」

  我实在憋不住,咧嘴笑了出来。

  「先把身体擦干净吧,达内。」

  他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点点头,关上厨房门。我溜进餐具室,摸出一块新的肥皂,等我出来,他已经脱了上衣。他没有上回见到时那么瘦弱了,虽然算不上魁梧,但长时间走路再加上呼吸新鲜空气,让他的肋骨和胸膛上长满了结实的肌肉,腹部也十分平坦,但还不至于凹陷。「谢了。」他说,伸手接过肥皂。

  我转过身。撇开那些玩笑话,看他像个工人般洗去一日脏污仍然令我不太自在,特别是此刻我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虽然我也不晓得这会有什么差异。

  一阵敲门声传来。我稍微把门拉开,露出一条缝隙,从艾塔手中夺过我的干净衬衫,便立刻关上门。她说:「我拿的是那件上面没有该死的——」

  「啊,」达内边将上衣套进头边说:「谢谢。」虽然他的肩膀不及我的宽,衬衫却相当合身。「等等——这就是上次那件让你火大得要死的衬衫吗?」

  「不是。」我完全来不及阻止自己。「少啰唆,达内。」

  他笑了,笑声听起来自在而得意。他调整了一下袖口。现在我不再在意我的衬衫是不是破旧不堪了,他似乎也从没留意过我的衣服有多老旧或肮脏。

  「我可以进去了吗?」艾塔说:「你们两个在里面做什么?」

  「再等一下。」我说,接着听见她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用指甲轻叩着门。

  达内已经着装完毕,他把湿透的衬衫揉成一团,搁在厨房餐桌上。我没有点灯,室内昏暗的光线让那件苍白的上衣乍看恍若玫瑰。达内站在原地没动,注视着我,最后才静静地开口:「怎么了?」

  「我很抱歉。」我说。因为讲得太快,每个字都像是挤在一起。「我真是个白痴,很抱歉。」

  「没关系的。」

  「不,我是说——一直以来……」

  「没关系的,法莫。」

  「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晚餐的菜色大概没什么了不起,可能就只是派饼之类的,但我知道妈不会介意——」

  「我很乐意,谢了。」

  「再说,这次我邀请你不是为了——噢,那太好了。」

  我们看着彼此,但房内太昏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白皙脸孔的轮廓。剎那间,他身后的一切——漆黑而巨大的炉子、好几排的闪亮铜锅、刷得光洁的石头地板、墙上褪色的版画,看起来竟如此陌生。餐具室的门微微敞开,里头的罐子犹如经过抛光的玉石般散发着幽微的光亮。

  「我就……」我胡乱比了个手势。「上楼一下,不会太久的。」我转身走进门厅。「达内要留下来吃晚餐。」经过艾塔身边时,我对她说。

  「什么?你邀了他吗?为什么?」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肘,害我差点失去平衡。

  「不可以吗?」

  她抬眼看着我。春夜的蓝色微光洒入走廊,使得她洋装上的粉红斑点变得暗沉,转为淡紫色,她身后的墙壁则像是覆上了重重阴影。窗户敞开着,西风拂过田野,吹入窗中,将后院的酸味冲散。空气中带有嫩草的香甜气息,虽无暖意,却在在承诺着温暖即将来临。我伫立原地,突然感觉到春天来临,手臂上的寒毛竖起,彷佛也有所呼应。我甩掉艾塔的手,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艾墨特?等等,你们两个变朋友了吗?」

  她似乎一时感到五味杂陈,语气听起来如释重负却又满腹狐疑,还隐隐带着某种不自在。我勾着楼梯中柱荡了个圈,一步两阶地爬上楼梯。她又喊了我一次,语调带着一丝忧愁。可是我已经上了楼梯转角,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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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次之后,我们似乎就成为朋友了。然而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彷佛一直藏着一股暗流,犹如冲下堰堤的水流那样变化莫测,威胁着要将我卷入水底。幸而每当我感觉到它在蠢蠢欲动时,总能顺利脱身。过没多久,我便能轻易地无视它的存在。而在达内闯进我们人生的那天,我所感觉过的危险,以及令人寒毛直竖的强烈不安,如今看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无来由的厌恶。既然我现在已经更加了解他,就可以放心了。

  对艾塔来说,这就像是亲眼见证最后一道阻碍倒下。虽然我没说出口,但如果他向艾塔求婚,现在的我可以答应把她嫁给他(也不是说我答不答应有什么重要)。然而她似乎也感受到我的认可,就像奋不顾身跳下悬崖一样陷入热恋:幸福使她整个人飘飘然,散发着耀眼光芒,彷佛成为达内太太的那个崭新而闪亮的世界不再遥不可及,而且时机就要成熟。当然,她终究是个孩子,就和其他孩子一样,最在乎的莫过于身外之物,像是结婚当天的礼服、两人一起生活的房子,还有他会送她的结婚戒指。有一回,她和希熙.库柏坐在栅门前,我经过她们身边,听见艾塔说:「……还要有一条长面纱!蕾丝镶边,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绣上珍珠、有花卉图腾的面纱——」而她们一看见我便咯咯笑个不停,简直就要喘不过气。不过我并不担心这件事,真正令我夜不成眠的是其他的时刻——我已经能从她脸上看见十年后她将蜕变而成的样貌,也从那副神情中瞥见了她对他的强烈渴望。她的姿态已逐渐改变,举止同时兼备轻盈与慵懒。她会用手指轻轻拂过物品的表面,就像是初次了发现触觉。她的食欲不再旺盛,连脸孔的轮廓都变了,双唇变得更宽阔,颧骨也更为突出。

  可是达内对待她的态度始终如一:总是嬉闹着逗弄她,像是兄妹相处般的轻松自在,也许是因为他很笃定她的心意吧。又或者是另一种可能。有次我惊恐地心想,也许那是轻视……可是我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达内对她的温柔从未改变,能让他表面上装出诡异的亲切态度、内心深处却藐视不已的,可能只有我而已。

  一直想着这些事情很可能会让人失去理智,所以我并没有这么做,毕竟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春天正加快脚步,花园和田野里的作物纷纷抽芽,树木的树液也变多了。所有工作结束后,妈会吩咐我们去采野蒜,或者好几加仑用来酿酒的蒲公英。当我们走在亚契波爵士的森林,来到蓝铃花田畔,心旷神怡的美景让我不禁开怀大笑:怪不得艾塔会坠入爱河,现在正是恋爱的季节。我差点以为自己也恋爱了。

  那一周大家都情绪亢奋,因为觉醒市集将于周日登场。自从上次跟摊贩买书让爸气得发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参加过觉醒市集。但今年,我企盼着这天的到来,而且不只是因为这天放假。我跟达内、点点、艾塔并肩走着,我的父母掉队走在后头,手勾着手,就像回到年轻时代一样。直到现在,我才能用崭新的目光看待觉醒市集。市集里四处林立着帐篷、挂着线绳串连的旗帜,空气中则弥漫着炉火煮食的烟味。目光所到之处,人们都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打扮得五颜六色,脸庞也因兴奋而显得红润;四处都是笑声、交易时钱币的叮当声,还有浅浅的阳光映在泡沫溢出的啤酒杯上。在我身旁的达内突然停下脚步,轻轻吹了声口哨,半是因为觉得有意思,半是被这场面震慑住。我不禁笑出声。「快走吧,」我说:「你不饿吗?」

  「我确实是饿了,不如我去帮你们买个派饼吧。」他说。

  「我可以自己买,达内,我们又不是穷人。」

  「好吧,我只是——当我没说。」点点正兴奋地在狗绳另一端扭动,不停发出呜咽声。我们直奔最近的摊位买了派饼,点点两大口就吃光,吃完后还舔着嘴巴,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望着我们。接着我们踏进一条较狭窄的道路,漫无目的地在一排排帐篷和搁板桌之间闲逛。艾塔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一整桌首饰,达内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同时一手探入口袋,问道:「这串蓝色珠子怎么卖?」

  「噢——谢谢,路西安,可是你真的不需要花钱。」

  达内转过身,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要她不用客气。在那一刻,我实在是忍不住讨厌起他来,因为他表现得就像个好善乐施的年轻贵族。可是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后却只是对我眨了眨眼,又在下一摊买了三颗木制彩绘蛋,把其中一颗扔向我。我差点反应不及漏接,几乎要把蛋摔在地上。「达内,」他把另一颗丢给艾塔时,我说:「这些蛋是有象征意义的,应该要送给你喜爱的人。」

  「我是啊。」他边说边让我看他留给自己的那颗蛋。「老天,法莫。不过是颗蛋,别用那副我要收买你灵魂的眼神看我。」

  我硬挤出一个笑,把蛋塞进口袋。此时某处传来钟响,艾塔拉着我往前跑。「快点,我要迟到了。」

  「你不会迟到,小女孩会先上场,接着才轮到你。是彩带舞。」我对着一脸疑惑的达内说明:「在一根高高立着的柱子绑上彩带,女孩们绕着柱子跳舞,最后在柱子上打个死结。」

  「那很美,」艾塔说:「帕兰诺.库柏可是觉醒女王,艾墨特——你绝对不会想错过那画面。」艾塔对着一群正等在绿色植物之间的女孩挥手,又对达内轻轻笑了下,便冲上前加入她们。她们全穿着自己最漂亮的洋装,脸庞白皙犹如报春花,头顶戴的花冠上缀着渐渐变得干燥的花朵。多数人任由头发如瀑布般倾泻,唯独艾塔将两条细辫从前额往后绑,像是想要显得与众不同。当艾塔加入其他女孩的行列时,她们全都摀着嘴偷笑,转过头盯着我们。希熙.库柏用手指着达内,又努力把手势转为淑女一点的招手,接着便笑得花枝乱颤。

  「我觉得自己就像糕饼店橱窗里的一块蛋糕。」达内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们都用饥饿、嫉妒又渴望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只有艾塔除外,因为她知道这块蛋糕早就是她的了。

  达内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举起一只手遮住了脸。他脸红了。「你一定要看彩带舞吗?还是我们可以……就这么偷偷溜走?」

  「我们走吧。」我说。

  「谢了。」我没说出口的是,他绝对没办法「偷偷」溜走,尤其是在这里,每个女孩都盯着他看。不过我还是任由他带着我穿梭汹涌人潮,不理会在背后喊他的艾塔。一走到人潮稀少处,我们便拔腿狂奔,直到抵达市集的尽头,周遭只剩犹如废弃棚屋般不起眼的摊位。「谢天谢地,」他两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说:「一堆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聚在一起真是可怕,对不对?」

  「简直是狼群。」我说。

  「女巫集会才对。」

  我咧嘴一笑。「所以你没有姊妹?」

  「其实我有两个姊姊,希西莉和黎瑟。」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你有姊姊。」说来奇怪,我对达内的认识少得可怜,更别说他也从未提及自己的父母。我正打算这么说时,他的脸色却突然一变,让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了什么。

  是书摊。书摊跟其他摊贩的搁板桌隔了一段距离,半掩在及膝的野草中,旁边有部空了一半的手推车,地面则留有手推车的车辙轨迹。他很可能就是数年前卖给我书的那个男人,只是眼前这人更苍白、更瘦弱、也更鬼祟。不过也可能不是他。但这不重要,书依然是书。色彩斑斓、有着黄金图腾的皮革书脊层层迭迭,里头也有几本比较朴实无华的书,而其中一、两本以硕大的金属夹固定,书页边缘爬满了霉菌斑点……我往摊位上前一步,毫无来由地心跳加速。

  达内使劲捉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我差点哀号出声。「你这是在干么?法莫?」

  「没什么,我只是——」我眨眨眼。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只是想看一眼。」

  他瞇起眼睛,二话不说便直接转身,快步离开。他硬是拖着点点走,狗绳勒得点点差点喘不过气。我犹豫地站在原地,彩带舞的风笛旋律在我耳中回荡,高亢而尖锐,在袭来的强风中忽隐忽现。顾摊的男人正望着另一个方向,帽子下的头发油腻,摊位则搭得歪斜不稳,一副随时会倒塌的模样。可是在明快的春日阳光下,书却闪烁着光芒,折射出深蓝、艳红和带着烫金的灰绿色调……

  像是一条丝线应声断裂似的,我挣扎了一会儿,便追上达内。「喂!等等!拜托你——」但我跑得气喘吁吁,没办法继续呼喊。我知道他能听见我的声音,然而他却刻意加快脚步,穿过浓密的野草走下了山谷。我在林中穿梭,最后总算跟上他的步伐,正好看见一根低矮的树枝扫过他的前额。「到底怎么回事?」

  他转过头,彷佛我们已经吵了很久的架似的,不屑地说道:「你很喜欢书是吧?你是不是在哪里也有秘密的藏书处,好让你在冬夜里看书取暖?看着别人最羞愧的事情毫无保留地摊在书页上,让你能一读再读,却不——」

  「什么?」

  「你应该感到羞耻。」

  「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你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吗?看着别人的人生在市集变成拿来贩卖的商品,让低俗的粗人在漫长的冬夜读得眉开眼笑?」他咬着牙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刚刚扫过他前额的树枝在他的眉毛上方留下了一条细红印子。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与我对望,专注地看着我。我不晓得他究竟想看出什么,但最后他别开了眼神。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彷佛我通过了某项测试。「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他来回抚摸着额头上的刮伤,然后说道:「法莫,那些书都是别人的人生,他们的回忆遭到窃取、被彻底榨干。那里面全是他们这辈子最可怕的遭遇。」

  「什么?」我注视着他。「你是说,人们把记忆写成——」

  「写?不对!是被装帧成书,这样他们就会忘记一切。」他皱起眉头。「这——我猜算是某种魔术,一种龌龊又低级的魔术。人们还假装这是一件很光采的事,或是一种善举,但根本不是这样。『可怜的艾比盖儿,她的遭遇真是教人心痛,要是移除记忆,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对吧?』然后你刚刚看见的人会取得那本书,转卖给其他人,让他们……」他忽地停下。「这你应该知道吧,你一定知道。」

  我摇摇头。「我大概知道那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怎么可能是这样子,我不相信。」其实我是相信的。就是因为这样,我父母才会一提到书就脸色难看,也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从未向我们提起书。脑海中,那个战役前夕的军营再次浮现,我看见爸极其愤怒,就要痛揍我一顿。也许我该庆幸当初没有读完剩下的内容。

  「但你肯定见过书,」他说:「就连学校里的装帧书都是真实的记忆。老师没教你们吗?」

  「我们在学校都是用石板教学,还有刺绣和信件。」尽管肩膀紧绷又疼痛,我还是耸了耸肩。「我们从来不用书来上课,这里的人也不读书。」

  他脸上又浮现出以前那个紧绷而冷淡的表情。等到他终于点了点头,彷佛已过去好几个钟头。「你说得对,」他说:「你不太可能知道书这种东西。离这里最近的装帧师是个老巫婆,住在好几公里外的沼泽地,你当然不可能认识她了。这是我叔叔告诉我的,说起来,除了酒精,他关心的东西其实也不多。」

  周遭一片静默。点点正嗅着某样东西,将狗绳拉得紧紧的,达内则依旧动也不动。他垂下了眼神,但是脚边除了踩扁的野草和一堆树叶,以及从地表突出的盘结树根之外,空无一物。一阵吵闹的鸟啼忽地响起,冷风将泥土芬香的气味吹来,我将一手插进口袋,握住达内刚才送我的彩绘蛋。

  「达内……」

  「怎样?」

  我也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一会儿后,他又直起身,从我身边走过,踏上通往山脊的小径。树木的间距很密,让我们无法并肩前进,我便跟在他身后,同时暗自庆幸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不希望他瞥见我想起那本书和爸震怒的神情时,脸上油然浮现的那一丝羞愧。点点发出亢奋的呜咽,猛地往一旁冲去,害达内差点被牠绊倒。但他没有笑出来,反而一把将点点拽回来,让牠不得不放弃刚刚找到的东西。

  最后,他在小丘顶端停下,这里已是树林尽头。从这个地方能看见矗立于地平线、几乎被新绿树林淹没的纽豪斯大屋,还有山谷下方的城堡废墟和波光粼粼的护城河。灰色的暴风雨正步步逼近。在层迭密布的乌云之间,太阳射出最后一道耀眼火光,将万物晕染得金黄,接着乌云再度阖上了缝隙。

  「你愿意当我的秘书吗?」达内问。

  我慢了半拍才听懂达内在说什么。「什么?」

  「我需要一名秘书,待遇当然会很优渥,工作内容不会太困难,大概是写写信、为我提供建议等等。你先别拒绝,」他猛然扭过头,又说道:「拜托,就这么一次,你先听我说完。我需要你——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而且要一个思绪清晰、不容易动摇的人。对,这是有给薪的工作,但我不是要你当我的仆人,再说,如果你不满意,随时可以走人。」

  我转过头,望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灰黑的乌云犹如牡蛎壳般,边缘镶着一圈珍珠灰的色泽。他正是想找仆人。有那么一刻,我想象着自己管理他的庄园会是什么样子:负责打理那座森林和农地,在纽豪斯拥有一间办公室,而爸妈可以用我的薪水来……

  「我已经有工作了,」我回答:「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吧。」

  「我知道,但你应该不会想一辈子都在你父亲的农场里工作吧?」

  我蜷紧靴子里的脚趾,感觉到脚下的泥泞有一瞬间被抓了起来。「等他老了农场就会是我的。」

  「对,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这样还不够?」我转过脸面对着他,努力挺直身体,尽量拉近我们之间的高度落差。「你的意思就是,如果可以选择,大家都宁可选择变成你,而不是我,对不对?」

  「够了!」他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提供你另一个选择,只是这样而已。」

  「我不需要其他选择。」

  一阵安静。我踢着一团隆起的草,直到它被我踏扁,沾满泥泞。我很清楚自己会怎么运用达内的庄园。爸没办法跟我吵,也没办法再说我年纪太轻、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以让农场的产量增加两倍,多到甚至有盗猎者也无所谓……我瞥向达内,他正盯着我,眼睛和嘴唇周围看起来有些紧绷,像是正努力不让自己的心思暴露。

  他说:「你会想试试看吗?」

  我咬紧了牙。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忍受必须听令于他,而且要是到时他和艾塔结婚……

  「要是我不想,」我问:「你会找其他人吗?」

  「我要的人是你,要是你不愿意,我宁可谁都不请。」他的表情变了。「我刚刚不是就说了吗?」

  「我不要。」我说。

  「艾墨特——」

  「我不要。」

  他闭上眼睛,露出挫败的表情,接着叹了口气,开始走下山坡、进入田野,朝家的方向前进。「就为了你那该死的自尊。」他无力地说。

  「自尊?我?」

  他没有回应,让我难以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跟在他身后,泥泞再次堆上靴子,让人举步维艰。

  我开口打破沉默:「你叔叔不是无论如何都会挑个人给你吗?」

  「这跟我叔叔无关。等我回到塞津,我会帮我爸工作,经营工厂。」

  「等等,」我停下脚步,说道:「我以为你……你要回塞津?」

  「等我父亲认为我被惩罚够了,就会让我回去。」他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怎么?不然你以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来这里受罚的:叔叔家或疯人院,二选一。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你——算了,我不会有事的。」

  我将鞋跟踩进泥中用力磨辗,能感觉到杂草在鞋底碎裂,泥土推挤上鞋面。「那艾塔怎么办?」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要的是你。」他又突然迈开步伐,我只得努力跟上前,差点没滑倒。云朵已经聚成一团乌黑,让周遭染上一层灰色。山谷另一头,灰白的雨幕正横扫过纽豪斯和整片废墟。

  我们抵达了山丘脚下,那里有张供人跨过围栏的踏脚椅凳,达内一语不发地爬上去,仍然背对着我,站在上头等我跟上。这里已经没有蓝铃花了,最后一片泥泞斜坡上平铺着一层褪色的树叶。有只渡鸦嘎嘎叫了声,随后又陷入静默。

  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的发上沾了一小块树皮,很接近他的发色,后颈则有片毛茸茸的绿苔。

  我说:「你做了什么事?」

  「什么?」

  「你是因为什么才来这里受罚?」

  他扭过头,迟疑了下。双眼微微瞠大,显得若有所思。也许是想告诉我,却又说不出口……不然就是可以告诉我却不想说……「不重要了,」他说:「反正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开始下冰雹了,我们两人不假思索便躲往最近的一棵树下。然而春天才刚到,树叶还很稀疏,不怎么能遮风避雨。点点蜷在达内的膝上颤抖,冰雹敲打在我的头和肩膀上,接着融成冰冷的小水流。「我们最好赶快回去,」我在冰雹的劈啪声中说:「之后可以喝点热的——」

  「你回去吧,我要回家了。」

  「达内——」

  「让我静一静,我不会有事的。」

  他没有给我时间回答。在我来得及反驳他以前,他就已经跃过小溪、穿越 一片田野。他的脚在泥泞里打滑,衣服则早就湿透,不断滴水。也许我应该跟上去的。然而时机难以捉摸,若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好像从来没有恰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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